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并不大,只有二十幾戶人家。
村名叫“抬棺”,除了從別的地方嫁來的女人外,村子里的其他人都姓“守”。
好奇怪的村名,好奇怪的姓。
黃昏。
升起的炊煙在山谷間繚繞,遠近的山巒如披上了一層薄紗。
兩個人坐在村頭老槐樹下的大磐石上,夕陽無力地照在他們的身上,映射出七彩斑斕的光暈。兩人說著話。
“你是從哪里來的?”
“重慶。”
“重慶是哪里?很遠嗎?”
“是的,很遠。”
“很遠是多遠,要走三天三夜嗎?”
“我從那里到這里,走了兩個多月。”
“你能帶我去那里玩嗎?”
“等我把事辦完了,只要你的家人同意,就帶你去。”
“你為什么會到皇帝谷那里去?”
“我不知道那是皇帝谷,是晚上不小心走到那里去的。”
“那你要去哪里呢?”
“邯鄲城。”
“邯鄲離我們這里很遠,是不是?”
“是的。”
“我從小就聽人說,皇帝谷里有鬼,你看到鬼沒有?”
“沒有。”
“人死了之后不是會變成鬼嗎?”
“不會,人死了只會變成泥土。”
“俺家隔壁的大奎,是村里膽子最大的,去年和別人打賭,晚上去皇帝谷里,結果就瘋了。四嬸說他是被鬼嚇瘋的,招了兩次魂都沒用。”
“其實鬼在人的心里。”
“可是俺們村西頭的亂葬崗,經(jīng)?吹玫焦砘,有時候鬼火還攆著人追呢。”
“那是磷火。你還小,不會懂的,等你長大了,多讀書就知道了。”
“可是老半仙說,俺們村子的風水不好,出不了讀書人。男人只能砍柴耕地,女的只要能生娃就行。俺們村里就老半仙識幾個字,他死后,沒人能看得懂他家的那本書。你昨天教俺的那幾個字,俺今天就忘了。”說話的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少年,他的手里拿著一根丈把長的黑色繩索,是他的趕羊鞭。他說只需把繩索甩出去,頭羊不亂跑,其他羊都不會亂跑了。
坐在少年對面的,是穿著一身土布棉褂的苗君儒,他的右手受了傷,已經(jīng)包扎好了,用一根帶子吊在胸前。
少年說的大奎,今年春天在日本鬼子掃蕩的時候,由于沒來得及跟大伙逃上山,被鬼子抓到砍了頭,就掛在村口的這棵老槐樹上。和二奎一同被鬼子殺掉的,還有老半仙。據(jù)村里人說,老半仙已經(jīng)隨大伙上了山,可掛念著家里的那本書,回來拿書,結果被鬼子撞上了。
老半仙死得很慘,下半身被村西頭那碾麥子的大石滾子給碾碎了,活活痛死的,臨死的時候,他手里還抓著一頁紙,就是從那本書上扯下來的。
“丑蛋,跟客人胡咧咧什么?還不快去把羊趕回家,等著讓狼把羊吃了?”
喊話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醬紫色的臉龐上溝壑縱橫,無情的歲月使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十幾歲。
苗君儒認得這個男人。昨天,正是這個人和另外兩個壯小伙把他從皇帝谷那邊抬回來的。這個人的大名叫守春,村里的人都叫他老蠢,是村里的族長。村里的每一個男人從小就有外號,既通俗易懂又顯得親切,那是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誰也改變不了。
聽到老蠢的叫聲,丑蛋跳下大磐石,緊捏著那根繩索,腳下生風,幾步就竄得沒影了。老蠢望著丑蛋的背影,說道:“這孩子是從山上撿來的,撿來的時候還不滿半歲,唉,作孽呀。”
老蠢的身后跟著三個人,其中一個身上穿著打了幾處補丁的灰軍裝,頭上戴著兩粒紐扣的軍帽,斜挎著一把盒子槍;另兩個的穿著與村里的人一樣,只是肩膀上背著漢陽造。
老蠢來到苗君儒面前,說道:“客人,這是崔干事。”
崔干事走到離苗君儒兩三米遠的地方站定,上下打量著他,過了片刻才問道:“你為什么來這里?”
苗君儒說道:“路過。”
崔干事接著問:“你是干什么的?”
苗君儒說:“我叫苗君儒,是北大的考古學教授。‘七七事變’之后,學校就從北京搬到昆明了。我和幾個學生前往邯鄲考古,在路上遇到一伙日軍,我引開日軍之后,就和學生們失散了。”
崔干事干咳了一聲:“你說你是考古學教授,誰能夠證明?”
苗君儒說道:“邯鄲城內(nèi)的有朋客店的老板,他知道我是誰。前年我住在他那里時,還幫他鑒定過一個元代的青花瓷瓶。”
崔干事問道:“那你身上的槍傷是怎么回事?”
苗君儒說道:“為了救一個孩子,被日本人打的。”
崔干事繼續(xù)問道:“那你身上怎么穿著日本鬼子的軍大衣?”
苗君儒說道:“是我從日本人那里騙來的。”
崔干事冷笑道:“一派胡言。”
苗君儒說道:“憑什么說我騙你?”
崔干事正色道:“就憑你剛才說過的話。這兵荒馬亂的,連命都保不住了,還有什么心思考什么古!誰有本事可以騙一件日本軍官的軍大衣穿?我看你一定是溜進我們根據(jù)地來打探情報的奸細。來人,把他捆起來!”
苗君儒并沒有掙扎,任由那兩個小伙子把他捆起來。其實,論他的身手,即使身上有傷,再來幾個壯小伙,也不是他的對手。
他被捆起來后,眾人推著他往村西頭走,一路上引來不少村民觀看。
村西頭的亂葬崗,那高低不平的墳堆上的蘆葦在秋風中瑟瑟發(fā)抖。有些墳墓被野狗刨開,骸骨凌亂地散落于草叢中。
一棵老枯樹下,兩個村民已經(jīng)用鋤頭挖了一個墓穴,旁邊還放著一張破草席。
苗君儒面朝前方剛站定,就聽到身后傳來拉動槍栓的聲音。他轉(zhuǎn)身叫道:“慢著。如果你認為我是漢奸,大可把我先關起來,待弄明白我的身份后再槍斃我也不遲。”
崔干事抬頭看了看天邊落日的余暉,懶洋洋地說道:“在這里我說了算,我說你是漢奸,你就是漢奸,我可沒工夫去弄明白你的身份。再說,把你關你起來還要管你的飯,我們自己都吃不飽了,還要養(yǎng)你一個閑人?”
他舉起手,用近乎歇斯底里的聲音叫道:“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