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師夫婦有些心不定,不時地看表。大雨嘩嘩的,絲毫沒有減弱的意思。間或還有噼里啪啦的雷聲。方老師夫人說,慘了慘了,陽臺的雨水肯定都流進屋里了,回去又得收拾半天。轉而又埋怨方老師,我走的時候說關了窗戶,你非要開著透氣。方老師說,早上看天氣預報,沒說要下暴雨啊。田青青說,嗨,天氣預報都是馬后炮,明天才會預告今晚的暴雨呢。
許林峰估計,方老師夫婦一來是擔心家里進水,二來也是很少在這個鐘點待在外面,他只好努力找話題跟他們聊,安撫他們。
今晚許林峰很感謝方老師,把各方面都讓他滿意的田青青介紹給了他。但他還不確定田青青對他是否滿意,這個得下來以后讓方老師去問。他本來想,今晚分手后就給田青青發(fā)個短信,主動約她再見個面,用主動約見來表達他的傾向,F(xiàn)在大雨突降,給了他們繼續(xù)在一起的機會,許林峰想,是不是老天爺想成全他們?
自打三年前離婚后,許林峰已經(jīng)見了十來個女人了,有專門介紹的,也有偶然認識的。但無論什么情況,沒一個對上眼的。百分之九十都不靠譜,那百分之一靠譜的,又沒看上他。有的女人剛一見面就讓他失望透頂,甚至遷怒于介紹人,怎么這樣的女人也介紹給我啊?其中有一個,簡直就像個站街的小姐。不是他以貌取人,是氣息不對啊。人和人相處,氣息很重要。還有的一上來就做出坦率狀,問他的收入,問他的房子,問一個月給女兒多少錢,問是否把財產(chǎn)都讓她來管理,直問得他怒火中燒。
有一段時間,他都放棄再婚的打算了。反正只要他樂意,未婚享受已婚待遇他是一點兒沒問題,F(xiàn)在只要付錢,什么沒有?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尤其是今年進入本命年后,他忽然渴望安定下來,渴望擁有那種居家過日子的平淡生活,渴望在感覺到衰老的時候,有個人陪他一起老。
老實說,今晚來之前,他沒抱太大的希望,因為方老師說這田青青只比他小一歲,已經(jīng)三十五了。在此之前,他一直在三十歲以下的女人堆里扒拉著。他只是礙于方老師的面子才答應來見的。但一見之下,他忽然發(fā)現(xiàn)有戲。照說他也見過不少美女了,但這女人跟女人絕對是不一樣,不能聽介紹,必須見真人。田青青的容貌雖說不上美麗動人,但很有韻味,尤其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她的身材也不錯,可以打八十分。年齡雖然偏大,但看上去很年輕,至少比實際年齡小五歲。大學畢業(yè),沒結過婚。她的工作也讓他滿意,是個公務員,在市衛(wèi)生監(jiān)督局工作。多難得啊。
聽方老師說,正因為各方面條件都好,所以也是挑來挑去的,把自己搞成了剩女。田青青并不忌諱這個,滿不在乎地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圣斗士了,再不解決,就要當齊天大圣了,我可不想變成那個猴子。
看看,還有點兒幽默感呢。而且,關于財產(chǎn)什么的,她一句也沒問。反倒有意無意地說,自己有房子,收入雖不高,養(yǎng)活自己沒問題。要不是老媽天天嘮叨,她不介意自己過一輩子。
我從來沒想到我也會相親,田青青說,三十歲以前我覺得相親是最庸俗的事了,可是我老媽天天嘮叨,我只好順從。我爺爺說,孝順孝順,重要的就是順,那就順唄。
看,家庭也比較靠譜。方老師說,她爺爺是他們出版社的老社長,老文化人。她爸爸是文化局的一個副局長,媽媽是醫(yī)生,夫婦倆就這么一個寶貝,從小寵著。許林峰從別人那兒聽來這么一句話,寵大的孩子可能有壞毛病,但不會有壞心眼兒。
田青青還說,今年春節(jié)后她已經(jīng)見了幾個了,都不滿意,不是不滿意,而是可笑。“有一個特好玩兒,在征婚啟事寫著,有模有樣無毛病,無車無房有潛力。我覺得這人挺幽默的,就去見了一下,結果,模樣且不說,還真是個一窮二白的小子。見面過程中他大談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大概是想證明自己有潛力?墒乾F(xiàn)如今誰敢靠潛力過日子。课飪r和房價都在挑戰(zhàn)人的極限,等你那潛力發(fā)揮出來,它們又刷新紀錄了。”
許林峰很贊同田青青的觀點,這樣的坦率他能接受。
許林峰自忖,自己雖然是個離婚男,但應該能配上田青青,首先外形還過得去,不算帥哥也屬端正明朗派;其次有自己的公司,雖然公司不大,好歹是個老板。有車有房有積蓄。離婚后孩子跟了前妻,也沒啥拖累。這些情況,方老師應該已經(jīng)告訴田青青了,估計田青青對自己也是基本滿意的,要不她跟自己說話的神態(tài)和語氣,怎么會發(fā)生微妙變化呢?甚至,開始有了點兒小矯情。這是遇到對心思的人才會出現(xiàn)的情況。
田青青到底什么地方吸引了他,他一時還捋不清,可能就是一種感覺吧。她散發(fā)出的氣息,她說話的內(nèi)容,還有說話的味道,和他以前見過的女人還真不一樣。是因為她在政府機關工作,還是因為她學中文,小說看多了?
菊花茶送來了,許林峰喝了一口,實在是淡而無味,有點兒后悔跟著田青青點這個了,還是該要一壺鐵觀音的。
因為初次見面,他也不好意思抽煙,只好吃零食,花生、無花果、牛肉干,有一搭無一搭的,吃兩下,說兩句。
也許是沒話找話,田青青又說起了下雨。
我對下雨過敏。你呢?這次她是轉頭過來對著許林峰說的。
許林峰問,怎么個過敏法?
田青青笑瞇瞇地說,我有雨水抑郁癥。一下雨,就感覺特別孤單,特別傷感。是不是女人都這樣?
許林峰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他在說話的那個瞬間,腦子里毫無懸念地冒出了前妻的臉龐,那個女人不是堅強,是剛強。
田青青說,我小時候不這樣,最喜歡下雨天出去玩兒了,玩兒一身水,我媽也不罵我,我媽說,孩子淋淋雨長個子。
許林峰說,我記得我小時候下雨搞惡作劇,舉著傘,走到教室里,忽地一下,旋轉雨傘,水花四濺,女同學驚叫,我就特別得意。
田青青說,對對,我們班男生也有這么干的。
許林峰想,這就是同齡的好處,有共同回憶。
田青青說,可能小時候瘋過頭了,長大就沒那么開心了。有時候大雨傾盆,還卷著風,天黑糊糊的,樹葉全部戰(zhàn)栗發(fā)抖,我就恨不能哭一場,哭得像這扇玻璃窗一樣淚流滿面。
呵呵。許林峰樂了。如果此刻他是獨自面對田青青,這個時候絕對應該說,下次下雨的時候,就給我打電話吧,我保證你馬上就陰轉晴?涩F(xiàn)在不行,這么抒情的聊天,怎么能當著另外兩個人進行呢?
于是他大咧咧地說,我喜歡下雨,下雨睡大覺最舒服了,質量特別高,是不是方老師?
方老師還沒來得及說,方老師夫人就搶先道:他?想睡的時候,管你出大太陽還是下大雨,都照睡不誤。好幾次下大雨我半夜起來關窗戶,他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還跑來告訴我,嘿,昨晚上下雨了。
方老師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睡覺很死。
田青青說,我還以為你們文化人都有神經(jīng)衰弱癥呢,我媽睡眠就特不好。
許林峰說,人的性格不能以職業(yè)分類的,我們這種粗人沒準兒還會有神經(jīng)衰弱癥呢。
田青青說,你不可能,你肯定屬于呼呼大睡型。
許林峰說,怎么看出來的?
田青青說,直覺唄,你一看就沒啥城府。
許林峰想,這應該算是表揚。
許林峰跳出小我,憂國憂民道,現(xiàn)在的雨好像特別有殺傷力,下一回大雨鬧一回災。不是航班誤點,就是橋梁垮塌;不是下水道堵塞導致街道成河,就是某個水管爆裂居民區(qū)停水。你看吧,明天報紙上肯定全是壞消息。
田青青說,就是,我們小時候下雨好像沒那么多噩耗。
方老師說,這是因為現(xiàn)在資訊發(fā)達了,以前咱只知道咱周圍的事。
田青青說,我經(jīng)常覺得,老天下那么大的雨,是因為看到這個世界太臟了,需要洗一洗,沖一沖。
方老師說,青青真是中文系畢業(yè)的,瞧這話說的。
田青青說,您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兒小資?
方老師呵呵一笑,不置可否。許林峰想,到三十多歲還能有點兒小資也不易,F(xiàn)在的女孩子現(xiàn)實得可怕。
方老師夫人沒有加入談話,她不停地彎下身子去撓癢,田青青細心地說,阿姨是不是被蚊子咬了?方老師夫人說,可不是,我這人特別招蚊子,煩人。
田青青立即打開隨身的小包,拿出一瓶防蚊油遞給她,說,您擦擦,可以止癢,效果還不錯。
方老師夫人就接過去擦。擦完了還給田青青,田青青說,您留著阿姨,我還有呢。接著又拿出一個小藥瓶。
這個是維生素B2,阿姨您吃兩片。我客戶說吃了這個藥,汗里就有一種味道,可以避蚊子。
方老師夫人說,你真仔細,還隨身帶著藥。
田青青說,夏天的常用藥我包里隨時有,什么藿香正氣丸啊,仁丹啊,防蚊藥水啊,清涼油啊,都是客戶送的。
許林峰想,怎么在政府機關工作還有客戶,搞得跟我們做生意的人一樣?不懂。轉念又想,看來以后有個小毛小病的,不用花錢了。
許林峰注意到方老師夫婦仍是神色不定的樣子。窗外的雨好像弱一些了,但他們的女兒始終沒出現(xiàn)。半小時早過去了。方老師夫人幾次要打電話催,方老師不讓,說是正開車呢,又是晚上又是下雨,不要影響她。許林峰也安慰說,就是就是,肯定是路上不好走。
其實他心里也著急,希望他們女兒早些到,接走他們夫婦,這樣的話,他才可以跟田青青單獨聊天啊。這么難得的機會,天時地利人和。他自己刻意營造也營造不出來。但顯然,方老師夫婦在女兒那里已沒有權威了,這么磨磨蹭蹭的。
許林峰說,要不我跑回去開車?
方老師連連擺手,不至于不至于,還沒等你跑到家,小霓就來了。
田青青說,看來我得學開車了。本來我有個客戶說可以借一輛車給我開的?墒俏覜]駕照啊。
許林峰很吃驚,車還可以借來開?
田青青笑說,我要想借早借了,只是不會開,所以一直沒“借”。
雖然笑瞇瞇的,還是露出了自負。
她的工作還挺吃得開嘛。許林峰再一次有了這種感覺。
田青青忽然提議說,要不咱們打麻將吧?免得干等著得心焦。
方老師夫人立即說,好啊,咱們四個人正合適。許林峰暗暗叫苦,希望方老師反對,方老師果然說,我沒興趣,小許你呢?
許林峰左右為難:說沒興趣吧,掃了田青青的興;說有興趣吧,就把方老師孤立了。他只好含含糊糊地說,我不太會打麻將。
田青青馬上說,那咱們玩兒牌吧,斗地主怎么樣?我知道叔叔阿姨都會玩兒的。
許林峰連忙說,那你們?nèi)齻玩兒。
方老師說,還是你們?nèi)齻玩兒吧。
服務員拿來一副牌,三個人就摸上了。一牌在手,許林峰發(fā)現(xiàn)方老師夫人馬上氣定神閑了。看來人不可貌相,方老師夫人雖然看上去很矜持很斯文,卻也是個喜歡玩牌的人。
許林峰的心思并不在牌上,而是在田青青身上。田青青的手竟然那么細膩,跟二十多歲的人沒多大區(qū)別,顯然很注重保養(yǎng);手腕上還帶著一個透亮的翡翠手鐲,他雖然不懂,也能看出價值不菲。顯然她的生活比較優(yōu)越,爺爺是老文化人,父親是個局長,怎么也有點兒家底吧?
玩起牌來,田青青不再是那個對雨水過敏的人,時不時地哈哈大笑,還經(jīng)常冒出一些市井俚語。方老師夫人也一樣,一看就是經(jīng)常在牌桌上泡著的女人。反倒顯得許林峰有些斯文了。
電話忽然響了,是方老師夫人的。方老師夫人看都不看就示意方老師接,你女兒,快接。自己繼續(xù)理牌,一臉專注。
方老師接起來說,你到啦?我還以為要明天早上才到呢……我們在三樓茶室……好好,馬上下來。
方老師關了電話跟老婆說,她到了,說門口不好停車,叫我們趕快下去。
方老師夫人說,急什么,把這盤打了。方老師說,她該著急了。方老師夫人說,我們等了她一晚上,她等我們十分鐘算什么?
許林峰笑笑,開始胡亂出牌,一副找死的樣子,希望趕快結束。田青青也很默契,于是方老師夫人迅速贏了。她扔掉最后一張牌,笑容滿面地說,你們倆聯(lián)合起來讓我啊?好好,你們一條心我也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