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燈很亮,劍一般刺破黑暗,車窗外的樹影便飛速地向兩邊閃開。
坐在后排的他瞇著眼問:“快到了吧?”
“已經(jīng)上了大堤,老板——前面就是蝴蝶莊。”司機小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燈光盡頭。
所謂的大堤,就是黃河故堤。三十多年前他就是沿著這條大堤走出蝴蝶莊,到沿海一座城市打工的。而今,他已經(jīng)擁有兩家公司,資產(chǎn)過億。莊里人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錢,說是買下半個縣城還剩下個黃金囤。他聽了之后,一笑了之。
“老板,這條水泥路就是你捐資修建的,還有小學校。”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儀表盤五顏六色的光線散射在車內(nèi),他的臉上就有什么在波動。
他有兩年多沒回蝴蝶莊了。今天是農(nóng)歷臘月二十九,選在夜里回來,是怕給縣里的、鄉(xiāng)里的頭頭腦腦找麻煩——只要聽說他回來了,片刻工夫小車就會魚貫而來,不是接他吃飯,就是請他看項目啥的,弄得他不尷不尬的,心里頭不那么舒服。
為從老家拔腿,四年前,他將爹娘接到公司所在地,讓他們住在海邊的一幢小樓里,觀海景、吃海鮮?伤麄?nèi)嗽谶@兒,心還是在老家,時不時地嚷著要回蝴蝶莊。他就哄勸,答應到年關(guān)送他們回去。不料老爹忽發(fā)腦梗死,落下個半身不遂。病榻上,爹還不忘農(nóng)耕之事,還有那處老宅院。
于是,按爹娘的意思,老宅院交與小學校長匡四管護——匡四是他兒時的玩伴,又是同學,交給他放心。
這匡四是個“老別筋”,只要是認準的道走到底不拐彎。四年前接爹娘時,本打算帶他一塊走,可怎么勸說他也不去。
“我走了,把孩子扔這兒咋辦?”
“你想想你一個月才拿多少錢?”
“這不是錢的事,是心里的事。”匡四拍拍胸口窩。
“多少人想跟我去,我都沒點頭,專想著你哩——你的文化水平比我深,幫幫我多好!”
“不中,不中,我得幫幫這些孩子——他們還小。”
每每回想起與匡四的這次對話,他就在心里長嘆一聲:唉,這就是匡四。
前天,躺在病床上的爹忽然歪頭問道:“你有幾年沒回老家了?”
“兩年了吧。”
“回去看看吧——俺和你娘動不了,小兒,你得回去,咱可不能忘了蝴蝶莊,那是咱的根呀!”
說著,還忘不了加一句:“給匡校長多帶些年貨,他可是個好先生。”
現(xiàn)在,蝴蝶莊近在咫尺了。夜里的蝴蝶莊就像山巒,峰壑皆有,顯得有些陌生。他睜大了眼,盯著路徑,提醒司機小徐減速慢行。
很快,他就看見了那熟悉的宅院——那里燈光明亮。他心里“咯噔”一下:誰這么晚了還開著大燈?
車一停穩(wěn),他下車直奔院子。推開虛掩的大門,他愣住了:樹底下,一堆堆廢紙箱、酒瓶子、舊書、廢報紙什么的幾乎占滿了院子,中間只有一條下腳的小道通向堂屋。
有一個人正蹲著捆扎舊書,聽到動靜,便直起來身子——正是那位小學校長。
“匡四!”
他喊了一聲,趨身疾步伸出手去。
匡四定定地瞧了他一眼,戴手套的雙手只是在身上蹭,沒有握手的意思。
“我手臟,手臟——你咋回來了?”
“快過年了,回來看看。”
“都好著哩,好著哩——就是這院子成了廢品收購站。”
“你不是當著校長哩,咋弄起這營生啦?”
“去年退啦,閑著也是閑著,這跑跑顛顛的給孩子弄個書本錢。”
“孩子缺錢言一聲,我還能不問嗎?”
“不是錢的事,是讓孩子知道這東西來之不易——有時好東西也會變成垃圾,垃圾也會變成寶貝!”
他打了個寒戰(zhàn),小時候的那種寒意襲上身來。
“我的匡校長,你不嫌冷嗎?”
“冷啥,一忙起來啥都忘了。”
小徐掂著大包小包地進來,院門被碰得“咣當咣當”響。第二趟又是圓筒方箱的,來回三次。
“過年了,帶些年貨,都放你這兒,有四棚叔的、良頭家的、三木的……”
“我知道,知道——你不住下?”
“不往,我得連夜趕回去,明天有個聯(lián)誼會,還有一個合同得簽。”
“唉,多少錢算錢?多大官算官?”
“我也是想把垃圾變成寶貝。”
“好,好!”
匡四捋下手套,往一捆舊書上一扔,轉(zhuǎn)身到屋里捧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這是我備的干豆角,俺叔俺嬸喜歡吃,你捎過去,就說我匡四在蝴蝶莊給他們拜年了!”
“你也替我給咱莊老少爺們、大娘大嬸拜個年!”
說著,兩人的手就緊緊握在了一起。
車出蝴蝶莊,小徐不由得問了一句:“大冷的天,一個小學校長怎么整起破爛來了?”
他拍了拍腿,斜了小徐一眼:“你不懂他——停車!”
小徐愣了一下,將車停穩(wěn),以為老板要小解,可并沒有聽到那慣常的聲音,往車后一看,嘴就張大了——
寒夜中,那人整整衣襟,對著莊里的那片燈光,深深地鞠了三個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