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望反擊的時候,雪白色眉尖一跳一跳的,煞是動人。
“荒唐!我們?yōu)槭裁匆獨⑷耍?rdquo;夏冰到底忍不得,跳了出來。
“為什么?算一卦不就知道了?”若望笑了,露出幾顆米黃色的牙。
他手中,有一副塔羅牌,鮮艷整潔。
1
幽冥街足有五百余米長,縱貫縣城東西,仿佛刀刃一般,將這里分隔成兩半,哪一半都是冰霜雨雪,哪一半又都有短暫的暖春光顧。東街頭便是用水渠隔開的圣瑪麗教堂,沿路愈往西走卻是愈顯繁華,中俄雙方的邊境交易多半在這里完成。俄國人常用動物皮毛、鐘表、金銀器具換取日用品;飯館少而喧熱,臟而興榮,從外向里望去,每張桌子都是泛油光的,木制啤酒桶上的龍頭開開關(guān)關(guān),滴下的汁液飄散出嗆人的麥香;蹲在妓館里接客的系中國女子,路邊拉生意的流鶯則以俄羅斯女子為主,她們環(huán)肥燕瘦潛伏在每個陰暗的巷道里,披著破洞的厚披肩,皮膚被風刮得雪白,腮邊和耳垂生有零星凍瘡,眼圈紅紅的,香煙在她們指尖發(fā)出銳利的紅光。
杜春曉與夏冰一路走得頗為崎嶇,因總有迎面撞上的行人一臉壞笑地向他們推銷秘制春藥或獵槍,甚至是自家的孩子。阿巴跟在兩人后頭,沒有東張西望,而是安靜地盯著他們的背影,仿佛在守護兩個價值連城的錢包。
終于走到西街頭,抬眼便瞧見一人高的大牌子豎在一間灰頭土臉的平房門口,上頭只簡簡單單書了一個“賭”字。自門口看蕭條得很,只有幾個乞丐縮在墻根處討飯,從蓬面污發(fā)間的縫隙瞧人。杜春曉一見那賭坊的品相便樂開了,對夏冰笑道:“果然是生財?shù)暮玫胤剑?rdquo;
“都不見什么賭客進出,哪里像是能生財?shù)模?rdquo;夏冰皺著眉回應,心里一百個不希望未婚妻去這樣的地方試手氣。
“你知道什么?”她已歡喜得嗓子都尖了,“咱們一路望過去,吃喝嫖的地盤都見識到了,唯獨不見有賭的。這賭坊是街上獨一家,賭客們不在這里解癮,可要去哪里呢?想必這家的老板也是有潔癖的,所以不是什么稀里糊涂的賭棍都能進,是要選過的。要不然這里早已人滿為患了,只能賭幾把雞仔錢,真正有錢的才看不上。”
夏冰呵了一下手心,也笑了:“看不出來,你倒像是常年出來玩兩把的,早知如此,當初也不該開舊書輔,可是開賭坊來錢快一些?”
“呸!”杜春曉當下啐了他一口,罵道,“看不出你一介書生,原來早鉆錢眼里去了!”
罵畢,便走到墻根下一正在打瞌睡的叫花子跟前,道:“可讓我們進去玩兩把?”
那叫花子懶洋洋地抬起眼皮沖他們?nèi)藖砘貟吡藘上,又將眼閉上了。
杜春曉只得彎下身子,在那叫花子耳邊輕輕念叨了幾句,他這才猛睜開眼,誠惶誠恐地站起身,急急替他們開了門。杜春曉對他雙手抱拳謝過,便大搖大擺往里走進,夏冰與阿巴急忙跟上。
“剛剛你用了什么法子,讓那老叫花子放我們進來的?”進屋的當口,夏冰忍不住問道。
“沒什么,只是小屁孩子吃包子的時候漏過一句嘴,說是來教堂做禮拜的妓女喬蘇好賭,她這樣的身份要進去,不給看門的一點兒特別的好處可怎么成?我便報了她的名號,講是放我們進去,她便給他白玩三天。”
“你可是壞到家了!”他咬牙驚道。
孰料杜春曉一臉無辜地回頭,道:“咱們反正也只唱一回《空城計》,撈了錢便走,你還擔心這些個狗屁倒灶的事干嗎?”
這賭坊的大門里頭較房子外貌又是另一番天地。三人進去便腳下一軟,低頭看了才曉得是踩在能沒過大半只腳的猩紅羊毛地毯上了。里邊燈火通明,貼金棕色芙蓉紋壁紙,每個廊柱下都擺著燒得紅艷艷的青銅暖龕,五張圓形賭桌鋪了鮮綠色天鵝絨。每個荷官均是高鼻深目,體型修長,穿熨燙得筆挺的緊身背心,用長條木片發(fā)牌的姿勢很優(yōu)雅,臉上呈現(xiàn)一種超越年紀的滄桑氣息。相反的,端著托盤穿梭在賭桌間的女服務生均是清涼打扮,水紅色月牙袖開叉旗袍,頭發(fā)松松地垂在腦后,用幾粒粉色薔薇花蕾束起,口紅搽得恰到好處,避開了濃艷無章的俗氣,卻又不是完全撇開勾引的用意。整個賭場非常安靜,空間很大,流光溢彩的意大利式枝形吊燈下彌漫著振奮人心的鴉草香,它們負責吊起賭客的神經(jīng),讓他們可以通宵都在賭桌前精神飽滿。
杜春曉拿過服務生盤中的一杯香檳,啜了一口,笑道:“這里果真專業(yè)得很!”
“怎么說?”夏冰只去過賭字花的攤檔,均是三教九流鬧哄哄擠在一起吆喝,哪有見過如此端莊華麗的場子?尤其那些服務生個個煙視媚行,眼神里似都有鉤子來勾魂的。
“你看那賭桌。”杜春曉往五張賭桌上一指,說道,“三張百家樂,一張二十一點,一張賭大小,那可是澳門賭場的格局。嘖嘖……可了不得了。”
“看那些賭客都穿得人模狗樣,恐怕各有絕技,你可別玩得傾家蕩產(chǎn)才好。”夏冰驀地發(fā)現(xiàn)杜春曉眼里的癲狂,那是她從前碰上難解的兇案時才會流露的光芒,于是膽戰(zhàn)心驚起來。
可恨已來不及,杜春曉早已急匆匆找個窗口領(lǐng)了一百塊籌碼,便奔向玩二十一點的臺子而去,邊走還邊念叨:“我本來就是玩牌的人,什么牌都是與我親近的,你還是擔心別人會不會傾家蕩產(chǎn)吧!”
二十一點那桌當時已坐了三個人,一個是禿頭吊眼的俄國中年男子,穿一身黑白黃相間的毛皮大衣,十根手指有七根都戴了亮晃晃的寶石戒指,右耳上戴一枚鴿卵大的鉆石耳環(huán),氣勢相當霸道,要牌時會用食指中節(jié)敲桌示意;第二位則是面目和善的半老頭子,肥得移動身體都很吃力,西裝緊緊繃在身上,盡管襯衫扣子已松開兩顆,露出黑毛盤卷的胸膛,所幸座椅不高,還沒有松動的危險;第三個系風韻絕佳的婦人,眼袋松垂、下巴尖翹,剪裁精致的煙藍底色菊黃繡花連身長裙,兩只松松的袖管下露出剝殼雞蛋一般玉白的手臂,頭發(fā)用發(fā)蠟整齊地攏在腦后,自脖頸處翹起一點“鴨尾巴”,兩串綠松石耳墜靜靜垂在長長的面頰兩側(cè),興許是已到了收肉的年紀,即便擺出坐姿,背腹處還是看不見一點贅余,失了性感,卻贏了氣質(zhì)。
杜春曉一屁股坐到那婦人對面,四人心照不宣地互望幾眼,算是有了默契,荷官遂開始發(fā)牌。夏冰和阿巴眼睜睜站在她后頭瞧著,這一看,便見識到她連輸好幾把的困境,不消一刻便連向賭場借了兩次錢。夏冰急得渾身冒汗,要曉得他們?nèi)羟妨藗,今晚就別想走出這里,更何況他們身邊沒有哪一門親戚能拿著錢千里迢迢趕到黑龍江來救場。
正想得絕望時,杜春曉推了他一把,罵道:“你去別處轉(zhuǎn)轉(zhuǎn),老在這里看我的牌,牌好你就笑,牌壞你就皺眉,什么都被人家看去了,我哪里還有贏的道理?!”
夏冰一想也對,便帶著阿巴去百家樂的臺子看賭了。
此后,杜春曉果然手氣大順,叫牌叫得大膽,兩張主牌過十五點還會再叫一張,偶爾也會哭喪個臉,叫牌叫得抓耳撓腮。旁人誤以為她沒底氣,結(jié)果牌好得瞠目,幾把便將先前傾家蕩產(chǎn)的局面扭轉(zhuǎn)回來,堪稱有勇有謀。那俄國禿頭男子雖已輸了好幾千,跟前籌碼愈來愈少,卻是氣定神閑,連添三次籌碼,瞬息之間便推給了同桌賭友。黃皮膚的半老頭子尚處于不輸不贏的階段,于是放松得很,中間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婦人與杜春曉都撈了不少,以至于找到惺惺相惜的感覺,叫牌的辰光總是相視一笑。
可惜那俄國漢子越輸越狠,手上只余十來個籌碼的時候終于急出了汗,兩只眼時不時瞪向杜春曉,再轉(zhuǎn)回來瞪自己手上的牌。在還剩兩枚籌碼的辰光,俄國漢子已抓了兩張牌在手里,明牌是梅花四,暗牌不詳,臉上遂浮起氣急敗壞的笑容,大喝一聲,又讓服務生送來兩千塊籌碼。此時臺面上兩個女人跟前籌碼已堆得山一般高,對俄國漢子孤注一擲的做法難免有些瞧不上,所以叫牌口吻顯得異常輕蔑。半老頭子明牌是紅心皇后,杜春曉是方塊十,婦人的是方塊斜鉤。
顯然俄國漢子無論如何都得叫牌,他將面前大半籌碼往桌心一推,氣勢如虹,叫牌聲音尤其響亮,頗有挑釁的意思。半老頭子表示不再要牌,但掃了與俄國漢子同等堆頭的籌碼過去,接著婦人咬嘴半晌,將籌碼堆至桌心,也叫了一張牌;杜春曉當下很爽氣地將自己那“半壁江山”推了出去,同時叫牌。
事實上,四個人表情都已略有些僵硬,有鬼無鬼都看不太出。俄國漢子拿到第三張牌時竟也不動聲色起來,只默默將剩下的籌碼悉數(shù)推出;杜春曉把第三張牌蓋在另兩張上頭,默默把先前的“戰(zhàn)績”又送了回去;婦人也是一樣,信心十足地押上全部家當。半老頭子先行開牌——十九點,不叫牌確是周全的做法。
緊接著杜春曉開牌,點數(shù)十八,先前的財富毀于一旦,她氣哼哼地敲了敲桌子,縮矮脖頸,生怕被夏冰看到這時而天堂、時而地獄的場景。輪到那婦人開牌,她姿態(tài)妙曼地揭起謎底,暗牌系黑方三,叫牌居然是梅花七,加起來二十一個點,頗有穩(wěn)操勝券的意思。當下觀戰(zhàn)的幾個人都情緒激奮起來,他們面色潮紅,嘴邊兜起鄙夷的笑,只想看那俄國佬的好戲。俄國漢子突然重重拍了一記桌子,將三張牌曝在光天化日之下,兩張暗牌竟是黑心國王與紅心七,于是一記挽回尊嚴!
周邊遂發(fā)出長長的嘆息聲,那俄國漢子笑呵呵地俯身向前,欲將籌碼抱過來,一面抱一面用生硬的中國話嚷道:“今天運氣好!可以回去再買十個女人和兩匹馬了!”看情形是想見好就收,要兌錢出場。
孰料笑意還未從臉上褪盡,他便覺身體被背后的一股力量推壓,整個人順勢倒在牌桌上,面孔埋進了籌碼堆里。待回過神來,才看見兩個面無表情的男子,穿與荷官不同顏色的背心,他們將他按在桌上,讓他兩只珠光寶氣的手直挺挺攤在吊燈下,連指縫都照得煞白。
“干什么?你們干什么?!”那漢子號叫起來,雖人高馬大,卻怎么也掙不脫。
“嘖嘖嘖……”婦人皺著眉頭站起身,全場鴉雀無聲,都直愣愣盯住出了動靜的那桌,“這里開了三十來年,什么樣的陣勢沒遇過?什么樣的老千沒見過呢?”
話畢,她撩起對方毛皮豐厚的袖口,內(nèi)側(cè)果然粘了一圈紙牌,周圍遂發(fā)出一陣噓聲。
婦人搖頭起身,原本顯得單薄的形象瞬間高大起來,似背后有某只手撐住了她,令她威嚴起來:“這種下三濫的把戲,可是來給賭坊丟臉的?”
俄國漢子只得眼睜睜看著兩名打手將鐵釘對住他的手背,用一把锃亮的精鋼錘子“嗵嗵”砸了兩下,力道精準,正讓他兩只手牢牢釘在臺面子上。血流得不多,卻足以令出千者發(fā)出撕心裂肺的號叫。
周遭雖然仍是靜得可怕,從地獄里爬出的呼吸聲反而粗重了,那賭場好似先前未開過鋒的刀刃,舔了血之后涌起了一股殘忍的興奮。尤其是他們將俄國漢子手上的戒指一一拔下的辰光,他痛得“嗚嗚”哭了起來,那上百個急促的呼吸因蘸了淚水而愈發(fā)堅硬。
婦人將俄國漢子的戒指放在掌心撥了幾下,隨即丟在地上,笑道:“果然是玻璃的,欠賭坊的錢你可怎么還呢?”
“饒……饒命啊啊啊……”對方已嚇得號啕起來,鼻涕粘在毛領(lǐng)子上,嘴巴因劇烈的吐納而顯得又腫又黑。
“我必然是要饒過你命的。”婦人臉上綻放狼一般的魅艷,“若不留著你的命,你可怎么把詐到手的五千塊翻十倍還我呢?老規(guī)矩了,不會不懂吧?”
這一句,等于已將那老千掏心割肺了,唬得他連“救命”二字都說不出口。
“若還不出,該怎么辦呢?”杜春曉冷不丁開腔了。
婦人瞟了杜春曉一眼,神色突然陰沉下來,整個賭坊隨之也變得烏壓壓,她一字一句道:“潘小月想追的債,沒人敢還不出。”
“你放過他吧。”杜春曉也站起來,夏冰方發(fā)現(xiàn)她們居然個頭一般高,連眉宇間的霸道與沉著都極其相似。
“放過他,誰還我錢?”
“我。”杜春曉笑容滿面,“我來還。”
2
扎肉揭掉臉上的一層皮,內(nèi)里真實的毛孔才得以暢快呼吸。風里裹帶的雪子刺在皮肉上,冰硬的疼。扎肉有鮮明的黃皮膚和一頭白發(fā),但五官很年輕,眼神朝氣蓬勃的,耳垂微卷,人中直長,系菩薩的面相。他坐在一家面攤上,用腫得像饅頭的兩只手端起湯面大口吮吸,發(fā)出的聲音像食物在他嘴里唱《鬧春花》。面碗很燙,在寒夜里冒出乳白的蒸汽,它們化自碗邊上、鍋蓋縫里,伸出一只妖手,召喚饑腸轆轆的過客。
然而杜春曉跟前的面碗?yún)s是滿的,自抽煙成為她進食的一種方式開始,食物便很少能打動她的腸胃,但扎肉樂觀的吃法令她安心。食欲反映一個人的求生意志,吃得下的人往往對未來比較樂觀,哪怕兩只手都被鋼釘斬傷筋骨,痛過嚎過之后,便照樣端起碗來。
扎肉之所以被喚作“扎肉”,皆因他健壯結(jié)實的身軀如一塊被捆了稻草繩的紅燒肉,又胃口驚人,吃多少都不見飽,這在富貴人家是喜事,扎肉胎沒投準,偏偏生在窮苦人家,為一塊蔥油餅都要跟兄弟姐妹打破頭。爹娘看他們斗得狠了,便要挑出一個殺雞儆猴,往往挑中身材最彪悍的孩子,于是扎肉動不動便被他爹臘月天丟進河里,或者吊在家中前院的榆樹上打。春秋季還好些,到了夏天,榆樹葉密密麻麻長出一個綠蓋,卻怎么也遮不住毒日頭,挨一鞭灑層油,再辣出一身汗,苦不堪言。扎肉離開那天,正值青云鎮(zhèn)家家戶戶迎蠶吐絲,大家都無暇分身顧他,他便掏了他娘掖在棉褲檔里頭的六個大洋,遠走高飛。
從此扎肉的食量越來越大,要吃的就得有錢,所以他獲取錢財?shù)氖侄我踩諠u高明。扎肉在二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嘗到飽的滋味,那是他在一個珠寶老板的院子里扮鬼嚇到他們雞犬不寧,又冒充高僧入內(nèi)成功“驅(qū)鬼”,拿到一大筆錢。他用所謂的“靈符”燒得滿院子煙熏火燎,蓋過了嘴里冒出的胃液酸氣。之后扎肉頭一次去廣源樓吃了一頓大餐,醉酒當歌,次日醒來時嘴邊還有五糧液與宮爆雞丁混濁的余味。扎肉由此找準方向,干起了騙子的營生。因有些買賣是要做完就跑的,所以東游西蕩,沒有固定居所。他腦子活絡,臉蛋生得也忠厚,極易讓人信服,所以至今只被抓到過兩次,系在詐一個紈绔公子“入股”跟他一道做煙草生意的辰光被那表情懶散的女人揪出,原以為要被拉去見官,或吃些別的苦頭,孰料她咧嘴一笑,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勾動了兩下食指,道:“老鄉(xiāng)呀,既賺了這一大筆,也該分些給我不是?”扎肉理所當然逃過一劫。第二次被抓是這回扮成俄國富商在賭場誆財,孰料又碰上那個叫杜春曉的女人。然而不管與她的際遇是福是禍,她都是扎肉人生中第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