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清晨對負責(zé)敲鐘的安德肋來講就是噩夢。他打著哈欠登上鐘樓,手一拉鐘繩便覺得分量不對,這才睜開惺忪的眼睛看銅鐘底下那一攤深色液體,鐘繩拉了好多下,響聲都悶悶的,往里探去,竟掛著一顆人頭。
西滿的臉看起來從未如此空洞過,他沒有軀干和眼球,嘴巴擴成正方,兩根草繩自唇邊勒起,穿過兩個鼻腔,繞進眼眶打了一個結(jié),于是面孔如扎起的一個木偶,陰森、僵硬、端正。
安德肋只得用驚叫代替鐘鳴,圣瑪麗教堂的晨幕便在這樣血淋淋的恐慌中拉開。少年們陸陸續(xù)續(xù)跑出來,猶達面朝鐘樓,跪倒在雪地里,面孔呈豬肝色。若望晶瑩的頭顱幾乎要與雪地融為一色,嘴里還在不停念叨:“我是天寶啊,是你的親生兒子,我是天寶啊,天寶……”
與安德肋同為十三歲的阿耳斐把拳頭狠狠摁進自己的嘴里,據(jù)說他是唯一一位被親生母親抱進教堂的孩子,所以教名之外還有喚作田玉生的本名,以及明確的生辰八字。其他的孩子系莊士頓按在吊橋中央撿到的那一天算作其生辰,年紀也是從那個時候算起的。很多人認為阿耳斐是那個俄國妓女喬蘇的私生兒,因為她每次來做禮拜都會摸一摸阿耳斐的頭頂,塞給他一塊芝麻糖或半條嚼過的巧克力,這引發(fā)其他孩子強烈的嫉妒。他們絲毫沒有考慮到阿耳斐是他們中間最漂亮的孩子,明眸皓齒,氣質(zhì)乖巧,有與生俱來的楚楚可憐相,所以莊士頓也小心翼翼地與之保持距離,生怕會引發(fā)一些不必要的傳聞。但每每有貴婦來做禮拜,或施洗、葬禮,他都安排阿耳斐走在第一個,他就是有這種魔力,能讓所有人深深著迷。杜春曉頭一次看到阿耳斐時,便悄悄與夏冰戲言:“這孩子若生在青云鎮(zhèn),多半大了會桃花纏身,因受女人恩寵,將他寵笨了,老來必定凄涼;若是生在大上;蚓┏,多半打小便要吃苦,因受的是男人的寵,將他寵精了,老來倒未必享不到福。事情怪便怪在,他居然活在這樣的地方,人生要少許多的樂趣呀!”
自然的,她當(dāng)時又推說那是塔羅牌解出來的。
顫巍巍走在阿耳斐后頭的是十三歲的祿茂與十四歲的瑪竇,他們是兄弟,丟在圣瑪麗教堂門口時,一個還在襁褓中,另一個已經(jīng)會爬了,所以哥哥當(dāng)時險些從吊橋上落下。兩個人都生了一張秀氣而平庸的臉,舉手投足都透露出因貧困練就的小家子氣。由于缺少疼愛,導(dǎo)致他們生性懦弱,卻又殘忍,私底下都以欺負阿耳斐為樂,搶走他的生日加餐,或者把他摁在廁所的坑位上,好像糞便能把對方的容貌變丑似的。多默與瑪?shù)軄喸?jīng)挺身而出,保護過阿耳斐,但情況并未得到改善,久而久之,他們意識到人必須自保,旁人無法從本質(zhì)上改變誰的命運,于是便放棄了,由善意轉(zhuǎn)化為冷漠。出于種種原因,多默甚至后來還有些怨恨阿耳斐的軟弱,覺得他妄圖憑一張俏臉處處吃香有些過分,于是反而和那兩兄弟走得更近一些。今天祿茂和瑪竇之所以要走在阿耳斐后邊,是因為他們想出來看動靜的時候順便在他脖子里塞一把雪,可從鐘內(nèi)掉出的頭顱徹底把他們嚇傻,導(dǎo)致阿耳斐逃過一劫。
最后出現(xiàn)的是盆骨變形的雅格伯,十五歲,左腿折成往外側(cè)去的一個斜鉤,細如蘆棒,相形之下,穿著厚棉靴的右腿顯得粗壯有力,因拄著的拐杖不如真實的肢體那般牢靠,所以整個身子都嚴重右傾,使他看起來像一棵長歪的樹。雅格伯則是唯一一位手中抱著《圣經(jīng)》出現(xiàn)的門徒,他額頭與下巴俱是尖窄的,眼睛卻充滿慈悲,似是裝了許多的知識在里頭,像是這里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孩子。杜春曉卻在背地里這樣跟夏冰討論雅格伯:“這孩子乍一看倒像是懂事的,只可惜你瞧他啃饅頭的樣子,也沒什么體面,所以骨子里就是個俗貨。有些人,讀一世的書,也還是下等人的命,氣韻與風(fēng)度都不夠。”
誠如杜春曉所講,雅格伯確實不夠大氣,缺少一點點靈秀,這是讀再多的書、演再多從容的戲都補不起來的東西。如今他正一臉驚慌地自頭頂?shù)叫乜诋嬃撕脦讉十字,口中念念有詞,眼睛雖閉上了,但西滿斷頭的慘相估計已烙在他腦子里了,所以念了一會兒,竟慌慌忙忙轉(zhuǎn)身往屋里去了,沿路滴下一串冒煙的黃水。杜春曉、夏冰與阿巴站在鐘樓上往下看,知他已經(jīng)失禁,所幸場面已夠血腥,三人當(dāng)下都笑不出來。
“這孩子被毀得面目全非,把頭捆得像只粽子一樣。前一位據(jù)說也是這么死的?”杜春曉回頭問莊士頓,孰料發(fā)現(xiàn)他臉色像是被寒冰凍住了,肌肉紋絲不動,只眼圈有些紅紅的。
“而且……他……他是最小的孩子……”莊士頓答非所問,可見已被悲傷澆滅了理性。
“我們來打擾的那天,你們在為另一個叫瑪?shù)軄喌暮⒆优e辦葬禮,他也是這樣死的。如此嚴重的案子,你為什么不報警?”
此時幾個門徒已紛紛走上鐘樓,圍在莊士頓身邊,莊士頓身材非常高挑,在那些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的襯托下顯得很偉岸。
“這里求警察辦事需要花錢,我們沒有,而且交了也未必能破案。”神父終于調(diào)整思路,解答疑惑。
夏冰下意識地靠近擺在地上一條毯子上的頭顱,皺眉道:“奇怪了,聽你的門徒講過,瑪?shù)軄嗠m然臉上也被捆成這個模樣,尸體卻是被綁在禮拜堂的十字架上。為什么這孩子卻是被斬頭呢?”
“在耶穌十二宗徒的故事里,西滿是殉道者之一,他在耶路撒冷殉道時,被人用石頭砸倒在地,然后承受斬首之刑。”杜春曉講這話的時候,眼睛牢牢盯住莊士頓,因知道他也會有同一方向的聯(lián)想。
“那……瑪?shù)軄喣兀?rdquo;
“傳說中的瑪?shù)軄,是眾門徒選出來取代叛徒猶達的位子的,晚年在羅馬宣播福音,受到當(dāng)時的暴君尼羅的迫害,最后被倒釘在十字架上流血致死。”
莊士頓艱難地開了口。
“如此說來,兇手完全是根據(jù)教義中的故事在殺人?”夏冰不由聯(lián)想到其他幾位教徒的名字,他們在《圣經(jīng)》里又是什么樣的身份?會迎來怎樣的死亡?!
“也可能是巧合,不過……咱們先找到西滿的尸身再說。”
杜春曉一語驚醒夢中人,于是將頭顱安置好之后,大家開始分頭尋找尸身。因為清早受了這樣的刺激,所以每個孩子都忘記了空腹的折磨,沒有人想到要去煮燕麥粥,都兩人結(jié)成一組四處行動,唯獨腿腳不便的雅格伯與身體欠佳的猶達待在屋里。
杜春曉與夏冰穿過住所,看到那片橫七豎八的雜亂墓地,不由感慨,這里埋下的多半都是幼小冤魂,不知為何出生,更不知為何死去。
“咱們晚上再來這里一趟。”她指著瑪?shù)軄喣菈K嶄新的十字碑道,“把瑪?shù)軄喌氖w挖出來瞧瞧。”
“?”夏冰心里一陣打鼓,然而還是沒有反對,只說,“那還賭債的事情怎么辦?那騙子沒準已經(jīng)逃出遜克縣了。”
“不會。”
杜春曉抽出一張牌,正色道:“牌告訴我,幽冥街近期要出一件大事,咱倆和扎肉都逃不過的大事兒,所以你且安下心來,暫且無性命之憂,雖然也出不去這條街。”
此牌系那張信心滿滿、烈焰怒焚的戰(zhàn)車牌。
4
“趁早說了,還有活路,這點錢我也不見得放在眼里,只遠遠抵不過心里那一口氣。”
潘小月又往扎肉的肚皮上劃了一道小口子,他已累得叫喚不動了,只眼睜睜看著腹部的血洞越開越大,足夠鉆得進兩三只老鼠!
“姐姐呀……哦不,奶奶呀!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啊啊……這不昨兒在您地盤上多有不敬,今兒正想著怎么補償呢,總不該這筆錢都讓我老鄉(xiāng)去還,對不對?咱好歹也是男人!可……您現(xiàn)在這么干,可就讓我摸不著頭腦了,這是?”
扎肉雖感劇痛,思路還是清楚的,何況他確實不曉得為何被潘小月折磨到這般田地。
“既然小哥如此講義氣,那便義氣到底,告訴我五爺怎么得罪你了,要這樣的死法?”潘小月臉上的脂粉被因興奮而泛起的油光剝落了大半,露出灰黃的鼻翼和下巴。雖穿著駝毛大衣內(nèi)配對襟蜻蜓扣收腰棉襖,卻反而將纖薄的身板填出了肉,曲線顯得妖嬈起來。離她數(shù)尺遠的一張方桌上擺著一只兩頭掏空的圓木桶,并一只捕鼠的鐵籠,籠子里放著五只黑油油的耗子,那都是為扎肉準備的。
“五爺是誰?”扎肉剛問出口,腹部又是一陣灼熱,痛得他險些背過氣兒去。但他心里明白,好戲還沒開場,待那一籠老鼠爬過木桶鉆進他傷口里去咬爛腸子,才是地獄。
“少來這套,說。”
那日釘過他手掌的兩個小廝,一個已拿起木桶,另一個拎了鼠籠,正往扎肉這里走,嚇得他冷汗直冒。
“奶奶,那你告訴我五爺是誰,我再想想知道些什么,成不成?”
討價還價也是騙子的長處之一。
“你們坐過一張桌子,怎么還想裝糊涂?那你先講講,那替你扛債的女人是誰?”
潘小月醍醐灌頂,扎肉瞬息憶起當(dāng)日和他們同桌玩二十一點的那個不起眼的半老頭子,原來他是五爺!于是忙道:“那女人叫杜春曉,是我一個同鄉(xiāng),腦子極聰明,也留過洋,不知為什么后來又回到鎮(zhèn)上開了個舊書鋪。后來去了上海,得罪了大人物,只好一路逃到了這里,想是要越過邊界去英倫。”
“她身邊還有一男一女,又是誰?”
“那長得挺母的男人叫夏冰,系她的未婚夫。還有一個女人我也不認得,據(jù)說是路上撿來的,想是逃難到這里的俄國女人,還是個啞巴。”扎肉越說越放松,只求這時候能天降神兵,救他于水火。
“你還沒講到五爺呢。”
見騙子如此“老實”,潘小月神色也緩和了不少。
“哦!對對對對對!五爺……那個五爺……”扎肉腦筋轉(zhuǎn)得飛快,卻怎么也掰不出“五爺”的來歷,只得帶著哭腔求道,“奶奶,求您了!您就提點提點我,讓我知道怎么得罪五爺了成不?”
“還裝呀?”潘小月因心里有些喜歡這小騙子,眼角的皺紋已皺到出水,“把他放下來。”
話畢,兩個小廝動作利索地給扎肉松了綁,用浸過金創(chuàng)藥的紗布迅速裹住他流血的肚子,遂將他反剪了手押到賭坊后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