- 第6節(jié)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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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不是張孝謙吧?”沈曾植半蒼眉毛抖了下,“他怎的找到這了?你下去告訴——”話音尚未落地,門外橐橐腳步聲起,張孝謙身穿靛青葛紗袍,一條大辮子又粗又長,梳得一絲不亂,在屁股上晃著:“喲,諸位都在這兒呀。孝謙這里有禮了。”
張孝謙狡詐圓滑又野心勃勃,看到會中有著幾萬兩捐款,便尋思著拿了這銀子在琉璃廠辦書店撈油水,被康有為厲言所阻,因此暗暗不滿,有事沒事的總找些茬兒與他作難。眾人識其面目,有心欲將他除名,因著翁同龢從大處著眼竭力勸阻方罷,只卻自此對其是避而遠之。見眾人都不答理,張孝謙嘿嘿笑了兩聲,又道:“怎的,不歡迎孝謙?”
“哪里哪里。”看著張孝謙那般樣子,沈曾植只覺著心中一陣膩味,開口說道,“這大熱的天兒,孝謙兄過來,不知有什么事兒?”張孝謙干咳了聲掃眼眾人,長嘆口氣道:“南海先生不聽勸,這不惹出事兒了嗎?”他有意無意地頓了下,起身自盆中取塊西瓜細細嚼著。眾人對望了眼,一顆心不由得都提了嗓子眼上。沈曾植深不可測的眸子審視著張孝謙,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么。半晌,問道:“敢問孝謙兄出了何事?”
“何事?又有人彈劾他了!”張孝謙掃眼眾人,冷冷道。
“是誰?”眾人幾乎異口同聲道。張孝謙甩手將西瓜皮順窗丟了外邊,起身自盆中取了手巾,邊擦著手,邊慢條斯理道,“大學士徐桐徐大人、都察院徐甫徐大人,另外還有一些御史。光是遞軍機房的折子,少說也二三十份呢。”仿佛當頭一記悶棍,眾人皆瞠目結舌,一動不動。足足袋煙工夫,楊深秀率先開了口:“但只御史,倒還好說,皇上壓著也不會有事的。只徐桐、徐甫這些人出面,這事兒怕是——”他頓了下,仿佛不認識價審視著張孝謙,“不知這消息孝謙兄從何處得來?”
“漪村這是不相信孝謙了?!”張孝謙脧眼楊深秀,嘴角掛著一絲冷笑說道。“孝謙兄言重了。”楊深秀淡淡一笑,拱手道,“漪村非不相信孝謙兄,只此事關系匪淺,不得不慎重著些。倘此消息只自無足輕重之人口中聽聞,那自不必緊張,只——”
“李相呢?夠分量吧?!方才他將我喚去,要勸南海兄趕緊出京避一避,等過了這陣風頭再說。他老人家總算念著師生情分,不然我等蒙在鼓里,避禍都來不及呢!”張孝謙捋著山羊胡須,不緊不慢道。“如此看來,事態(tài)嚴重。”楊銳點了點頭,“子培兄,那我們這便去通知南海兄速速離京。”
博迪蘇輕輕一哂:“有皇上撐腰,徐桐、徐甫又能拿南海先生怎樣?形勢撲朔迷離,值此之際,南海先生豈可輕易離京?”“前次給事中余晉珊彈劾南海先生,結果怎樣岸竹兄沒聽說嗎?”壽富搖頭說道,“官場的事很難說得清的。皇上雖立意維新,只胳膊擰得過大腿嗎?徐桐乃三朝老臣,又做過穆宗皇帝師傅,極受老佛爺倚重,此事如若老佛爺出面,只怕南海兄難逃一劫。”
“伯茀兄所言甚是。”譚嗣同腮邊肌肉抽搐了下,“南海先生早已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此次但若老佛爺出面,皇上斷無法挽回。走,我們這便去通知南海先生速速離京!”
“復生兄且慢!”
“子培兄——”
沈曾植眼角余光掃了下張孝謙:“此事還是慎重些好,設若此乃他們所設圈套,我等如此草率行事,豈不正中他們下懷——”
“子培兄所慮不無道理,只這次卻是千真萬確的。”張孝謙翕動嘴唇還欲言語,陳熾從屋外走了進來,拱手向眾人打了千兒,攢眉蹙額道,“方才遇著翁相,聽說恭王爺、剛毅、榮祿他們幾個都被老佛爺宣召進了園子。”他發(fā)泄胸中郁悶價長長吁了口氣,“唯今為安全計,只有南海兄速速離京——對了,我方才去河南會館,不曾見著南海兄,南通、新會幾個會館亦找不著人——”“早起裴村兄去會館,方進胡同便遭一群黑衣人毒打。”沈曾植輕吁了口氣,“我等為安全計,已勸南海兄搬到了——”他沒有說下去,只陳熾已然會過意來,伸手拍了拍剃得趣青的額頭,道:“知道了,知道了。瞧我這腦子,真是事兒愈急愈糊涂。裴村兄怎樣?沒大礙吧?”
裴村,即劉光第,四川人,光緒朝進士,一八八三年任刑部主事,甲午戰(zhàn)爭前夕以親喪去官,教授鄉(xiāng)里,提倡新學,初十方由湖南巡撫陳寶箴舉薦進的京城。“沒甚大礙。”沈曾植點點頭,說道,“只是得在床上靜養(yǎng)些日子了。”
“唉,看看這事鬧的,真——”張孝謙說著又長嘆了口氣,三角眼轉了圈,望著陳熾開口道,“次亮兄,依孝謙看,即使南海兄離京,形勢依舊可慮得很吶。”陳熾眉棱骨抖落了下:“孝謙兄此話從何說來?”“此事——”張孝謙起身踱著碎步,沉吟道,“依孝謙看,徐桐他們斷不會就南海兄離京便滿足的。南海兄前次惹惱他們,此只一樁,另一樁兒,便是他們骨子里恨著《萬國公報》。因為咱的維新主張,大多是借此宣揚出去的。”
譚嗣同劍眉下一雙深不可測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張孝謙:“孝謙兄心里究竟怎生想的呢?”“這——孝謙心里也沒個定譜兒。”張孝謙不由低下了頭,干咳兩聲仰臉時,卻目光停了陳熾身上,道,“次亮兄,依孝謙意思,現(xiàn)下風聲緊,咱不如暫停公報的發(fā)送,等日后風聲平靜些再恢復,你以為如何?”譚嗣同心知他既想靠著強學會升官發(fā)跡,又怕《萬國公報》惹惱了當?shù)辣娙,不及陳熾言語已然開口說道:“公報乃我等主張得以宣揚廣大之喉舌,乃強學會之靈魂所在,豈可停止發(fā)送?”
“復生兄言語孝謙何嘗不曉得?只現(xiàn)下人家眼睜睜瞅著,繼續(xù)發(fā)送,只怕便強學會亦難保的。”張孝謙青緞涼里皂靴橐橐響著,邊踱著碎步,邊說道,“那么……那么不如這樣,公報咱還照出,但不再談維新的事兒,只介紹一些西洋自然、經(jīng)濟情況,不知——”
“我等辦報為的什么來著?!”
“這……這不也是權宜之計嗎?”
“這叫做名存實亡!”譚嗣同立刻反駁了回去,“孝謙兄但覺此法穩(wěn)妥,不如這便召開會員大會,但大家都同意此議——”“復生兄太認真了,我們私下里商量萬全之策何以非鬧到大會上去,攪得人心惶惶的,豈不自亂了陣腳?”張孝謙面色變了又變,勉強擠出一絲笑色道,“孝謙如此實在也是為我等大業(yè)想的。最低限度,會中同仁總可免遭毒手吧。看著裴村他們幾個那等情形,孝謙我這心里真是刀割了價呀。”
“人在報在。?氖拢f勿再提。我等既立志維新大業(yè),便該將生死放了一邊,怎可——”
“好了,現(xiàn)下要緊的還是趕緊通知南海兄,再遲怕來不及了。這事兒回頭再議吧。”陳熾眉毛皺起老高,兀自思索著什么,冷不丁陡聞外邊橐橐的急促腳步聲起,至窗前探頭看時,見是自己身邊長隨,點頭示意后回首望著眾人說道,“孝謙兄,你是李相爺門生,他們好歹也與你幾分面子的,會館那邊煩勞你走一趟,顯眼的東西都收好了,免生不測。”
“次亮兄,這……這事……”
“孝謙兄可曾見過一根繩上兩螞蚱走脫過?此事還望孝謙兄莫要推辭才是。”陳熾默然凝視著張孝謙,直等他拱手出了屋方輕哼了聲又道,“子培兄與我一起去金頂寺勸說南海兄。漪村兄,你和叔嶠兄去趟報館,幫著將那邊整理整理——”
“次亮兄,你真要——”
“現(xiàn)下還不至于,只小心著些沒大錯,再說那邊不還有上萬兩銀子嗎?”陳熾止住譚嗣同,道,“岸竹兄,你和復生兄幾個也分頭知會會中同仁一聲,以免措手不及。”說著,拉了沈曾植便急急出了屋。
“復生兄,京中的事,你難道還不清楚?皇上名為親政,實則除了翁相爺,周圍大臣都是一只眼向著皇上,另一只眼望著老佛爺,特別那些滿族王公貴戚和遺老們,更是鐵了心地看老佛爺眼色行事——”
“這些復生曉得的。”譚嗣同望眼楊深秀,長長透了口氣,“只但凡舉事,哪有不流血的?稍遇挫折便縮手縮腳,我輩大業(yè),何日才得實現(xiàn)?!”“復生兄忘了卓如兄話了?此事急不得的。”楊銳沉吟著說道,“現(xiàn)下敵我力量懸殊甚巨,還不是正面交手的時候。好了,時辰不早了,咱這也趕緊分頭做事吧。”滿天蓮花云緩緩西移,四下里雖然依舊悶熱難耐,只日光卻已不似先時那般熾烈。譚嗣同仰臉望著,半晌,長嘆口氣舉步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