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炊煙和蚯蚓是鄰居,木鎮(zhèn)的人就像夫子而言:與德比鄰,道不孤。木鎮(zhèn)人有木鎮(zhèn)人的道,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對門的是樹和泥之河,一打開屋門,房檐下排闥而來的是草繩般的河水,不事喧嘩。冬季里只有一扁擔(dān)寬窄,結(jié)冰了,牛啊,羊啊,在冰上踏過,有時就跌跤,牛羊就無奈地看著春天還軟的河水,到了冬季就有了脾性和骨頭,都是鄰居,怎么就有了鬼臉,就舍得下起了絆子?
但大地不言語,大地什么時候大聲嘡嗒地咋呼過呢?人們說鄉(xiāng)村是泥土做的,是啊,木鎮(zhèn)的一切都在泥土上。父親說泥土就如一令席子,植物、動物、泥之河與人都或蹲或踞或躺或臥或立或動在這令席子上。我知道,每到秋季,泥之河的蘆葦就白頭了,那些纓子如白蜜蜂亂飛。童年時家里窮,父母常為衣食而憂。到泥之河里割蘆葦,然后編席子編草鞋可到集鎮(zhèn)換錢。一家都在秋風(fēng)里,每到秋風(fēng)來到木鎮(zhèn),母親就睡不著,秋風(fēng)一掀覆蓋窗欞的草簾子,父親的臉就抽搐一下。等雞開始亂叫的時候,母親聽到父親下床開始在院子里嚓嚓地磨鐮,母親有些于心不忍,就折身靜靜掀起草簾的一角,朝黑糊糊窗外看。能看到什么呢?哦,下霜了,在草簾的一角,哎呀,滿地銀銀的白霜透過,地上、墻上、房檐上,都是銀銀的,如滿處的蘆葦纓子粘在那里,而黑乎乎的是父親在院子里磨鐮的剪影。母親放下簾子,縮回了身子,溫溫地說,時間還早,再迷瞪一會兒。
父親編的席子像云彩,有諸多的花樣,人們可鋪床,可做窗帷子,可圍起做盛糧食的囤。但父親說泥土如一令席子,是要人像愛惜席子一樣愛惜泥土。
木鎮(zhèn)的人不識字,但不妨礙他們把泥土當做《圣經(jīng)》,他們知道大地上的一切都是泥土給的,炊煙呼吸,雞叫、驢打滾,草的種子,這只是圣經(jīng)不同的文字。如果說草的種子是漢語印制的,父親能讀懂,那村長折騰土地的脾氣就是英文印制的,他讀不懂。有時村長讓大家種水稻,但卻顆粒無收,父親說我們這里的地寒,水稻是金貴喜暖的玩意兒,泥土有脾氣,你不要拗,種子也有脾氣,你把莊稼種到石板上?你把草籽、蔬菜撒到瓦楞上?
席子在家里要金貴地用,對土地,對土地上的一切,亦應(yīng)如是。泥土與人,人與草,草與谷粟,大家都是平等的,要照顧各自的脾胃,不要人有脾氣就欺負泥土,欺負鳥雀。大家都是對門合戶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以免做錯了事說錯了話,臉紅。
我看到父親在田埂上掮著鋤頭走,一遇到牛從對面思索著過來,父親就退后一步,不像西方的人把手捂著胸脯心跳的地方那樣,但絕對地虔敬。如除夕從祖墳把先輩的神靈請回家過年一樣,父親相信離牛三尺的頭上,和人與谷穗離頭三尺的地方有神靈。
我讀過父親的手,雖然如樹皮一樣皺褶蒼老,有點變形,手上的青筋如蚯蚓,但他與泥土多年相互扶持,有著泥土的溫暖。我一握的時候,就像莊稼的汁液傳到我的脈管和血管,這是泥土的溫度,父親的手粗糙嗎?但這樣的手在泥土里絕對靈活,他鋤地時,絕對不傷害莊稼,而對草,也是盡量照顧,只要和莊稼和諧相處,父親是不會對草痛下殺手的。父親的手上長了一雙靈眼,只要靈眼一覷,草留幾棵,莊稼留幾棵,那是一定可巧的。父親說,草來到莊稼的領(lǐng)地是來串門,如果草多了,那是草霸道了,反客為主,那就要教訓(xùn)了,但一般也是警告,一般不會判處死刑,把草們拿到太陽下暴曬。
但父親年老了,手指有時不太靈便,這使我想起了一件事。在春天的驚蟄后,他在麥田松土的時候,不小心把一條在泥土下路過的蚯蚓斬斷了,父親內(nèi)疚地喃喃:“這怎么好,這怎么好。”
父親停下手,拿眼睛乜斜地看我一下,從兜里掏出一只用煙葉卷成的煙,咝咝地點著,然后閉上眼睛,他說出了令我吃驚的話:“讓我裝死一會兒。”
我一時沒有明白父親的話,作為農(nóng)民不能不耕作,在耕作時,父親總是小心翼翼,但他有時無法阻止悲劇的發(fā)生,就如他不小心斬斷了一只蚯蚓。他卻屏住吸氣,說,我裝死一會兒。這是在推己及物想象蚯蚓的痛嗎?(多年后,我讀到狄金森的一首詩,我想到父親:如果我能使一顆心免于哀傷/我就不虛此生/如果我能解除一個生命的痛苦/平息一種酸辛/幫助一只昏厥的知更鳥/重新回到巢中/我就不虛此生。父親不是詩人,但他在泥土的《圣經(jīng)》里讀出了道悟出了道,作為生命,誰比誰低賤卑微多少呢?)
確實,木鎮(zhèn)的事物在自然的律令面前,懂得尊重。說驚蟄了,羽毛開始上揚,泥之河的冰塊開始放下身段,泥土也解開了懷;說立秋了,知了的聲音就謙遜了,夾襖開始在早晚派上了用途,披在早起晚歸人的肩頭,而泥土也開始看著牛的反芻盤點一季的收獲。
即使冬令時節(jié),父親也閑不住,父親會把土墻上的野蜂窩蓋上麥秸,怕小生靈跋涉不過雪季;他也常和叫做家賊的麻雀對話,有時就撒出一些苞谷犒賞一下這些小家伙,因為它們一年在窗前恪盡職守叫醒農(nóng)人;有時父親要在陽光晴好的時候堆糞翻糞曬糞,這不是輕松活,這是為了對泥土來年的報償。泥土在收獲后,如產(chǎn)后的女人,你想它們陪伴著小麥走了一春,陪伴著苞谷走了夏季秋季,如今到了該歇息的時候,就如女人產(chǎn)后要吃紅皮雞蛋喝紅糖水,父親在把莊稼地騰出來茬以后,就想著為泥土養(yǎng)身子了。到了秋收罷了,父親還會到田地里去,他像逡巡的士兵,把泥土里的瓦塊、磚頭剔除來,怕這些骨頭硌著睡眠的泥土,怕在地里漫游的小動物們閃了腰,怕來年開春撞壞了犁耙。
在木鎮(zhèn),村長曾想讓我起草個鄉(xiāng)約,在回木鎮(zhèn)的冬季,在煤油燈下,我擬定了幾條,還沒有定稿,有幾條是這樣的:
木鎮(zhèn)鄰里鄉(xiāng)約
無論植物動物人物,無論姓張的人姓李的人,無論姓楊的樹姓李的樹,還是姓白的羊姓烏的豬,都在這片泥土上平等;大的動物、人物如果見到搬家的螞蟻,腳板要后移五厘米;若是下雨,植物要肯把自己的枝條借給螞蟻作舟楫;要珍重生命,把老死的蚯蚓的尸體掩埋,以免暴露在野;在過節(jié)的時候要互相問好拜訪,要長幼有序,知道尊老愛幼……
當父親從田野回來,母親上前接過他手中的農(nóng)具和衣服,父親的頭上冒著汗。我看母親接過的農(nóng)具是鋤,就疑惑,冬季了還去鋤地?母親說這是為了保墑,父親到地里翻土敲打土坷垃。其實這樣的活就像城里興起的按摩,這是為土地,為貢獻了一茬一茬莊稼的土地。父親心里最清楚,土地糊弄不得,土地和人是兄弟,多少輩子都比鄰而居,對別人好也是對自己好。
從地里回來的父親臉上有一塊泥巴,母親想用手摳下,接著就想卷起衣襟擦,父親招呼了一下說不用了,它這是守著我。父親羞澀了,但母親的親昵是對勞作的一種尊重。泥土在臉上怎么了,有時米粒和碎饃掉到地上,雖滿是泥,父親吹一下,或者母親用衣襟擦一下,就填到嘴里。泥土在父親的臉上,是土地的徽章么,作為對一輩子的老鄰居的獎賞,是否在父親的臉上撒一把草籽,用洗臉水一澆就能發(fā)芽?詩人雅姆說:
如果臉上有泥的人從對面走來
要脫帽致敬先讓他們過去
是啊,我們什么時候?qū)τ心嗟娜擞羞^足夠的尊重呢?我們向泥土敬個禮吧。
。ㄔd《散文》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