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為什么會歸西、何人送我歸西,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我眨了眨眼睛,并沒有見到傳說中的牛頭馬面、十殿閻羅,卻只看見六個光溜溜的腦袋將我團團圍住。
“阿彌陀佛,女施主,你醒了。”說話的這個腦袋略有些長,乍眼看去,竟格外像……葫蘆?
“師父好生厲害,他說女施主今日一定會醒,果然這就醒了。”
另一個胖乎乎的團子頭捂嘴吃笑道:“女施主長得真漂亮,都摔成這樣了,還是水汪汪、白嫩嫩的……”
葫蘆腦袋亮出胳膊肘捅了捅他,嗔道:“啊呸!色心不改的淫棍,你看你哪里有出家人的樣子。”
團子頭一愣,忙低頭道:“善了個哉的,罪過罪過。”
我莫名其妙地將他們望了半晌,操著沙啞的嗓子開口:“我是誰?”
六個腦袋皆愣了一下。
我又問:“那你們是誰?”
“女施主該不會摔傻了吧?”團子頭壓低聲音問那葫蘆腦袋,小而聚光的眼里似有悲憫之意。
“阿彌陀佛,我看她是失憶了。”
“難怪呢,師父說她的腦袋被人用東西狠狠敲過。”
我遂恍然,原來我失憶了。
這間禪寺位于青城山腰,真真是寺院中的奇葩,只因它有個霸氣側(cè)漏的名字——大雷音寺。這便好比瘸子自稱鐵拐李,猴子自稱孫大圣。
全寺上下共有七個和尚,除了我所見到的這六個腦袋,還有他們口中那位上天入地?zé)o所不能的“師父”——希音圣僧。
據(jù)團子頭說,那日他隨希音下山,無意間在雜草叢中拾到了奄奄一息、血肉模糊的我。雖不知是人是鬼,但本著慈悲的心,他們兩人合力將我抬回山寺救治。由于當(dāng)時我的樣貌太過于猙獰駭人,硬生生地將團子頭嚇得連做了好幾日噩夢。
哎,忘記說了,團子頭法號戒色,在六人之中排行老二。排行老大的是葫蘆腦袋,人稱戒酒大師。其余四人長得太過于路人甲,加之如今我的腦子甚是不好使,這便忽略不計了。
算算日子,我醒來已有七八日的光景,慢慢下地活動已經(jīng)不是十分困難了,卻始終不曾見到我的救命恩人,那傳說中的希音圣僧。
他的醫(yī)術(shù)之了得,堪稱華佗再世、扁鵲重生,憑一雙回春妙手,竟在短短一個月之內(nèi)將我從鬼門關(guān)前拉回人間。我想,即使是皇宮大內(nèi)的御醫(yī)也未必有這等本事。想來“高手在民間”這話的確有幾分道理。
我渾身上下大小傷痕數(shù)不勝數(shù),寺中儲備的藥草被我悉數(shù)用盡,希音圣僧遂親自外出替我采藥,要再過幾日才能回來。
我心中暗道,這希音慈悲為懷,定然是個慈祥和藹的得道高僧。
戒色一眼看破我的心思,搖頭道:“女施主想得不對,我家?guī)煾附衲甓辛,玉樹臨風(fēng)、豐神俊朗、風(fēng)姿出塵……才不是老頭子。”
原來是圣僧出少年!
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正欲張口說話時,不期然低頭望見自己身上干凈整潔的布袍,心下微微一怔,問:“我這身衣服是誰換的?”
有人回道:“是師父換的。”
我驚悚地倒抽一口涼氣,“這這這這……出家人,不是……不是禁女色的嗎?”
雖說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黃花閨女,卻也知道“男女有別”自古以來便是社會基本道德?v然對方是個出家人,可就這樣被他看光,我這心里到底還是有點……
呃……
葫蘆腦袋一本正經(jīng)地念了聲佛,告訴我:“師父說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女色什么的都是浮云。”
說也奇怪,這大雷音寺的匾額分明高高懸掛在寺門之外,卻從不見這六個腦袋誦經(jīng)念佛,偶爾有前來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他們才會裝模作樣地念一聲“阿彌陀佛”。
臥病在床的日子格外無趣、寂寞。傷勢稍有好轉(zhuǎn),我便迫不及待地下地四處活動。雖說如今這一瘸一拐的模樣委實有些狼狽,好在腦袋們甚是勤快,洗衣的洗衣,煮飯的煮飯,掃灑的掃灑,一時半會兒倒也沒人留意到我。
且說這日,我在寺院里隨處游走。
山寺雖然不大,卻布置得清凈雅致。竹篁清幽、古木參天,處處透出不可言喻的禪機。寺門前、竹舍旁,有幾樹桃花妖嬈盛開。團團簇簇,若片片粉色的云霞,清麗絕塵。
所謂“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大抵就是如此了。
途經(jīng)伙房,我無意間聽到戒酒與人說起這么個茬兒——當(dāng)人處于閉氣狀態(tài)并且超過一定時限時,或許可以喚起那部分丟失的記憶。
一語驚醒夢中人!
或許,這是我找回記憶的絕妙方法。至于究竟如何閉氣,我想來想去,當(dāng)屬沉在水底最為便利。
水澄天凈,倒影潺潺。我盤腿坐在寺旁的河邊,扶額沉思。
我不習(xí)水性,若是待會兒我跳下去后直接嗆水溺斃,或者憋氣時一口氣噎在胸口未提上來便駕鶴西去,可如何是好呢?畢竟,我還年輕啊……
再者說,我這條命是希音圣僧撿回的,連句感謝的話都沒來得及說,若就這么去了,豈非白白浪費圣僧一番苦心?
轉(zhuǎn)念一想,眼下我完全不知自己姓甚名誰,家鄉(xiāng)何方,為何失憶。若是叫我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過完后半輩子,那還不如早早投胎,從頭再來。
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最終我打定主意,遂起身哼哧哼哧做了一番熱身運動,便憋足一口氣跳下水去。
然則,千算萬算,我卻獨獨沒有算到一點——我他娘腿抽筋了!
我頓覺有些傷感,不禁心中悲嘆,果然我的人品還是太差了嗎?
冰涼的河水頓時充斥了我的眼耳口鼻,激得我渾身的傷口疼痛難當(dāng)。腦中嗡的一響,旋即便意識全無,唯感左腿抽疼得厲害,似有一只無形的手將我的腿死死拖拽。我用盡全力撲騰啊撲騰,無奈身子卻一直往下沉,好像要沉向那無邊無盡的深淵。
我絕望地想,這回,真的要歸西了……
意識迷蒙之際,只聽撲通一聲悶響,而后腰間驟然一緊。下一刻,雙唇被微涼柔軟的物什所覆蓋,一口氣自那人口中渡來,綿長而柔緩。我漸覺靈臺清明,不由得緩緩睜開雙眼——
哎,天下竟有如此漂亮的眼睛,恍若漫天星斗悉數(shù)溶于其中,便是東海夜明珠在他面前也是要失去顏色的。
可是……
奇怪,好生奇怪,為何我竟會覺得這雙眼睛如此熟悉?恍若曾朝夕相對,而后闊別良久,今日再度重逢。
那人忽地加重了臂上的力道,我便完完全全與他貼在了一起。莫名的酥麻之感如春風(fēng)吹拂,瞬間襲遍全身。那雙眼眸如有勾魂攝魄的魅力,我將疼痛與掙扎統(tǒng)統(tǒng)拋諸腦后,只是一瞬不瞬地將他望著,跟隨他的氣息慢慢吐納。
四周萬籟俱寂,時光仿佛在此刻停滯。
不知過了多久,興許只是眨眼的工夫,興許有半晌那么長久。那人抱緊我,猛地浮出水面,復(fù)將我妥妥帖帖地放回岸上。一個激靈,我倏然回過神,如釋重負(fù)地大口喘氣,連連咳了幾聲,道:“多……多謝壯士搭救!”
羊脂發(fā)束綰起墨玉般的烏發(fā),余下幾縷濕淋淋地披在肩頭。他著一襲青衣,翩然而立,比江南紫竹更挺拔頎秀。劍眉斜飛入鬢,狹長的鳳目似挑非挑,絳色薄唇略略勾起。晶瑩的水珠自他白玉般的面龐上滾落,竟給人一種類似于“膚如凝脂,吹彈可破”的曼妙感覺。
我心中咯噔了一下,天下竟有如此這般翩翩佳公子!即便渾身潮濕甚是狼狽,可舉手投足之間,那股清雅出塵的氣度卻分毫未減。
含笑的視線在我身上打了個圈,面上閃過幾分驚喜之色:“果真是你……”
“壯士認(rèn)得我嗎?”我奇道。
那人自岸邊的竹簍中取出一塊干凈帕子遞給我,道:“姑娘,生命誠可貴,下次切莫再做自尋短見的傻事了。”
我訥訥地接過帕子,辯解道:“壯士誤會了,我并非想自尋短見,我只是在尋找記憶。”
他不慌不忙地拭去額角的水珠,饒有興致道:“尋找記憶?”
我沉重地點了點頭,道:“近來,小女子將從前發(fā)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甚是苦惱。今日聽人說起,閉氣超過一定時間的話或許可以恢復(fù)記憶,這便前來一試。不承想下水過猛,腿抽筋了,多虧壯士出手……相助。”說完這話,我忽覺面頰微微發(fā)燙,又抬眸偷望他一眼,心口跳如擂鼓。
方才那一吻,雖說是為了救我而渡氣,但男女授受不親什么的……若要說他輕薄于我仿佛也不大妥當(dāng),看他那張俊美無雙的臉,我怎么感覺好像是自己占了便宜?
正當(dāng)我這心思百轉(zhuǎn)千回之際,卻聽他玄妙地答道:“姑娘言重了。出家人當(dāng)慈悲為懷,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其實,人生在世,白云蒼狗,一切有如夢幻泡影、鏡花水月,諸般皆是幻象、皆是浮云。姑娘何必對過去之事耿耿于懷?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今后種種,譬如今日生。”
我一怔,旋即茅塞頓開道:“壯士言之有理,從前是我狹隘了。”
等下,出……出家人!
當(dāng)時我就震驚了:“壯士,你方才說,你是……出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