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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jié) 引子

  引 子
  炎熱的夏天午后,我和小伙伴們正在村前的河里洗澡,那時的河水還很清,那時的天還很藍。我們那里是偏僻的山村,農(nóng)村的孩子家家都有好幾個,遠不比城里的金貴,還是粗放式的散養(yǎng)。沒有電視,沒有電影,當然也沒有作業(yè)。放假了,就是玩,自由自在地玩,打架、洗澡、捉魚、抓蛇、掏鳥窩,盡情地展現(xiàn)自己的瘋狂和野性。最野的男孩子,就是最受尊重的男孩子,若是不小心闖了禍,最多就是挨一頓打,而大部分時間父母是不會有時間理會你,他們更看重的是地里的莊稼和今年的收成。
  我就是當時村里最野的孩子之一。那天,天氣熱得讓人發(fā)狂,我們洗澡、捉魚玩得正不亦樂乎時,遠處傳來一個老婦人惡毒地咒罵,我們抬起頭一看,是村里的一位長輩。我們這個村里的人大部分都是一個姓——張。我們的宗姓是外來的,也是小姓,但是輩分卻是不亂的。這位老婦人就是村里張家長房的一位老人,我們都喊她四嬸。她平常就神神叨叨的,愛裝神弄鬼的,是附近鄉(xiāng)村里有名的神婆。
  她罵的是她的婆婆,論輩分我該喊她叫三奶。三奶據(jù)說曾經(jīng)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嫁到張家不久,丈夫就死了。她沒有再嫁,一個人含辛茹苦把兒子拉扯大,后來讓兒子娶妻生子。誰知道隨著老人年紀增加,漸漸做不動農(nóng)活,兒媳婦開始變了臉色,對她一點也不孝順,不僅經(jīng)常不讓老人吃飯,而且動輒就打罵,他的兒子卻裝聾作啞。村里的老人誰勸說媳婦就罵,而且以請神,請大仙來威脅。
  那天,不知為什么,兒媳婦又罵了起來,而且把老人的鋪蓋都扔了出去。
  三奶一個人搬到河邊一座廢棄的窯洞,當那惡毒的婦人罵累了,走了之后,我們清楚地聽到窯洞里發(fā)出一聲慘不忍聞的痛哭,那哭聲不是讓人感到悲傷,而是感到陣陣寒意。我們幾個膽子比較大的同學就從河邊往破窯洞走過去,眼前的一幕我一輩子也難以忘懷。老人仰起頭望著天,似乎在控述著什么,她整個人就像瘋了一樣,站在窯洞的頂端,披頭散發(fā),她的身上纏繞著一條五彩大蛇,她一手指著蒼天,不住地咒罵,只是聽不懂她咒罵的內(nèi)容。
  那條大蛇隨著她的語調(diào)似乎在翩翩起舞。她每咒罵一句,身上便迸開一個血口,那蛇似乎十分喜歡血的味道,不住地吐出紅信子舐添,并且色彩越來越鮮艷,身體越來越粗,而天空越來越暗,竟然開始起風了。
  我們那時也顧不上裝英雄了,不知是誰先掉頭就走,其余幾個人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拼命地向村莊跑去,山村的孩子從小就在鬼故事中長大的,那時的我們,都以為遇到了妖怪。
  天越來越暗,風越來越大。我們幾個連滾帶爬地跑回到村里。我回到家時已經(jīng)天色如墨,大雨滂沱。父親披了一張破雨衣正準備往外走。母親連忙攔住他,問他干什么去。原來父親擔心三奶,要去破窯洞把她接過來。
  這時外面開始電閃雷鳴,我趕忙把我當時看到的情景向父親說了一遍。父親是村里的文化人,當過兵,念過書,是當時大隊支書兼革委會主任,有著非常高的威信。他哪里肯信我的胡言亂語,聽到半截,便不耐煩,說了句胡扯喊了兩個民兵便走進了雨里。看見父親出去,在堂屋的爺爺連忙過來詢問出了什么事。我母親便讓我把話原原本本又說了一遍。
  誰知道爺爺?shù)哪槷敃r就白了,聽村里老人說過爺爺年輕時候走南闖北,曾經(jīng)做過一些轟轟烈烈的事,只是他從來不和別人提起,只是偶爾喝醉了,會一個人站在村口的大樹下唱戲,而且南腔北調(diào),一唱就一宿。他見多識廣,因此對任何事都能坦然自若。村里家家都練拳,可是爺爺從不練習,但很多老人卻說,爺爺?shù)娜g是最厲害的。
  爺爺?shù)木o張也讓母親擔心起來。爺爺喊了我的幾個叔伯,要出去尋找。
  他們還沒出去,我父親他們?nèi)齻就神情沮喪地回來了,原來他們跑到窯洞什么也沒有找到,一個民兵說是不是老人自己看情況不好回家去了,所以大家就回來了。
  那一晚上,雨特別的大,風特別的大,閃電劃破天空,一個接一個,仿佛永不停歇,刺得人兩眼生疼,而雷聲也特別地響,仿佛就在耳邊,連人說話都聽不清。
  爺爺?shù)哪樃琢,但他什么都沒說。


  我很好奇,一個勁扒在窗戶往外看,在不斷的閃電之中,我仿佛看見一個龐大的黑影橫亙在空中,不斷地盤旋,變化莫測。我直勾勾地看住它,它似乎也在看住我。就這樣,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第二天,村里的每個人都在傳著一個消息,四嬸兩口子死了,是被雷劈死了。
  我瞞著大人悄悄地溜了過去。四嬸家在村南頭,她家的院子有兩個民兵把守著,要等派出所的人來驗。四嬸有兩個女兒,都嫁到鄰村,已經(jīng)派人去通知了。我看見父親臉色鐵青地站在那里。門口圍滿了人。院子里的碾盤上用床單子蓋著,我鉆了過去,父親正在怒斥村里的幾位長輩,父親雖然剛直,但脾氣并不大,從來不板著臉訓人,尤其對長輩。那天,他青筋暴露,整個人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焦躁:“什么天打五雷轟?什么龍罰不孝順子?這是自然現(xiàn)象,你們懂不懂?這是科學常識,是正電荷和負電荷相碰的結果。”父親那一代人的文化并不深,自己也很難解釋清楚雷電產(chǎn)生和雷電擊死人的原理,因此顯得有些惱羞成怒,“雷電打死人很正常的,大家不要宣揚封建迷信,這世界上不存在龍。”
  見他們說得熱鬧,我趁人不注意,悄悄鉆了過去。院子里,屋子里一切雖然破舊但都完好,一陣風吹過,床單露出了一部分,露出了一條大腿,我很害怕,但是為了將來向小伙伴們吹噓自己的野、膽大。我仍然看了過去。腿是裸露的,沒有穿衣服,但身上的皮膚卻像退下的蛇皮,有魚鱗般的層次。而整個碾盤像被重物擊過一樣布滿了裂紋。
  我還想看下去,卻被父親一把抓住,提了出去,屁股上還挨了一腳。
  我在大人們的哄笑中跑了出去,想起自己還沒有吃飯,便沿著路跑回家去吃飯。
  我拐了彎,卻看見爺爺和村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們穿著非?尚Φ囊路,像戲臺上的演員,有的還拿住戲臺上的刀槍,背著大葫蘆。要知道那時特殊時期剛過,這些東西都很少見,當時的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匆娝麄冋逋庾呷,不知是自己真的膽大包天,還是虛榮心在作怪,我竟然悄悄跟了出去。
  他們直奔窯洞,到了窯洞口,他們分四個角站定,從葫蘆里到出白色的粉末撒了起來,我鉆在地里,正看得津津有味,卻發(fā)現(xiàn)爺爺向我藏身的地方望了過來,他滿臉怒色。俗話說隔輩親,爺爺對我寵愛有加,是我的護身大樹,當我父母因我的頑皮或是其他要處罰我時,他總是及時出現(xiàn)。
  但今天爺爺卻是真的發(fā)火了,他的胡子似乎要飛起來,整個臉都扭在了一起。我當時真的感到害怕了,爺爺大聲地呵斥讓我走,而和他一起的一個老人卻說:既然來了,就是緣分,就讓他看吧。這位老人我們都喊他五爺,他既不姓張,也不和我們同姓,而是姓魯。村里的輩分怎么喊,可以寫一部書,常使人莫明其妙,而我們只是按照大人的要求去稱呼。


  五爺?shù)脑捄苡行,爺爺嘆了一口氣,讓我躲在遠處。
  爺爺他們開始唱起歌來,歌聲凄涼而悲愴。歌聲中,整個窯洞開始搖動起來,歌聲越來越快,窯洞也晃動得越來越厲害,像是有一個龐然大物要破土而出。
  五爺手中的一根短叉脫手而出,隨著一聲巨響,一條大蛇從窯洞的地下鉆了出來,色彩斑斕。除了個頭大許多,和我見過和三奶在一起的那條蛇幾乎一模一樣。那條大蛇對他們幾個有些懼怕,只是盤在一起,做出防守的狀態(tài),并不斷發(fā)出嘶嘶的聲音,三角形的腦袋,小而圓的眼睛,不斷地打量著周圍的人們。
  山村里的小孩子都知道,三角形腦袋的蛇基本都是毒蛇,但毒蛇的個頭通常都比較小,很少有大蛇是有毒的。
  四位老人并沒有進攻,只是靜靜地站住,只聽爺爺大聲喊:“三嫂子,你出來見個面,你怎么還豢養(yǎng)這種血龍,你忘了我們當年的毒誓嗎,你用血祭的方法取人性命,是悖于天理的。”
  喊了幾聲,并沒有人回答。當時太陽剛剛升起來,天氣慢慢地開始熱了起來。見喊了幾聲還沒有答應,一位老人似乎有些忍不住了,試探性地往前挪了一下。毒蛇的腦袋呼地扭了過去,一股淡淡的粉紅色的霧噴了出來,老人往前走,往后卻退得很快,跳出了毒霧的攻擊范圍。
  就這樣,不時有人往前試探挑逗,其他人則看見形勢不對就攻擊毒蛇。如此做了十來個會合,那大蛇噴出的霧氣越來越淡薄。那大蛇似乎也知道形勢越來越不利,突然向爺爺沖了過去,在爺爺退卻的時候,卻突然扭過頭來,向魯五爺沖去,魯五爺向左一縱,卻沒料那蛇還有后招,碗口粗的蛇身橫掃了過去,勾住了魯五爺?shù)囊粭l腿,整個蛇身一扭,纏了起來。那蛇皮又厚又滑,魯五爺手里的小叉子連刺,雖然能刺破蛇皮,但似乎并不起太大作用。那蛇兇性大發(fā),越纏越緊,竟然舍棄爺爺三人不顧,回頭去咬魯五爺。
  爺爺一聲大喝,聲如洪鐘,整個人躍了起來,手中的刀砍在蛇頭上,刀鋒嵌入蛇頭,但并沒有剁為兩半。另兩位長者也沖了過去,又砍又躲,那蛇不管不顧,只是緊緊纏住五爺。一人一蛇在地上不住地翻滾。
  地上撒滿了白色的粉末,蛇血一碰見粉末,竟然發(fā)出滋滋的響聲,血像沸騰了一樣,蛇皮蛇肉開始脫落。趁這機會,爺爺他們拉出五爺,五爺整個人已經(jīng)癱軟在地。大蛇不住地抽打地面,翻滾,發(fā)出像嬰兒一樣的啼哭聲。它越翻滾,沾上的粉末越多,整個身體腐爛得越快。不一會兒,就只剩下一付白骨了。
  我在遠處,早已經(jīng)嚇得兩腿發(fā)軟,連站的力氣也沒有了。爺爺他們?nèi)俗哌M了窯洞,而魯五爺才從地上勉強站了起來,身上滿是鮮血,只是不知是他的還是大蛇的。他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走近一些,我說什么也不敢過去,生怕窯洞時再鉆出一條大蛇來。
  過來好半晌,爺爺他們才走出來,另一兩個老人把蛇骨收拾起來,扔進了窯洞。而爺爺拉著我走了過去。我聽見爺爺和五爺?shù)吐曊f:三嫂已經(jīng)死了,應該是她用血飼養(yǎng)血龍,結果年紀大了,沒控制好,被血龍反噬,吸干了自己的血。
  后來,公安局來驗尸,聽說四嬸夫婦一個是中毒而死,一個是被重物擊中而死的。至于兇手卻一直沒有找到。再后來我聽父母說,四嬸的丈夫并不是三奶親生的。后來,我曾經(jīng)向爺爺描述我當晚曾經(jīng)看見龍的事。爺爺沒有嘲笑我,只是摸著我的腦袋告訴我:“孩子,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龍,就是有也不可能讓我們這些凡人看見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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