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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jié) 防空洞驚魂

  這是一間空蕩蕩的寢室。我的眼睛因光線而產(chǎn)生的刺痛的感覺正在逐漸消失,我仔仔細細向?qū)嬍依锟慈。最初我懷疑這只是一段錄像。我伸手去摸過這個“窗口”,它的表面就像電視機屏幕一樣光滑。我試圖用一些正常的原因來解釋它,比如針孔攝像機,但我很快想到,那時我把海報從墻上取下來的時候,墻壁上甚至連針尖大小的洞都沒有。有沒有可能是床板上方的某處呢,不可能,從我這個角度看去,只可能是貼海報的地方。
  沒有一個人,十分安靜,這說不定是因為根本聽不見聲音,只能看見圖像的緣故。手機早已沒電了,從寢室的窗戶外射進來的陽光看,現(xiàn)在大概是早晨,也許她們都去上課了。我竟然用去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走到這里。
  也許變成鬼以后,時間和路程都不能以常人的標準來計算。
  我將臉緊緊地湊在這個“窗口”上,后來把兩只手也放了上來。此時我看著窗戶里的寢室就像看著一個盆景,或是海洋館的玻璃幕墻。我希望有一兩個人進來,吃飯、說話,干什么都行。如果不是這樣,“窗口”似乎就失去了“窗口”的意義。
  有一小段時間,我焦急地等待著進來的人,幾乎忘掉了此行的目的。等眼睛終于感到疲憊的時候,才想起來,我本來是要弄明白于思和這個防空洞的關(guān)系的,還有,為何這把鑰匙原本在姜為那里,F(xiàn)在已經(jīng)到達了洞底,已經(jīng)看到這個防空洞里存在的東西,我卻更加糊涂了。一個謎團又衍生出許多個謎團,就像無意中掉進迷宮的一部分,既不知道來路,也不知道出口,只有像現(xiàn)在這樣,在這個古怪的“窗口”前心煩意亂。


  我感到有點累了,想到也許應(yīng)該改天再來,反正鑰匙在手里,什么時候來都行,到時再帶上手電筒。可是突然又想到,難道這個防空洞的秘密僅僅是偷窺嗎?它會不會還有別的機關(guān)呢?
  我向后退了幾步,借著“窗口”發(fā)出的光亮打量著周圍的環(huán)境。
  不知道什么時候,腳下的水泥地面已經(jīng)變成了土地,好在土是干的,不是很硬,也不是很軟,但坑坑洼洼的,讓我想起在電視上看到的月球表面。墻壁是由大塊的石頭搭建起來的,每塊石頭的縫隙之中都長著叫不上名字的野草,石頭表面生著苔蘚,地面和墻壁的交界處也是。頭頂是一個拱形,也同樣是由石頭搭建的,盡管我知道頭頂?shù)氖^不會掉下來,但看到時還是不由得有點擔心。
  接著,我一眼就看見了右前方的地面上有一個稍微有些凸起的圓形,看上去像是石頭圍欄之類的東西。剛才我是扶著右邊的墻壁過來的,那時從我的方向上看,這個石頭圍欄正在左邊,加上隧道很寬,因而未能發(fā)現(xiàn)。那是什么呢?
  我看了看“窗口”,寢室里仍然沒有人。于是我決定去查看一下那個石頭圍欄。
  我走近才發(fā)現(xiàn),它似乎是一口井。說是一口井也不完全,因為井上并沒有轱轆之類的東西。只能說是一個像井一樣的深洞。我找了塊手掌大小的石頭扔了下去,井底傳來咕的一聲,看來幾乎沒水,有也只是薄薄的一層,石頭只是掉在比較濕潤的土地上而已。
  不過,也許這根本就不是一口井。但是,在一個防空洞里,放置這樣一個井樣的東西有何作用呢?要么是井,要么就是通往另一個地方的隧道。照周圍的環(huán)境來看,多半是后者。然而井壁上卻沒有梯子之類的東西,說不定當時人們都是用繩子下去的。
  這時,井底突然傳來一聲嘆息。
  幽幽的,哀怨的,又分明是女聲。
  我頓時感到全身的血液嗡地沖上了腦門,不禁向后踉踉蹌蹌退了兩步。
  過了好一會,我才開始安穩(wěn)自己。也許是錯覺,也許是空氣流動的聲音,也許是動物。但我無論如何不敢再向黑洞洞的井口看去。我退到“窗口”前,這里離光亮最近,讓我稍稍有些放心。
  只是在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一直間歇地,不停回頭去看自己身后。
  這個過程中,我看見“窗口”的影像開始有了些動靜。先是本來靜止的窗簾突然動了一動。我知道,那是有人開門進來了。會是誰呢?隨后,一個人影快步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內(nèi)。
  于思進來了。只有她一個人。她看上去有點緊張,而且,手上并沒有拿著書本和筆,也就是說,現(xiàn)在還沒有下課。那么,她是趁上課的時間偷偷跑出來的了?她徑直走向我的床,在床前站住,從她背后的動作看,她是在查看我床上的什么東西。她拿起我的枕頭,看了看枕頭下面,然后是被子下面、床縫之間,甚至床底也看過了。但似乎床上沒有她要找的東西,于是她又走到桌前,拉開左邊第二個抽屜——那是我的抽屜。她在里面胡亂翻著。她要找什么?看上去越來越著急了。
  最后,她頹然地在我的床上坐下,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但是,在耳邊聽了一會兒就掛斷了,一臉的煩躁與慌亂。
  這時,我突然想到,也許她是在找——我的手機。
  記得在姜為家時,她對姜為說我已經(jīng)死了,但是姜為告訴她,不久前我還給他發(fā)過短信,她當時的表情不是撒謊后被揭穿的尷尬,而是驚訝,不可置信。難道,她真的知道我已經(jīng)死了?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的死,會不會和她有關(guān)系?
  紛亂的念頭在我的腦中攪成一團。我等待著她下一步的動作。
  她站起身,像是打算放棄了。就在這時,她的眼睛卻突然向我看來。在我們視線相對的那一瞬間,她的臉瞬間變了顏色,嘴唇半張著,微微顫抖,像是受到了極度的驚嚇。但從她的眼睛看來,又并不是特別恐懼,應(yīng)該說是大大地吃了一驚,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愣了幾秒之后,她突然跑出門去。窗簾在她消失的一瞬間,又動了動。看來,她跑出去的時候是狠狠地關(guān)上了門。
  她看到了什么呢?我猛然間想起,曾經(jīng)看見海報上的眼睛會動的事情。于思是不是和我一樣發(fā)現(xiàn)了海報的異樣呢?
  想到這里,突然有個更加可怕的想法浮上心頭。
  也許那時,正有個和我一樣的鬼魂,站在這張海報后面,打量著寢室里的動靜。那是個怎樣的鬼魂?會不會是我在夢里見過的那個水底的有長指甲的女人,還是揪掉林子頭發(fā)的那一個?
  有一雙眼睛不知多少次盯著我看,而我竟然不知道!想到這個,即使我現(xiàn)在身為鬼魂,也有些不寒而栗。
  還有,于思到這個洞里來做什么呢?我有種感覺,恐怕她不僅僅是為了偷窺我們平日的生活起居,因為看起來,我們當中的任何一人都不像有什么重大秘密。當然,說不定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但是,假如我的感覺是正確的,那么……
  我再次轉(zhuǎn)身看著那口井。于思會不會是為了這口井而來的呢?井下,究竟有些什么?
  我現(xiàn)在大概是無從得知了。沒有帶繩子,井壁上又沒有梯子或者可供攀登的凹洞,我這個鬼魂又不會飛,所以無論如何是沒法下去的。我得想辦法弄來繩子和手電筒才行。于是我轉(zhuǎn)身繼續(xù)扶著墻壁,沿著來時的路返回。
  身后的亮光開始一點一點地變小,直到變成一個亮點,最終像蠟燭被吹滅一樣消失了,我再次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但畢竟是沿著這條路過來的,所以這次的心情比較放松,腳步也快了很多。而且,從心底講,我的的確確十分討厭這里,巴不得趕快離開,盡管還要來第二次,但那也是第二次的事情了。
  我對時間也開始有了些感覺。啊,時間,它是多么重要的東西!時間就意味著,你在一個固定的刻度上。既然知道過去,未來也就具備了一種模糊的形體。就好像現(xiàn)在,我知道大概十多分鐘前,我在洞底,那么未來的一段時間內(nèi),我一定會到達洞口,然后離開這兒。


  我開始小跑起來。沿著上坡路跑了大約二十分鐘,腳下感覺到了平地,按照我來時的感覺,下坡是從整段路程的一半開始的,也就是說,我大概還需要二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就到洞口了。很快就能離開這里的念頭讓我感到喜悅,我停下來喘了口氣,然后繼續(xù)向前跑。
  沒多久,我看到了光亮。這和洞底的光亮不同,它更亮,更直接。我知道,洞口已經(jīng)近在眼前了。我繼續(xù)跑著,光亮越來越大,直到最后看到了被陽光照亮的洞口附近的地面和墻壁。也許是白天的緣故,使洞口看起來十分陌生,似乎昨天我并不是從這里進來的,然而洞口外偶爾經(jīng)過的踩著吱呀吱呀的自行車的人,又能夠完全確認這一點。
  我像一個重新獲得自由的囚犯,欣喜若狂地奔向那扇沉重的鐵門。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產(chǎn)生了要把它撞開的沖動。
  終于,我到了目的地,鐵門近在眼前,只要推開它,我就可以離開這個讓人渾身不舒服的地方了。我喘著氣,伸出手去推。
  但我居然推不開它!
  我又用了更大的力氣,鐵門向前挪動了一點。這時,我在門的縫隙中看見一條鐵鏈正拴在上面,而我來時用鑰匙打開的那把鎖,現(xiàn)在又好端端地鎖上了。
  我突然想起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我開鎖時,竟然忘記將鑰匙拔下來。我萬分懊惱地用力拍了一下鐵門,手掌頓時火燒火燎地生疼。
  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呼救?誰聽得見我。课艺媸且粋沒用的鬼。話說回來,又是誰拔去了鑰匙?很明顯,鑰匙插在鎖上,就證明洞里此時正有人在。難道拔鎖的人就不怕把人鎖在里面嗎?是偶爾路過的學生惡作劇嗎?也許當時有人路過,看見門開了,朝里面喊了喊,但是沒有人回答,就以為人已經(jīng)離開,順手把鑰匙拔走了。但這個可能性似乎有點小,如果是惡作劇也太過分了點。如果不是惡作劇……
  那我就死定了。
  但是不管怎樣也要試試從這里出去。人在面臨困境的時候,第一個念頭總是如何逃脫,做了鬼大概也不能忘記這個習慣。鐵門的縫隙大約只有兩個手掌的寬度,手臂可以穿過,但是身體和頭部是絕對穿不過去的。而鐵門與地面之間的距離,也只有五厘米左右。所以用鉆出去的辦法看來是不行了。想來想去,只有用什么把鐵鏈上的大鎖砸開才行。鎖是一把笨重得似乎有些年份的大掛鎖,因為長期風吹日曬,又沒怎么使用過,里里外外包括鎖心都生了銹,我進來時打開它還頗費了些工夫,現(xiàn)在想要砸開它,沒有足夠堅硬和沉重的工具是不行的。也許可以在洞里找?guī)讐K石頭試試。我這么想著,但心里還是有些擔憂。
  我在洞口能看見光亮的地方找到了幾塊石頭,比較了它們的重量和形狀之后,選了一塊看上去比較合適的握在手里。第一下向掛鎖砸去的時候,隨著砰的一聲,我的手被震得生疼,而掛鎖除了增加了些新劃痕以外絲毫未損。這個結(jié)果讓我頓時泄了氣。但是眼前已經(jīng)別無他法,只有繼續(xù)砸下去了。我接著砸了第二下,這一回用的力量稍小些,然后是第三下,第四下……總會砸開的吧?
  鎖仍然好好地掛在鎖鏈上。那么,鎖鏈有沒有可能被砸開呢?休息的時候我仔細地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那是更沒可能的事。首先鐵鏈上的每一環(huán)都有手指那樣粗,而且每個環(huán)上的縫隙又極小,不知道是生產(chǎn)于哪個年代的鐵鏈,看上去確實有那種“真正的鐵”的感覺。鎖相對來說應(yīng)該脆弱些——只是似乎我比它更加脆弱。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停了下來,在這樣令人沮喪的情況下,開始和結(jié)束的時間都變得難以計算——我已經(jīng)懶于去理會這個了。心里冰涼冰涼的,先是從心臟下方生成一團冰涼,然后向上到達心臟,再向上,經(jīng)過脊柱一直躥到腦門。我頓時好像被冷水淹沒了一般,連呼吸也聽不見了。我渾身無力地坐倒在地上,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我出不去了。
  痛恨也于事無補。但是,究竟是誰?誰拔去了鑰匙,又是在何時拔去的?如果是惡作劇,這個答案就無從得知了。所以,我開始設(shè)想這并不是惡作劇。那么,看來只有兩個可能了:一,姜為在我離開家后,也出了門,經(jīng)過這里,看見鑰匙正在門上,于是就拔去了。但是這么做有什么理由呢?有可能,他認為這是于思將鑰匙還給他的方式。二,是于思。路上我超過了她,在她前面進了防空洞,她回寢室的路上經(jīng)過防空洞,看見鑰匙在上面,以為是姜為在里面,也許出于一時憤恨,想將姜為鎖在里面,于是拔去了鑰匙。


  但是這兩種猜測也有矛盾的地方。如果是姜為,他在拔鑰匙的時候,就沒想到于思可能在里面嗎?如果是于思,她拔去了鑰匙,將姜為鎖在里面,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下午,怎么還不見她來開門呢?要說她想將姜為置于死地也不合情理,否則也許早就有各種機會下手了。
  只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無論是誰,都一定知道洞里面有人。
  其實我寧愿這是一場單純的意外,這樣我就會自認倒霉地乖乖待在這里,等待著出去的機會,或者說等死也行。然而在我心里卻越來越覺得,這不像是意外。我感到有什么在慢慢靠近了,也許在我餓死以前,還會有更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但愿鬼是餓不死的。
  我坐在地上,背靠長滿苔蘚的水泥墻壁,伸直了雙腿,看著鐵門上正透進陽光來的小窗。門外的世界近在咫尺,能聽見路人說話的聲音和咯吱咯吱的自行車的聲音。那就是人們的生活。他們走在街上,也許剛剛下課,也許是去食堂吃飯,也許就是單純的散步,并且將這些視為無需經(jīng)過思考的極其順理成章的事——就像我過去一樣。
  如今是這扇鐵門硬生生地切斷我與他們的聯(lián)系,而并非死亡。
  我閉上眼睛,任憑現(xiàn)實感一點一點地離我而去。也許這才是所謂“孤魂”的含義。沒有人聽到你,沒有人看到你,你只是作為一種虛無的形體存在,對這個世界毫無幫助。想到這點,我的胸口便有一種悶乎乎的絞痛,比剛得知我已死去時更加難過。
  這樣迷迷糊糊地胡思亂想了一陣,眼前的處境在我眼中開始逐漸變得無足輕重。就像一個將死的人,對死亡本身其實早已失去了感覺,恐懼已經(jīng)不復存在,也沒有求生的欲望。而我對死本來就是混淆的,畢竟已經(jīng)死過一次。這樣的情況下,突然想做點什么事情打發(fā)時間。
  我想到洞底的那個“窗口”。如今能夠打發(fā)時間的似乎只有它了。繼而我轉(zhuǎn)頭向洞的深處看去,那是我剛剛擺脫的黑暗,現(xiàn)在坐在陽光下,我竟然有些不可思議的感覺。即使是一點點的光亮,也會使黑暗再次變得陌生起來。我久久地看著這黑暗,似乎眼睛也被吸引了過去。
  一些影影憧憧的黑色物體隱藏其中。也許是長久盯著黑暗看的緣故。就像以前寢室里熄燈的一瞬間,總能看見空氣中似乎流動著什么,直到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那種讓人眼花繚亂的流動才停止下來。
  比較著幽暗的有小窗的洞底,和眼前明亮的無事可做的洞口,我猶豫了很久,最終決定,還是到洞底去。趁現(xiàn)在還有些陽光,能照亮至少比晚上多一倍的路,到洞底去吧。
  于是我站起身來,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沿著昨天扶著的墻壁,向洞內(nèi)走去。光線越來越暗,像是有什么人正在調(diào)整著臺燈的按鈕。光在眼前一點一點地消失著,減弱著,稀薄著。這一次是輕車熟路地走到了很深的地方。即使是光亮與黑暗之間,也有明顯的分界,就是光線能夠到達的最遠處,此刻我正站在這里,只要向前邁出一步,就將完完全全地進入到黑暗中去。
  我深吸了幾口氣,向前邁出一步。眼前僅有的一點光亮如同被什么猛然抽去了一般,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了,我對自己說,再來一遍吧。我正在無條件地接受這里。
  仿佛是這一句話之后,腳下就變輕松起來。不像是第一次進來的時候的那種沉甸甸的腳步,好像擔心會踩碎了什么。黑暗似乎也與上次不同了,說不清楚是哪里不同,但總覺得走在了另一條路上,甚至隱隱地有些擔心,前面的洞底可能是另一個樣子。只有潮濕的土霉味是相同的。我突然想,假如有一天,人們都需要用到這個防空洞的時候,里面的空氣足夠多少人呼吸用呢?人人都擠在一起,心驚膽戰(zhàn)地聽著飛機的轟鳴聲經(jīng)過山體悶悶地傳來。那時人們應(yīng)該與我現(xiàn)在的情形相反,沒有一個人愿意站在洞口,而是都迫不及待地往洞里跑去吧。不過那時洞里肯定比現(xiàn)在要亮多了,食物還很充足。想到食物,腹中饑餓的感覺又開始傳來,好像有什么在胃里拉扯著。
  于是我立刻將什么食物、光亮之類的東西從心里趕走,專心致志地扶著墻壁快步向深處走去。
  不久后,我開始下坡。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看見了洞底的那一個亮點,它正在眼前一晃一晃地慢慢變大。我刻意看了一眼左邊的那口井,然后快步經(jīng)過它,到達了“窗口”的前面。

  “窗口”一如早上看到的那樣,電視機屏幕般光滑。寢室里大家都回來了,這讓我感到一陣欣喜?磥硎窍挛绶艑W的時間,4點多的樣子。晶晶正坐在床上,背對著我,只能從背影上感覺她正在和對面的人說話。她擋住了我的視線,因而我看不清楚對面的人是誰。從旁邊的縫隙里偶爾能看見林子拿著手機正在走來走去地打電話。這是林子接電話的習慣。
  我專心地,又幾乎是渴求地看著眼前的景象。晶晶說著說著,頭突然轉(zhuǎn)向左邊,看起來好像是門外有人叫她。她張嘴說了句什么,然后站起來,就在這時,我看見,對面的床上,我的床上,坐著的是于思。她看著晶晶離去后,眼睛似乎是不經(jīng)意地掃過了我所在的位置。但我的感覺告訴我,她看見我了;蛘哒f,是一副心里知道海報后有什么的表情。
  我緊緊地盯著她的每一個動作,越想越覺得可疑。幾天前,于思經(jīng)常不在寢室,回來的時候看見她也是精神恍惚的樣子,看上去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她那時正好發(fā)現(xiàn)了這個防空洞的秘密?看上去,我這幾天的經(jīng)歷似乎都和于思有不同程度的聯(lián)系,比如,那天她從防空洞里出來,正好是我在山上醒來的時間,這是不是巧合呢?
  但是沒過多久,晶晶又進來了,繼續(xù)擋住了我的視線。這讓我不禁有些煩躁。不過也只好在這里耐心地看下去,盡管不知道我究竟能找到怎樣的蛛絲馬跡。
  寢室里的光線逐漸昏暗下來,中間有那么一會,她們都出去了,應(yīng)該是去食堂吃飯和打開水。我耐心地站在原地,心里充斥著強烈的想得知真相的欲望。于是我就這樣一直看到天黑,燈亮起來。一個稍顯無聊的夜晚過去了。再然后,燈熄滅了。
  寢室里的黑暗和防空洞里的黑暗頓時混成一團。我疲憊地在地上坐下,心想是不是也睡上一覺。我閉上眼睛——此時閉上眼睛和睜開眼睛已經(jīng)沒有什么分別,我只是做了閉上眼睛這個動作而已。心跳是正常的,看來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完全的黑暗。我的手隨意地放在身體兩側(cè),手掌上不同的地方觸碰著濕潤的土地,這個觸感讓我覺得我還坐在地上,而不是消失在空氣里,或者漂浮在半空中而自己又不知道。我覺得累極了,肚子又很餓。如果旁邊有過期的牛奶,我也會毫不眨眼地喝下去。旁邊就是正在沉睡的室友,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像白天我在防空洞門口時一樣,世界近在咫尺,我卻在世界之外。不知道我敲一敲頭頂?shù)拇翱,寢室里會不會有人聽見。這么想著,就站起來摸索著敲了幾下。只有我自己聽見而已。寢室那邊如我預(yù)料的那樣,沒有任何動靜。
  這本來就是一個毫無邏輯可言的防空洞,自然也不會有什么邏輯可循,“窗口”之外盡管看見寢室,但并不代表寢室就在防空洞的隔壁。所以我也不再從邏輯的角度去思考這是怎么回事,盡管我很想那么做。
  我重新坐下來,甚至想躺下。就在這時,我感覺有什么正在慢慢地靠近,空氣在我周圍產(chǎn)生著變化。在一個密閉的空間里,這種變化尤為明顯。是錯覺嗎?我寧愿那是錯覺。我仔細辨認著那感覺的方向,似乎是在右前方。
  那口深邃的此刻正位于右前方的井的形象,立刻出現(xiàn)在眼前。我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心里充滿了恐怖想象……一個“什么”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從井里爬出來,現(xiàn)在正在向我靠近……什么都看不見,聽不見,我不敢伸出手,也不敢動,全身僵硬地坐在原地,屏住呼吸。
  它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后在我身邊停下……只要我伸出手去,立刻就能知道那是什么……就在我正猶豫的時候,那種感覺突然間消失了。似乎是消失在空氣里,也好像是經(jīng)過了我身邊,到了什么地方,又好像原本就是一陣風……不管怎么說,它離開了吧?我這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出了一身的冷汗。
  與此同時,一團光仿佛從天上掉下來般,霎時照亮了眼前的地面、洞壁——是寢室的燈突然亮了。我揉了揉眼睛,借著光亮看了看周圍,那口井的確在右前方不遠處,然而周圍什么都沒有。至于亮光……是誰半夜起床了嗎?我站起來,朝“窗口”看去。
  寢室里,晶晶抱緊了被子正坐在床上,在我的眼前。我看見她的臉上滿是汗水,嘴唇幾乎沒有了血色,好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林子從上鋪露出腦袋,看著晶晶說了句什么,晶晶扭頭看她,顫抖著,也說了幾句話。林子的臉色變了一變,但很快緩和下來,接著又說了些什么,似乎是在安慰晶晶。但顯然沒有什么作用。于思在對面床上看著這一切,我感覺到,當她在聽晶晶說話的時候,眼神的余光一直在打量著我,也就是這張海報。
  這一次,我更加確認,于思一定知道點什么。只是,剛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回憶起剛才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那個“感覺”,突然想到,它是不是……到寢室那邊去了?但是,它是怎么過去的?難道,這才是這個防空洞真正的秘密?是不是這個“窗口”附近有什么機關(guān)?我這么想著,就伸手去摸。似乎只是普通的墻壁而已。就在我摸索的時候,寢室里的燈再次熄滅了,也許晶晶只是做了一個噩夢。我的手仍然在墻壁上摸索著。
  突然,感覺手伸了過去。好像透過了什么果凍之類的物體,伸到另一個空間去了。我看不清是什么地方,但這對目前的我來說,無疑是一個好消息。我又伸出第二只手,在這個果凍般的物體中探索著。似乎很薄,那邊似乎是有空氣存在的,而這個物體的大小,看來也足夠身體通過。我開始興奮起來,用手撐著果凍狀物體堅硬的邊緣,然后深吸了一口氣,將頭部伸出去,穿過了它。
  我呼吸到了新鮮而熟悉的空氣,眼前的場景是……我的寢室。我熟悉的,曾經(jīng)生活了一年的寢室。而在我眼前的,是仍然睡得不怎么安穩(wěn),時時翻身的晶晶……等一下,我突然想到,難道……我低下頭去打量了一下周圍。
  此時,我正從那張海報中,探出半個身體。
  似乎有什么越來越明朗了。我小心地從海報里爬到晶晶的床上。當然,小心是多余的,我根本碰不到她,我就像空氣。當我完好無損地站在寢室中央時,海報又恢復了它原來的樣子。這就是洞底的秘密嗎?雖然從那里逃脫了,但此刻,我反而有些手足無措。好像懵懵懂懂地失去了一個解謎的機會……如果說,防空洞的秘密就是能從那里直接到寢室,那么,這對于思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呢?她為什么反復出現(xiàn)在那里,而且把鑰匙看得那么重要?如果只是要到寢室,直接走過來不就行了?總感覺這中間還有什么隱情。
  我一定還要再去一次洞里。就是不知道鑰匙在不在于思那兒。她好像睡得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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