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個自由的孩子,我要咬斷束縛我的鎖鏈,我要追著風去奔跑,我要在晨露中踏過青草,翻過山與溪流,我一定會找到,那最甜美的蜂窩……媽媽你不要再管我。”一只年輕的小馬熊唱著它的歌兒,笨拙地從一個山丘上滾下來。
“咳咳……少年人你停一停。”突然有個聲音說。
“嗐,誰在叫我?”小馬熊東張西望地看。
“咳咳……是我。”
“是誰?誰在說話?”這個剛剛從母親身邊逃走尋找自由的年輕人有些害怕了。
“是我……”
“。渴俏业钠ü稍谡f話?”它把腦袋鉆到胯下看著自己的屁股。
“放屁!屁股怎么會說話?”那個聲音生氣地罵。
“。”那小馬熊找到了跟它說話的人,在它的屁股底下的泥土里有一顆頭,“是顆頭?”
“嗐,沒錯,是我。”
“那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誰?”那顆頭晃了晃,腦袋上的蒼蒼白發(fā)沾滿了泥土污垢,它眼神渾濁地看著天空,沉默著,“我想不起來了,我是誰我忘了。”
“你怎么會不知道自己是誰呢?每個人都有一個名字。比如說我,我叫阿普。”
“那么阿普,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要去山的那邊,還有山的那邊的那邊……”
“山的那邊還是山,山的那邊的那邊也還是山,跟這里一樣,你為什么要去?”
“因為我沒去過啊。”
“還有呢?”
“還有?沒有了。我就是想看看這個世界原本是什么樣子的啊。”阿普說。
“這個世界?原本是什么樣子的?”那顆頭說,“嗐,這個世界原本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嘁,你不去你怎么能知道呢?你只是一顆頭,你又不能動,你怎么知道山那邊是什么?你連手跟腳都沒有。”
“我有手啊,也有腳啊。”那顆頭笑著說,“不信你挖挖看。”
于是,阿普從清晨一直挖到夜晚,它從泥土里挖到了白骨跟鎖鏈。那是一根什么樣的鎖鏈啊,把那樣粗的一個身軀滿滿地捆住,每一道都勒進它的骨頭。月亮照在上面,又白又臭。從夜晚挖到天明,阿普爬出了它挖的大坑。
“不挖了不挖了,你怎么這么大?”阿普躺在地上摸著肚子,“好餓。”然后它變戲法一般地從一邊的大樹上掏下來一個鳥窩,里面窩著幾枚白生生的鳥蛋,它丟了一枚在嘴里。
“咳咳,那個……”那顆腦袋,不不不,那個巨獸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在吃什么?”
“蛋!”阿普立刻警惕地護住了自己的鳥窩。
“能不能……”
“不能!”阿普堅決地搖頭。
“如果你給我一枚,我可以給你講一個故事,我可以告訴你以前,這個世界是什么樣子的。”
阿普想了想,終于還是極不情愿地挑了一枚最小的丟到它的嘴巴里。
“哦,這是貝母雞的蛋。”那顆頭滿意地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用舌頭舔著在牙縫里少得可憐的蛋液——那樣小的一枚蛋,“上次我吃到的時候,還是一千年前……”
“你冒啥子皮皮哦?一千年?牛皮都擺到天上去咯。”
“一千年,一千年……”那顆頭沒有理那只不相信的小馬熊,開始自顧地呢喃,那樣的呢喃,呻吟滄桑得像是來自于透過千年歲月一頭老牛的哞叫。
二
我是一個妖。
“啥子?”
我是一個妖啊。
“妖是啥子?”
妖是……啥子?妖是山林里的精靈,是不屈的生命,是上天入海騰云駕霧的我們,是永生自由的我們啊。你不知道嗎?你的媽媽沒跟你講過?以前有七個妖王七個大圣……
“又冒皮皮。你看看你被捆得像是一個瓜比一樣,埋在這個墳堆堆里,還啥子自由哦?妖是啥子?格老子的你莫要看我是娃娃就騙我,啥子妖王嗎?啥子大圣嗎?我看你的瓜樣子明明就是像是一頭牛嘛。”
你不知道妖嗎?是了是了,這世界上的妖,都被鎖起來埋起來了,還有誰會知道妖呢?
“你長得這么大,我覺得力氣也應該不小吧?誰能把你鎖起來?”
神啊。
“神是誰?”
神?啊哈哈,就是一群不要臉的東西。它們讓世人信仰它們,它們卻都是最不該信的東西。它們給這世界披上安寧的衣裳,卻從來掩飾不住丑陋。世間的萬物生靈都變成了它們的奴才,謊言變成了神諭,它們索取著香火,卻從不真的慈悲。
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它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里開始冒出火焰,它開始憤怒,那些鎖鏈嘎嘎響著笑著往它的肉里鉆,阿普聽到了骨頭斷掉的聲音,嘭嘭嘭,那些像是悶雷一般的聲響,讓年輕的小馬熊心里也嘭嘭地響。
我也有一個兒子。我最后一次見它的時候,它也有你這般的高……
“那它呢?現(xiàn)在呢?”
它在天上……那妖怪又開始嗚嗚嗚地哭,淚珠有拳頭那么大個兒,吧嗒吧嗒地往下落,砸得地上的塵土噗噗噗地飛。
“喂喂喂……大個子。講故事就講故事,你莫要哭嗎?”
它快回來了,到時候這世界便會不一樣了。
“誰快回來了?”
誰?誰?我說的是誰?我忘記了它是誰。它是天地間的禁忌,神也怕它,妖也怕它,只是我忘了它的名字。年輕人,你叫阿普么?
“是的,我叫阿普。”
那么阿普,請你如果有一天遇見它,就跟它說,它的棍子丟在這山的那邊了。
“誰。”
它,等你見到它,你就會知道是它來了。阿普,你看到那邊那棵樹了嗎?
阿普踮起腳尖看,山的后面有一棵樹,上面爬滿了扶芳藤與紫色的薔薇,卻無枝無丫,只是筆挺挺地站在那里,悄無聲息,狀如朽木,頂天立地。
“那是什么?”
到時候你便知道了。
“那世界會變成什么樣?”
變成什么樣?
世界會變成它原來的樣子。
是不屈的生命,是上天入海騰云駕霧的我們,是永生自由的我們……
第
一
章
走
啊
,
走
啊
,
彩
霞
邊
上
那
是
誰
第一章走啊,走啊,彩霞邊上那是誰
1
耿格羅布躺在一個粗樹杈上,讓透過林間的陽光曬著它的肚皮,嘴巴里嘎吱嘎吱地嚼著一塊青竹片。
“站住。”它懶洋洋地翻了一個身,噗地吐掉嘴巴里的竹渣。從旁邊樹上經(jīng)過的一只猴子被它嚇得一抖,想跑沒敢跑,停下來。
“啥子事?羅布?” 猴子問。
“過來。”耿格羅布翻了個身,把一只胳膊墊在腦后,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朝猴子伸出了它的另一只爪子。樹杈雖然粗實,但也被它壓得顫巍巍地晃著。
猴子心里大叫倒霉,有些不舍地捏了捏手里的果子,怎么還是遇到這個惡棍了?!
“拿來。”這個黑眼圈的惡棍懶洋洋地嚼著竹片兒,有些乏味地打了個哈欠。
“羅布,我……”猴子心虛地告著饒。
“拿來。”耿格羅布亮出一根尖銳的指甲剔了剔塞在牙縫里的竹纖維,竹纖維把它的牙齒磨得寒光四射。
猴子嘆了一口氣,把手里的果子送了過去。耿格羅布撿了一個,咔嚓咬了一口,卻又把腦袋耷拉下來,嘆了一口氣,歪著腦袋盯著猴子,猴子被它盯得屁股一陣發(fā)涼。
“你給我翻個跟頭看。”耿格羅布嘆著氣說。
“錘子!”猴子不敢罵出來,撅著屁股翻了一個跟頭。
“嗯……”耿格羅布用胳膊支起腦袋,斜眼看著它,像是不滿意。猴子趕緊又翻了一個,然后用尾巴倒吊在樹枝上觀察著這個惡棍痞子的表情,它到底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唉……”耿格羅布看了吊在樹枝上的猴子一眼,又把身子躺回去,朝猴子擺了擺手。
“仙人板板的,咋個回事?”猴子有點不太相信這座山上最出名的黑眼圈惡棍就這么輕易地放過了自己。
猴子的果子很甜,甜得膩口,耿格羅布并不喜歡吃,所以它咬了一口,便吃不下了。
山風吹得樹葉嘩嘩地響,耿格羅布一晃一晃地躺在樹杈上數(shù)著透過樹葉的光影,它知道那只猴子還沒有走,只是它厭倦了看猴子翻跟頭——一個臭氣熏天的大紅屁股,有什么好看的?可猴子除了摘果子、翻跟頭還會做什么?
這只猴子叫阿吉,阿吉吊在樹上觀察了這個家伙好一陣,才發(fā)現(xiàn)——這個惡棍簡直是空虛寂寞得要死了?墒悄怯衷趺礃!
阿吉有點不甘心地看著被勒索的那幾個果子,真是不明白這只熊貓為什么喜歡搶猴子的食物吃!倒霉吧,好不容易翻山越嶺地找了這么幾個果子,只因為她最近好像不太高興,吃的東西也少,瘦了許多,看著真讓人心疼!
一想起她,阿吉就渾身燥熱。那一身流光溢彩的金緞子一般的毛發(fā),飽滿的乳房,黑瑪瑙一般的眼睛就像是一個黑洞,把阿吉的心都吸進去了。
只是猴群里面的母猴全部屬于猴王,自然她也不例外,平時阿吉連靠近她的機會都沒有,只能遠遠地望著,遠遠地望著。甚至,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吧?
“我叫阿吉。” 阿吉默默地說。
比起猴王來,阿吉實在是太瘦了。猴群的繁衍需要強壯的基因,這就是現(xiàn)實。在自然規(guī)則面前,猴子的愛情就是一個屁,誰在乎呢?
“噗——”耿格羅布一翻身放了個屁。這些天搶劫到的亂七八糟的食物讓它的腸胃有些難受。
“嗯,你叫阿吉?”耿格羅布歪著頭看著它,一下一下地丟著手里的果子。
“是,我叫阿吉。”阿吉有些受寵若驚,把倒吊的身子翻起來,做好了逃跑的準備,誰知道這個惡棍又想出了什么花樣?這一段時間以來,這座山簡直被它鬧得翻了個個兒——這只熊貓的胃口簡直通著一個宇宙,吃掉了這半邊山所有能吃的東西。
自從這只熊貓來到這里,猴群、鼠群、鳥群都搬遷了,食物雖還不甚匱乏,卻沒人能受得住它的欺凌。它是這片叢林里最強壯的動物——連猴王也不行。
猴王,阿吉曾經(jīng)的兄弟,它們在一個樹杈上長大,可現(xiàn)在它卻連看自己一眼的興趣都欠奉。而她卻是這位富貴兄弟的寵妃,幾乎不離左右。阿吉唯有去進獻食物的時候,才有機會從她的身邊走過,她身上發(fā)出的那種雌性激素的芬芳每次都讓它激動不已。
偶爾她也能分到阿吉的果子,她小口小口地啃食果子……
果子?阿吉懊惱地看著那個重新陷入無邊寂寞的黑眼圈惡棍,那個被咬掉一口的果子,濕答答的,在它的爪子里晃來晃去。
算了,走吧。阿吉看看天色,天邊像火一般的紅,還未到黃昏,山那邊卻像是燒著了一般;蛟S運氣好,還能再找到一個果子呢?
2
一個行者從山外走進來,走在被天空染成了血一樣的湖邊,用手中的木杖點著水里的石頭。“忘了,忘了,誰把這乾坤變了。”它笑著唱。“走啊,走啊,彩霞邊上那是誰啊。”它哭著唱。
阿吉嚇壞了,它曾無數(shù)次從老猴子的嘴巴里聽說這種直立行走不彎腰的動物——比耿格羅布還要可怕!比云豹還要殘忍!老猴子曾比畫著腦袋大聲說,人!專吃我們的腦子!
阿吉抱住身邊高大的連香樹,用最快的速度藏進并不茂盛的樹葉里。
阿吉瑟瑟地抖著,緊緊地閉著眼睛,它沒看到我,它要走了。阿吉現(xiàn)在恨極了自己的大腦殼兒,它身上唯一一個比它那個富貴兄弟大的地方。它曾經(jīng)還偷偷地為此自豪,它終于也有比過猴王的地方,可現(xiàn)在這種自豪變成了它的恐懼,這種恐懼源自它摘果子的時候也是挑大個兒的拿,況且猴子腦袋呢?
那個行者哭哭笑笑,彎腰捧起湖中的水,灑在臉上,阿吉聽著這個叫作“人”的吃腦魔鬼發(fā)出難聽的叫聲,心想完了完了,它發(fā)現(xiàn)我了。
“山要死了,你要活了,你活萬物死,你死萬物生。”行者惡狠狠地指著湖水罵,“你生有何用?世間污濁,你燒不干凈。你醒有何用?生靈愚魯,你燒不清明。哈哈哈,你不如睡著吧,讓這自然去鬧去,它們活著就是道理,讓它們再活千年如何?別醒別醒。”
“你要回去?你回不去了,你回去也沒有家,何苦回去?你沖不破天,你燒不透地,這天地本就是埋你的墳墓,這些生靈都是你的羽塵,你看到?jīng)]?你早死了。”行者忽然指著那棵連香樹,“那邊樹上的猴子都快嚇死了……”阿吉從指縫里看到行者指著自己,嚇得差點掉下去,心想完了它看見我了……
“那只猴子,還有那一群猴子,這世界上所有的猴子,它們在替你活著,它們活著跟你活著有什么兩樣?”行者笑笑哭哭,哭哭笑笑,“它們的污濁愚魯,自由良善,丑惡貪婪,是非黑白,那都是你的啊。你怎么就敢嫌臟?它們都仰仗你的恩澤!”
“我要活!”行者揮舞著木杖,“我也仰仗著你活著,你醒了,我便要死了,我不想死!所以我不讓你醒!”
恐懼讓阿吉虛弱得已抓不住承載它的樹枝。“噗——”阿吉沒有摔死,它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散發(fā)著臭味的大毛團里。它睜開眼睛,愣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只黑色的毛茸茸的恐怖大爪子抓住了。
“羅布?……”它眼前一黑。卻有些后悔為什么沒有直接摔死在石頭上,而是落到了這個惡棍手里。而耿格羅布卻隨手把它扔到地上,連看也沒有看它一眼。
耿格羅布在看那個行者。
“那是個什么品種的猴子?”耿格羅布噗地吐了一口竹渣, “怎么沒見過?” 阿吉顫抖地說不出話來。
“阿吉,那是個什么東西?”耿格羅布又問了一次。
“是……是……是人!”阿吉顫抖著壓抑著嗓子,生怕驚動那個人,四處都是危險,對于一只大腦殼猴子來說,誰都可以吃掉它。
“人?”耿格羅布皺了皺鼻子,“人又是個什么東西?”
“人……是吃我們的腦子的……人。”阿吉抖成了一團,卻開始有些感激耿格羅布能記住它的名字,并且救了它。
“吃腦子?”耿格羅布看著那個行者歪了歪腦袋,“怎么吃?”
“這樣……啊……”阿吉剛要比畫老猴子教給它的動作,卻突然叫著飛了起來。
耿格羅布把它團了團嗖地扔出去了,然后若無其事地拍拍手。
“啪嗒”,阿吉被扔到了行者的腳邊,它很干脆地暈了過去。
行者仿似沒有看到它,只是兀自看著血海一般的湖,沉默,不再瘋瘋癲癲又哭又笑。
阿吉在昏迷中仿佛聽見一聲高亢清嘹的鳥啼。這是什么鳥叫?為什么從來沒聽過?為啥子讓人覺得……這么憤怒?
“別怕,我不吃你。”行者俯身抱起阿吉,“你的腦子又騷又臭又藏了那么多齷齪事兒,有什么好吃的!”
嗯?食腦惡魔在說什么?為啥子悲憫得讓我這么平靜?阿吉不抖了,然后睜開了眼睛。心想不吃我?那你抓著我干啥子?
“喂!”一個聲音傳過來,“放開它!”
“原來是你?”行者看著那個聲音的主人——耿格羅布,輕輕地把阿吉放到地上,拍了拍它的腦袋,阿吉愣住了,這明顯是一個曖昧的動作,這個“人”是要做什么?
“它是你的朋友?”行者笑著問耿格羅布,“你終于也有朋友了?可惜啊……可惜……”
耿格羅布瞇著眼睛看著這個叫作“人”的東西,它身上披著丑陋怪異的麻布。
“你是個沒有家的家伙。”它突然看著耿格羅布嘆了一口氣,然后扭頭朝山外走去,“咱們都是沒有家的家伙……”然后漸行漸遠。
“它說什么?”耿格羅布問阿吉。
“我不知道,我怎么會聽懂惡魔的話?”
“嗯,它倒不太像是會吃肉的東西。”耿格羅布看著行者消失在叢林里,山那邊的天,火燒一般的紅。
3
“ 嗚——”
一聲鳴叫從湖面上傳來。
“什么聲音?”耿格羅布看著湖面,今天的怪事已經(jīng)夠多的了。
“是鳥叫。”阿吉回憶著它昏迷的時候聽到的叫聲。
“怎么這么難聽?”耿格羅布手搭涼棚眺望湖面,湖面上紅光粼粼,就像是湖底死了一頭巨獸,這湖水盡是它的鮮血一般?墒呛嫔铣思t光粼粼再也沒有別的什么,根本看不到有什么鳥。
“沒意思!”耿格羅布在三十秒內便耗盡了好奇心,扭頭往叢林里走。
高大的連香樹聳入云端,一片冷箭竹林齊刷刷地在風里搖晃,不知名的灌木漿果正開得五顏六色,只是安靜得可怕——這里的小獸們都搬了家了。
“羅布。”阿吉鼓起勇氣跟在耿格羅布的后面,耿格羅布卻像是完全沒看到它一樣,就讓阿吉這么跟著,途中隨手折下幾根嫩竹枝,扔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嚼著。
“謝謝你叫我的名字……”
阿吉此刻仿佛得到了莫大的尊重,耿格羅布的認真讓它激動不已,這個大家伙好像也沒有傳說里的那么壞,它完全忘了就在一個小時前這個不錯的家伙還搶了它的果子,并把它扔到了食腦魔的腳下,僅僅是想看看食腦魔食腦是什么樣子。
“謝謝你……”阿吉對這個人見人怕的痞子還是有一些怯意。耿格羅布突然站住了,側著頭像是在傾聽。
“別吵。”耿格羅布皺著眉頭打斷它,然后狐疑地看著它們剛走過的竹林,那里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怎么了?羅布?”
“你別跟著我。”耿格羅布厭惡地看著阿吉,然后轉身跳進了竹林。
阿吉有些失落,原本以為終于有了個朋友了呢,只是它的這位朋友比自己孤獨多了……
回猴群去吧。
無論如何,那里總是一個家。
只是自己千辛萬苦摘來的果子,被“新朋友”搶走了。
“可是它還記住了我的名字嘞。”阿吉得意地跟自己說。
猴群的規(guī)模并不大,連續(xù)幾十年的遷徙跟躲避,讓這個族群縮水到可憐的地步。二十七只猴子,已經(jīng)差點兒累死了幾代的猴王,不斷的交配,不斷的死亡,因為遷徙與對人的恐懼,繁衍已經(jīng)成了這里的頭等大事兒。
那位富貴兄弟此刻正忙碌地按著她在一根粗樹枝上繁衍。
這讓阿吉很是心碎,猴王的動作很不溫柔,讓她看起來就像是顛簸在風中的一片金色的葉子。
阿吉胸中有種莫名的燥熱,這種燥熱是可恥的,源自它的青春,像它這樣的身份,連看她一眼的資格都沒有。這種青春的、可恥的燥熱讓它心煩意亂。
“阿吉……”一只老猴子爬過來。
“阿姆爺……”阿吉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過頭。記得,這只老猴子是第一個叫它名字的人,第二個便是耿格羅布。
4
耿格羅布穿行在叢林里,方才它聽到了一個聲響,那個聲響不屬于這里的任何動物。這讓它有些興奮,終于有新來的能讓它欺負了。
它完全忘了對于這里來講,它才是新來的。它把這個山頭禍害得夠戧,完全沒有客人的樣子。這里雖然很富饒,卻沒有人愿意跟它相處,它們都搬走了。
“嗚……嘎嘎嘎……”耿格羅布聽到這種叫聲,跟在湖上聽到的一樣。這樣的聲音通常來自于即將產卵的竹雞,可是又有些不大一樣,寂寞的耿格羅布追逐著這個無聊的聲響,卻沒有找到聲音的主人。
越是找不到,它便越是要找。
它仔細地檢查每一棵樹,每一個荊棘叢,每一處石堆。終于,懶惰還是把好奇打敗了,它仰面朝天地躺在厚厚的竹葉上,重新開始發(fā)呆。
“管它呢。”耿格羅布嚼了嚼嘴里的竹渣,噗地吐出去老遠。
那個叫聲依然在挑釁似的叫。耿格羅布心煩意亂,長久的孤單讓它寂寞得要發(fā)瘋。它用腦袋頂在地上,然后用肥屁股轉圈兒。“嘭嘭嘭”,撞得身邊的箭竹嘩嘩直響。
一朵白色的小花慢慢地飄落下來,落到了它的鼻尖上,散發(fā)出一種怪異的芳香。
它把眼球聚攏到中間盯著那朵小花,因瞳孔相距太近,一朵花變成了兩朵,一個鼻子變成了兩個。阿嚏!
花粉讓它的鼻子有些過敏,這是一朵它從來沒有見過的花。
呼,它撅著嘴巴把花吹到一邊兒,翻了一個身,乏了。
“嗚……咯咯咯……”耿格羅布對那個討厭的聲音已充耳不聞了。
耿格羅布喜歡這樣看這個世界,側著腦袋,從地上的枯葉、微塵,到山、樹、天空,安靜無聊的就像是自己。
它寂寞得準備跟塵土交朋友了。
5
阿姆爺是一只老猴子,阿吉看到它就像是看到了未來老去的自己。阿姆爺?shù)母赣H也曾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某個王,只是它沒有它的兄弟強壯,它保留了王的弱勢基因,然后庸碌安靜地活到現(xiàn)在,它也沒有阿吉那么憤怒。
“你的果子呢?”阿姆爺問阿吉。
“遇到了羅布……”阿吉攤攤手。
“噢。”阿姆爺摸摸索索地從身后的樹洞里掏出來幾顆鳥蛋,那是被某個不負責任的藏馬雞丟了的,“拿去給它……”
阿吉也不客氣,接了過來。它從來不跟阿姆爺客氣,甚至都成了習慣。
這時候,猴王終于忙碌完了,舒服地舒了一口氣,然后離開她,躺在樹枝上,開始驕傲地用眼睛巡視它的領地,這是它的族群。她坐在樹梢,靜靜地看著她的王;蛟S不久之后,她就能生出一只或者幾只的猴子,會有阿吉,也會有一個王。
“那個誰……”猴王一下子看到了阿吉,然后慵懶地朝它招招手,讓阿吉送去本應該早就送到的食物。
阿吉雙手捧著阿姆爺?shù)镍B蛋,深吸了一口氣,走了過去:“王……”
“怎么是這個?”猴王有些不悅地看著它手里的蛋。
“我遇到了羅布……”阿吉用眼角瞟著不遠處的她。猴王發(fā)現(xiàn)它的眼神,便恥笑般地看著它,伸手把蛋砸到了它的頭上。
阿吉沒有躲,它依然看著美麗如昔的她。她看到猴王砸了阿吉滿臉蛋花,只是輕輕地皺了皺眉,卻沒有說話。
這是阿吉的愛情,卻永遠不會屬于阿吉。
猴王一腳把阿吉踢落枝頭,她在阿吉眼中越來越遠,阿吉越沉越低,像是沉淪到地獄里去了,一直落到地上,抬頭看到她的眼睛正在看著它,有一絲擔憂?
重重摔在枯葉上的阿吉,此刻笑了——她為我而擔憂。
這可是它第一次引起她的注意,盡管如此狼狽。
6
耿格羅布做了一個夢。
夢到山著了火,湖水也翻騰起火焰。它在火中奔跑,炙熱讓它窒息,皮毛與脂肪開始燃燒,無處可逃。
然后它聽到了一聲凄厲的鳥鳴,一只無比巨大的火鳥,從天空劃過,它身上的羽翼落下無數(shù)的火焰,把整個世界都焚灰化燼。
它一下子醒了,第一次感覺到心跳得這么快。這種感覺是恐懼?它搖搖頭,不肯承認。
然后它就看到了一只烏黑的肥竹雞,站在離它不遠的地方。
這是啥品種的雞?
它轱轆一下從地上坐起來,看著那只丑陋的生物,甚至覺得那只猴子的屁股都比它好看。
可惡的它這是什么眼神?嘲弄嗎?
肥竹雞是在嘲弄它,“嗚……嘎嘎”地叫了一聲。
這種嘲弄激怒了心情不太好的耿格羅布。耿格羅布偷偷地摸了一塊石子兒在手里,因為它知道自己萬萬追不上一只鳥,哪怕只是一只肥竹雞。
它瞇著眼睛瞄準,趁那肥竹雞一不注意,嗖地把石子兒扔了出去——它就是用這一招趕走了原本棲息在這半邊山坡上的那群竹雞的。
噗的一聲,石子兒卻意外地打空了,只在地上激起了幾片落葉,而原本落在那里嘲弄自己的肥竹雞卻不見了。
爪滑了?
它皺著眉頭看了看自己的胖爪子,捏了捏空氣,一切都好,還是很有力量。
那只肥竹雞呢?怎么會憑空消失得像是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連根毛也沒留下。
奇了怪了,耿格羅布隨手拗斷一根箭竹,把竹筒捏成一些竹片,撿了一片扔進嘴里,嘎吱嘎吱地嚼了幾口。
竹子并沒有多少營養(yǎng),為了保持力量,它每天必須吃下幾十公斤的東西。
耿格羅布喜歡嚼碎那些青翠的嫩竹,吸吮里面略甜清香的汁液,而今天的這些竹片水分不僅少了很多,并且還苦澀。耿格羅布皺著眉頭吐掉才嚼了幾口的竹片。
連飯都不好吃了,低血糖開始讓它變得更加暴躁。
“嗚……嘎……”
一聲難聽之極的嘲笑,從竹林深處傳過來。
耿格羅布扭頭便開始奔跑。它沒有被如此挑釁過。
耿格羅布跑過竹林,那嘲笑就在樹梢;耿格羅布跳過山澗,那嘲笑就在浪尖;耿格羅布辨認著風向,嗅到了那個聲音主人的氣味。
這是對它偏執(zhí)的懲罰。
7
“阿吉,阿吉。”
阿吉也在做夢,夢到它是猴王,她對它笑靨如花,它拉著她繁衍后代,使勁繁衍后代,不停地繁衍后代……
睜開眼,卻看到了一張老朽蒼黑的臉。
“阿姆爺……”阿吉認出了面前這張老臉,只是虛弱,方才的墜落讓它受了傷,渾身的酸痛讓它一動不能動,骨頭應當是斷了幾根。
“唉。”阿姆爺無奈又怯懦,“我知道你娃兒的心思,可是那樣的心思你萬萬起不得……這世界總要分出個尊卑來的不是?”
阿吉沒作聲,它還在留戀夢中的繁衍,眼睛四處尋找著她。
“等你到我這把年紀就明白了?瓤……”阿姆爺干咳了幾聲,不敢再說,因為猴王正在盯著它們。
阿吉在猴王的身側尋找到了她,她輕蹙眉頭的樣子,簡直可以讓阿吉再去死一次。阿吉癡癡地看著她。她卻在看著她的王。
“別看了,別看了……” 阿姆爺悄悄地拉著它。
猴王輕蔑地看著它這兩個最卑微的臣民,傲慢地走了過來。
“王……”阿姆爺把腰彎得很低,頭都快碰到地了。
它的王沒有看它,只是盯著像一具尸體一樣躺在地上的阿吉。
阿吉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這么美……
猴王一腳踩住它的腦袋,恥笑它。“你這樣下賤的東西,真應該挖掉你的眼睛。”這個與阿吉從小一起玩耍長大的兄弟咬牙獰笑,“就憑你也敢妄想?”
“王,請饒了它……”阿姆爺把腰彎得更低,懇求著。
“你又是個什么東西?”猴王一腳把它踹了個跟頭,阿姆爺在地上翻滾了幾下,繼續(xù)站起來彎著腰懇求,“王,請饒了它吧……它是真的遇到了羅布……”
“羅布?哼哼……”猴王哼哼了幾聲,踩著阿吉的腳又加了更多的力氣,阿吉的頭快被踩到泥土里去了。
阿吉還在看著她,她也在看著它們,眼睛依舊明亮著,或有一絲不忍,而更多的是冷漠。
“羅布”這個名字曾經(jīng)給猴王帶來過屈辱,現(xiàn)在它把這種屈辱發(fā)泄到腳下的阿吉身上。阿吉的脖子快被它踩斷了,嘴巴里開始汩汩地往外冒血。
阿姆爺自然知道猴王為什么容不下阿吉,絕不是因為那幾個被搶走的果子?墒,此刻它的勇氣已經(jīng)用光,再也不敢冒犯它的王。它怯懦地彎著腰,悲傷地看著將死的阿吉。
猴群中其余的猴子都噤若寒蟬,離得它們遠遠的,不管平日里阿吉跟它們生活如何,卻不值得它們替它說話——它們也從來不敢看那些王妃。
“你說我是該驅逐你還是該殺了你?”猴王彎下腰來,湊近阿吉的耳朵,“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連你也是……”
阿吉開始窒息,摔斷的骨頭已經(jīng)疼到?jīng)]有知覺,頸椎骨在胸腔里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這些悶響從血液里傳到阿吉的耳朵里,卻讓阿吉很想笑。
“我想把你怎么樣就能把你怎么樣,你這個下賤的東西。”這位王者低聲嘲笑著被它踩入塵埃的兄弟,早就忘了它們擁有同一個母親。
“嘭……”
從一棵山毛櫸樹后面闖進來一個巨大的東西,黑白相間,兇神惡煞。
“羅布?!”所有的猴子都嚇了一跳,包括它們的王。
耿格羅布顯然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一群猴子,它皺著眉頭看了看四周,也看到了被踩在地上的阿吉。
“我在找一只黑色的胖竹雞。”它問猴群。猴群四處逃散,惡棍的兇名像是瘟疫一般駭人,盡管它們中間甚至有一些從未見過它。
耿格羅布無奈地看著猴子們逃離,卻發(fā)現(xiàn)猴王沒有逃跑,它走過來問猴王:“我在找一只黑色的胖竹雞。”它比畫著,“有這么大,長得很丑,嗚嘎嘎地叫……”
猴王的腿有些軟,有點踩不住腳下的阿吉了,它也想跑,只是作為一個王者的尊嚴讓它耽誤了時間,這讓阿吉終于有機會喘一口氣了。
“你們看到了沒?”耿格羅布皺著眉頭問它們。
猴王搖搖頭,它覺得有些尷尬,它盡最大的努力想保持住自己的王風?墒牵M管它是猴王,可也只是只猴子。在耿格羅布眼里,它是阿吉、阿姆爺還是猴王并沒有什么分別。猴子就是猴子,弱小得整天在樹上逃來逃去的臭東西。
“那謝謝。”耿格羅布扭頭走了,它禮貌溫良得像是一只小鹿。
“謝謝?”猴王驚異地看著耿格羅布消失在叢林里,然后笑了,笑得越來越大聲,笑得前俯后仰,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它跟我說謝謝……”
阿吉并沒有看笑得前俯后仰的王,只是在虛弱地尋找著那片金色的葉子。
“你聽到?jīng)]?它跟我說謝謝!”猴王惡狠狠地抬腳重新踩住阿吉。阿吉也開始笑,笑得比哭還難看。然后它想叫喊,卻喊不出聲音。
“你踩著的那個是阿吉吧?”
猴王的笑聲戛然而止,那惡棍怎么又回來了?
第
二
章
你
是
你
自
己
的
王
第二章你是你自己的王
1
耿格羅布伸手把猴王扔到一邊,蹲下來看著奄奄一息的阿吉。“是阿吉,怎么才一會兒不見,你就變成了這個尿樣?”它伸手戳了戳阿吉的大腦殼,“還活著沒?”
“活……活著。”阿吉吐掉嘴巴里的血跟泥土笑著說。
“活著就起來。”耿格羅布拍拍手,然后扭頭看著被它扔在一邊的猴王,“你為什么打它?”猴王有些尷尬,在耿格羅布面前顯得異常單薄。
“我……”猴王怎么都不會想明白耿格羅布為什么會知道一只卑微下賤的猴子的名字。
“我問你為啥子打它?”耿格羅布皺著眉頭。
“因為……”猴王絞盡腦汁地想找出一個不會引起這個喜怒無常的惡棍發(fā)怒的理由,鬼才知道它們兩個什么關系?這個天殺的耿格羅布為什么會替那個賤種出頭?
“咳咳……因為它是猴王……”阿吉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旁邊的阿姆爺趕快去扶住它。阿姆爺方才要逃跑,卻始終放不下阿吉,跑了幾步便又咬牙回來了。
“猴王?”耿格羅布瞇著眼看著猴王,伸手啪地抽了它一個跟頭。
“你……你為什么打我?”猴王又氣又羞,它不能容忍在最卑賤的猴子面前丟掉尊嚴。
“你為啥子打它?”耿格羅布摳了摳牙縫。
“因為我們都是它的……”阿吉奄奄一息地走過來擋住了耿格羅布,盡管它很感激耿格羅布救了它。
“你是它的?”耿格羅布歪著頭,“你怎么是它的?它是你娘?”
“不是……它……”阿吉轉過頭看著它的兄弟,鄭重地跟耿格羅布說,“它是我們的王。”
“王是啥子屁?啥子屁的王?”耿格羅布斜眼看著阿吉,“這世界上沒有誰是誰的,從今往后,”它頓了一下,很認真地說,“你就是你自己的,誰的也不是。你,就是你自己的王。”
阿吉笑了。這個笑容慢慢地從阿吉的嘴角擴散到全身,一直到心臟也起了褶皺,笑得斷掉的骨頭在它身體里也在咯吱咯吱地笑。
我是自己的?我是自己的王?
阿吉只是一只猴子,且是猴群中地位最為卑下的一只。它生在這個猴群,它安分地扮演著屬于它自己的角色,這個角色從阿姆爺,從從前,從亙古,這樣的傳承讓無數(shù)個阿吉與阿姆爺們從未有過非分之想——因為它們屬于猴群,這一點從未改變。作為族群附屬物,它們不可或缺,也可有可無。
阿姆爺眼睛覬覦著猴王,徒勞地伸著爪子想捂住阿吉正在笑的嘴巴,它害怕極了。這種逾越的話,會引起猴王的報復,或被驅逐、處死。
它知道這只黑眼圈痞子的臨時正義,并不會真的能讓阿吉的命運改變。離開猴群?那可怎么活?
而猴王,這只猴群里繼承了最優(yōu)秀的種群基因的猴子,它還很年輕,它繼承的王位并不能給予它太多的城府,于是它屈辱地爆發(fā)了。
“我才是王。”它看起來有些歇斯底里,“我要驅逐你們。”
猴子們又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卻也只是遠遠地看著,它們開始跟著孤獨的王在歇斯底里地叫喊,“驅逐它們,驅逐它們……”阿吉現(xiàn)在是它們的恥辱,它背叛了猴王。
耿格羅布皺皺眉頭:“真討厭。”然后問阿吉,“你做了自己的王,還要不要做它們的王?”
阿吉吐掉嘴里的血沫子,笑著說:“它們的王,有什么好做的?”
阿吉抱了抱阿姆爺,然后艱難地擰著頭,四處尋找著她。
她也沒逃跑,她依然坐在高高的樹干上,安靜地看著這里發(fā)生的一切。阿吉挺起胸脯,慢慢地走到那棵樹下,然后揚起脖子朝她大喊。
“我叫阿吉。”
“你好啊,阿吉。”她也沖著阿吉笑了。
“我要走啦……”阿吉笑著大聲喊。
“那再見了。”她盯著阿吉擺擺手,“阿吉。”
2
自由是在猴群里做一只猴子,在熊群里做一頭熊,在竹林里做一棵隨風搖擺沙沙作響的箭竹。
可耿格羅布說,那有什么好?那是啥屁的自由?什么都是一群一群的。
“哎?你們跟著我做啥子?”
“那我們去哪兒?”阿姆爺悲憤地看著這個罪魁禍首,若不是它,它們便不會被驅逐出猴群,現(xiàn)在倒好了……它竟然還好意思問出這樣的話來。
“這座山這么大,這座山外面還有山,山的外面還是山……去哪兒不行?干嗎跟著我?”耿格羅布厭惡地看著它。
“你……”阿姆爺很生氣,它早就忘了耿格羅布原本就是個為禍一方的大惡棍,它從猴王的腳下救出兩只猴子并不是因為它的正義,而是源自它的無聊。而它說的那些山,山外面的山,的確可以裝下無數(shù)只猴子,但是那里也有豹子,也有狼。
這些就是做了自己的王的代價。
一路上阿吉是被阿姆爺背著的,事實上它從跟那只母猴子說完再見就倒下了。
如果還有辦法留下來,如果阿吉沒有昏倒,阿姆爺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來。
它老了,怕是明天就要死了,它不想做什么王,這一輩子也沒想過。因為它年輕的時候很幸運,沒有遇到一只耿格羅布。
可憐的阿吉。阿姆爺悲哀地想。
耿格羅布走了,阿姆爺果然不敢跟著,它的懦弱深入骨髓,這一輩子都是習慣聽從命令:阿姆去摘些果子來,阿姆給我捉虱子,阿姆去引開豹子……
它并不缺乏拼命的勇氣,卻從來沒有過今天這么彷徨。少了那些命令,它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活,F(xiàn)在該去哪兒呢?
天從紅變成了黑,夜晚的降臨也帶來了一場小雨。
阿吉依然未醒來,若不是它尚渾身滾燙,阿姆爺都以為它已經(jīng)死了。稀落的雨滴打著搖擺不定的箭竹,阿姆爺折了一枝連香樹枝,遮著躺在地上的阿吉,有幾朵白色的小花,跟著雨水落在了阿吉的身上。
“這是什么?”阿姆爺活了這么久,山上的一草一木它都叫得出名字,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小白花。
“這是竹花。”一個難聽的聲音說。
“竹花?竹花是什么花?” 阿姆爺嚇了一跳,四處看,卻什么都沒看到。
“是誰在說話?”
“竹花,就是竹子的花。”
“是誰?”阿姆爺嚇得瑟瑟發(fā)抖。
“你又是誰?”
“我是阿姆……” 阿姆爺想逃跑,可看了看腳下躺著的阿吉便放棄了。
“阿姆是什么東西?”
“阿姆……是一只猴子。” 阿姆爺簡直嚇壞了,這一定是山神在說話,要懲罰我們背叛猴群。
“猴子?”那個難聽的聲音停了一下。緊接著,一個黑影從竹林里跳了出來。阿姆爺捂住臉,從指縫里偷偷地看。
原來是一只烏黑的肥竹雞啊。被小雨澆得全身的羽毛都貼在圓滾滾的身子上,更是丑得可笑。阿姆爺立刻就有些生氣,一只肥竹雞也敢嚇唬我?
“你是猴子?”那只肥竹雞一跳一跳地走過來,歪著腦袋看看阿姆爺,看看阿吉。
“滾開。”阿姆爺更是有些不悅,竹雞是這個叢林里最孱弱的種群,在旁的動物看來,它們只是一個個跳動的小肉塊兒。阿姆立刻就開始懷念猴群來了——以前在猴群,這樣的竹雞怎么敢這么冒犯自己?
“猴子?”肥竹雞沒有滾開,只是若有所思地說,“好像以前我也認識一只猴子……”
阿姆爺厭惡地看著它,現(xiàn)在的竹雞真是膽子大。
“我想起來了,我以前真的認識一只猴子。”肥竹雞歪著頭張開翅膀開始咯咯笑,圓滾滾的身體開始跟著顫動,“是的是的,它上天入地,翻江倒海,攪得世界不得安寧,哈哈,還把天捅了一個窟窿……天破了……”
“胡說八道。原來是一只瘋雞。”阿姆爺啐了一口,伸爪驅趕它,“快滾開,滾開。”世界上哪有這樣的猴子,阿姆爺心里想。
“真有這樣的猴子嗎?”一個虛弱的聲音問。
“阿吉,你醒了?” 阿姆爺欣喜地看著醒過來的阿吉。
“世界上真有這樣的猴子嗎?”阿吉沒有回答阿姆爺,而是看著那只肥竹雞。
“嗚嘎嘎,當然有啊。”肥竹雞笑得依然很難聽,“它可威風得緊呢,它踩著云彩飛過天空,山林清風、野草花樹都對著它笑;它落在山頭,萬物生靈、飛禽走獸都為它歡呼。它是那樣的一個英雄,那么自由,那么慈悲。連滿天神佛都怕它,它還要做老天爺?shù)母傻亍?rdquo;
“后來呢?”
“后來……你問什么后來?”肥竹雞突然愣住了,眼睛里開始迷茫,“后來怎么了?后來?我忘了……唉?我是誰?”
“阿吉,別聽它的。你看它就是一只瘋雞。”阿姆爺繼續(xù)伸爪趕著,“滾開這里。”
“我相信。”阿吉咳咳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搖搖晃晃,“我相信世界上有這樣一只猴子。”
“你也瘋了?”阿姆爺嚇壞了,“怎么可能有那樣的猴子?”
“它是誰?”阿吉重新蹲下來,看著那只瘋瘋癲癲的肥竹雞。
“什么它是誰?”肥竹雞一臉迷茫地看著阿吉。
“就是那只猴子,那樣的一個英雄總得有個名字吧?比如說我,我是阿吉。”阿吉笑著指著阿姆爺說,“那是阿姆。”
“你叫阿吉?那是阿姆?我知道。” 肥竹雞魔障似的看著阿吉,很認真地問,“阿吉,我是誰?”
“瞧著沒?它就是瘋了。”阿姆爺撇撇嘴。
3
耿格羅布很懊惱。它想不通到底是它自己的胃口變了,還是食物變了。這些原本鮮嫩多汁的箭竹為啥子突然間變得這么干酸苦澀。
不好吃的東西它吃不下,它吃不下就要血糖低,它血糖低了脾氣就不好,它現(xiàn)在看什么都不順眼。
雨水落在巖石上,騰騰地冒著蒸汽,因為它們被太陽曬了一天,到現(xiàn)在還沒有落涼。這終究是有些不對的,往年這里從來不會熱,甚至,再往上走一點還能看到雪。
“轟隆隆……”突然間大地開始抖動,幾聲悶響從遠處傳過來,又傳出去很遠。耿格羅布晃了幾下,然后趴在地上歪著頭仔細聽著,這是什么聲音?打雷嗎?不是。它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突然有些擔心。
原本安靜的叢林突然變得有些躁動,成片的鳥雀從遠處的林中驚起,烏壓壓地越過耿格羅布的頭頂,受驚的鹿群越過山脊,飛快地跳過灌木,整個山都騷亂得影影重重。
“山塌了……”一只野羚羊叫喊著跳過。
“山塌了,山塌了……”神經(jīng)質的松鼠群在叫嚷。
山塌了?耿格羅布隨手抓過一只跑過它身邊的兔子:“什么山塌了?”
“那邊……那邊……斯格拉柔達,掉下來一個山頭……”兔子驚恐地說,指著一個方向。
耿格羅布扔掉兔子開始奔跑。
“原來是個傻子?”那只被它丟掉的兔子看著它奔跑的方向,它不明白為什么這個大禍害不逃命,而是朝山崩的方向跑。
雨越下越大,山上沒有太厚的土壤讓雨水儲存起來,多余的雨水匯集成溪流,沖刷著這個山林里的慌亂。
耿格羅布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奔跑過。
斯格拉柔達,是一座山。
這曾是某些神靈們的名字,她們庇佑了這里億萬萬年,她們讓這山林美麗富饒。河流湖泊穿過這里,無數(shù)的生靈在這里仰仗她們繁衍生息。她們溫柔似水從不暴虐,因為傳說里她們是四個姑娘。
姑娘們都有一副好心腸。
耿格羅布在泥濘里奔跑,在所有的生靈都在逃離的時候,它朝著斯格拉柔達奔跑。
夜雨里的斯格拉柔達,像極了四個正在哭泣的少女。
斯格拉柔達,你為什么哭。
是閃電?是雷聲?是這夜雨冰冷?
還是這貪婪的萬物生靈?
你可知道,
那些讓人傷心的舊時光終究會過去。
你看我們,
這么無恥地仰仗你,卻從未靠近。
聆聽你的聲音,
你的憤怒或者來源于此?
或者你這么寂寞,
我們卻這么無情?
或者怕你紅顏老去,
便要舍棄眾生?
雪崩。積雪與寒冰變成洪水,沖刷著這片山。高聳的水杉與連香樹們抵擋不過,被洪水連根拔起,山立刻變成了海。
耿格羅布奔跑著怒吼,洪水沖過的地方,曾經(jīng)有一大片竹林。
山很高,它不停地跳躍在被沖倒的樹木尸體上。今天它吃進肚子的食物并不能給予它太多的能量,況且原本它就不是善于奔跑的動物。
它更不會游泳,在這樣憤怒的水里,怕是最強壯的江豚也活不下來。
耿格羅布笨拙的跳躍最終抵擋不過山洪的力量,它的怒吼換不來洪水積雪的退卻。一塊尚未融化的堅冰,像是一座奔跑的小山,咔嚓咔嚓撞碎了來不及躲閃的木頭。
在它沉下去之前,它看到從雨水里飄落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第
三
章
你
是
要
孤
獨
地
活
,
還
是
自
由
地
死
?
第三章你是要孤獨地活,還是自由地死?
1
飄啊飄啊飄啊,無數(shù)的小白花像雪片一樣落下來。
耿格羅布看著它們從虛無中落下來,死了?耿格羅布伸手打了自己一拳。
嗯,果然死了。
它舒服地躺在黑暗里一動不動,那一拳讓自己毫無疼痛。真安靜啊,沒有猴子,沒有松鼠,沒有惹人討厭嘰嘰喳喳的肥竹雞。
只有這些花。
這是些什么花,還挺好看的嘞。耿格羅布仰著頭看著,任那些白色的小花落在它身上,孤獨即將把它埋葬。
“可是……好孤單啊。”它毫無睡意。
耿格羅布從來不肯承認自己的孤獨,即使它活得那么混蛋,也從來不肯找一個朋友,F(xiàn)在死了又有什么打緊的,老子就是很孤獨,可老子就是看不上你們那些一群一群的。
它不再饑餓,不用再強迫自己吃那么多食物——事實上它壓根兒找不到可以吃的東西。那些嚼起來嘎吱嘎吱的東西有什么好吃的?它抿了抿嘴巴,嚼了幾口并不存在的空氣。
它嘗試著站起來,咦?我的力氣呢?
原本這個最強壯的惡霸此刻卻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渾身都軟綿綿的。它現(xiàn)在突然不愿意死了,因為死了不能動。
白色的花雨,無邊無際。
耿格羅布在掙扎,它相信它是被一根看不見的鎖鏈捆住了。它曾經(jīng)稱霸整個山頭,禍害整個叢林,現(xiàn)在卻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這讓它開始憤怒——死竟然是這般的沒有趣味兒。我為什么死?我死了要做什么?
“我不要死!”它憤怒地喊,“我要活,我要去斯格拉柔達。”
“山塌了。”一個聲音說。
“塌了我也要去!”
“你去山上做什么?”那個聲音恥笑它。
“我要去……”耿格羅布咬著牙。
“你走的時候,何曾想過要回去?你回去做什么?你不是要自由嗎?現(xiàn)在你不是自由了嗎?”
“哈哈哈哈哈。自由就是用根看不見的鎖鏈把老子鎖在地上?自由不是這樣,我要追逐風,追逐閃電,我要越過竹林,我要……”
“沒有鎖鏈。”那個聲音說,“真的,沒有人要把你鎖在這里。這里又沒有猴子能讓你欺負。”
“噗噗噗……”耿格羅布接連放了幾個屁算是回答,事實上它的肚子里只剩下了這些氣體。
“是你自己不愿意起來。你又懶又饞又膽小,怕人笑你,怕人看你,怕人知道你膽怯,怕人知道你是……”
“閉嘴。!”
“所以,你就讓大家都怕你,離你遠遠的。生怕別人看不起你——你跟那些可憐的猴子沒有什么兩樣。哈哈哈哈,王是啥子屁?屁是啥子王?”
耿格羅布不想聽這些,可是那個聲音還在說。
“你看你現(xiàn)在像一攤爛泥巴,連站起來的勇氣都沒有。還怪什么鎖鏈……你孤獨又怕孤獨,你自由又怕自由。哎,你是要孤獨地活,還是自由地死?”
“我要活,我也要自由。”耿格羅布大喊,“我要去斯格拉柔達!”
“你連自己都救不了,你去了有啥子用?”那個聲音說,“你看到這些花兒了吧,這是一個征兆……”
“閉上你的鳥嘴!”耿格羅布跳起來朝虛空里打了一拳,果然沒有什么看不見的鎖鏈。
“咔……咔……轟……”
突然虛空里像是什么東西破裂了,耿格羅布瞇起眼睛仿佛看到一道微光,從這微光里耿格羅布看到了斯格拉柔達,那些雪山青草、高大的水杉、碧綠的湖水。
耿格羅布開始笑,它看到了它死也要去的地方。一片郁郁蔥蔥的箭竹,望也望不到邊。
沒有肆虐的洪水,沒有坍塌的冰川,也沒有紅得如血的云霞。
耿格羅布不敢呼吸,生怕這個世界一觸即碎。它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尖走著,生怕吵醒了每一片沉睡的葉子。它的眼睛急切地尋找著這個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地方,山石竹樹、青草溪流……
可是,可是……為什么只有這些?
可是,可是……那些煩人的鵪鶉呢?竹雞呢?那些討厭的猴子呢?兔子呢?還有……它們呢?
整個世界只剩下了耿格羅布自己。
耿格羅布開始號啕大哭,很傷心,它一直都很傷心。
“你哭了?”那個讓人討厭的聲音又出現(xiàn)了,“哈哈哈哈,這不就是你最想回來的地方嗎?你為什么哭?”
耿格羅布死了,是傷心死的。
2
“它是在哭嗎?……”
“噓,別說了,別說了,醒了,醒了……”
“這家伙,哭成這樣……還以為它多……哎哎,肥竹雞快下來,不許在它身上做窩啊,它可真打人……”
耿格羅布醒了有一會兒了。它重新有了感覺,渾身劇烈地痛,疼得它直抽抽,但是它愣是不敢睜眼。它就這么躺著,活著的感覺真不咋地,世間還是這么嘈雜,這么疼痛,還有這么餓。一想到餓,肚子便開始咕嚕嚕直響。
哭得太丟人了。在這些曾經(jīng)弱小的生物面前掉眼淚,還不如死了呢。
“嗚嘎嘎……”肥竹雞在它身上跳大神。把耿格羅布踩得差點吐血,原本骨頭就斷了幾根兒,鬼才知道這只天殺的肥竹雞怎會這么沉。
“啥子東西響?”
“它的肚子?這是餓了吧?好家伙,跟打雷一樣……”
“噓……快下來你這只瘋雞,怎么又上去了?下來,下來……”
這個世界太嘈雜,耿格羅布閉著眼睛,一直等,等到四周慢慢地安靜下來,它才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然后,耿格羅布輕輕地把在它胸口做了窩的肥竹雞拿下來,它從來沒這樣溫柔過,完全忘了這只雞曾經(jīng)對它的挑釁。
四周一片寂靜,它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洪水早已退去。一襲月光照在洪水過后的山林,狼藉滿地。它檢查了身上的傷,雖然有幾處骨折卻也不是太礙事,野生動物都有著強悍的恢復能力。
旁邊睡著阿姆爺、阿吉,還有一些其他弱小的動物,它們擠在一起圍成了一個圈兒,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相互取暖。
它捂住胸口,爬了起來,小心翼翼地避開腳邊沉睡的猴子和兔子們,一瘸一拐地往山上走。月光前所未有的亮,因為無數(shù)的大樹與竹林都被洪水沖倒。月光肆無忌憚地傾灑下來,把整個狼藉的世界染成了銀白。
耿格羅布仔細地辨認著路,身上的傷已經(jīng)讓它無法奔跑。它艱難地前行著,一棵棵大樹橫在山上,就像是一個個倒下的巨人,一些在洪水中喪生的小獸,已經(jīng)開始在泥濘中腐爛。
耿格羅布看到了那些死去的生靈,這是自然之怒。
耿格羅布走到一處懸崖,月光下的斯格拉柔達僅僅是缺了一角,雪崩并沒有妨礙她們的美麗。耿格羅布曾在無數(shù)個夜晚如此眺望。
“斯格拉柔達。”
耿格羅布回頭看到了同樣狼狽的阿吉。阿吉朝它笑笑,耿格羅布沒有再看它。
“嗯。”耿格羅布終于清了清嗓子,先前的流淚讓它還有些尷尬。
“你睡了三天。”阿吉笑著說,“大家都以為你死了。可是我卻知道,羅布怎么會死呢?”
“嗯。”耿格羅布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只是它自己不知道。
“這只是個開始。你看……”阿吉朝耿格羅布伸開手,它的手心里有一朵小白花,“這是竹花。”
“那只肥竹雞說,竹花是一個征兆。可它又說不出什么來,誰知道呢?它還說自己認識一只威風無比的猴子呢……”
耿格羅布沒有搭話,默默地轉身,開始往狼藉的叢林里走。
“你要去哪兒?”阿吉問。
“別跟著我……”
“那里什么都沒了……”阿吉默默地說。
3
三天前。
事實上,這場災難的規(guī)模并不很大。雪山只是崩了一個角,連日來的高溫讓積雪終于承受不住融化的力量。
阿姆爺知道一個安全的山洞,所以它們躲過了這場災厄。
肥竹雞時而瘋癲,時而沉默。
“這只是個開始。” 肥竹雞悲傷地站在洞口看著滔天洪水,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悲傷啊?悲憫?憐愛眾生?可它只是一只瘋瘋癲癲的肥竹雞。
“你活眾生死,你死眾生活。”它喃喃自語。
“你說什么?”阿吉奇怪地問。肥竹雞怎么會說人類的語言?這句話它曾經(jīng)在某個瘋癲的行者嘴里聽過,盡管它不明白是什么含義。
“我說,那是不是你的朋友?” 肥竹雞伸開翅膀指著水面,一具黑白相間的尸體在洪水中翻滾。
“羅布?!”阿吉大驚失色。
“它死了沒?”
“羅布怎么會死呢?”
阿吉顧不上它身上的傷,開始追逐洪水,猴子的優(yōu)勢是可以靈活地攀爬與躲避。但是它沒有把耿格羅布從水中拉出來的力氣,耿格羅布被一些結實的藤蔓纏住了。
阿姆爺也趕來了,但是兩只猴子還是不能把一只熊貓從水中拖出來。
“救命……”一只羚牛在樹上呼救。
阿吉奇怪地看著樹上的羚牛:“你為啥子會在樹上?”
耿格羅布被拴上了一根長樹藤,被羚牛拉著,重新回到這個嘈雜的世間。
4
耿格羅布從來沒有如此無助過。斷掉的骨頭嘎吱作響,消耗著它身體里所剩無幾的能量。太陽正在緩緩升起,陰郁的夜到了盡頭,天空再次變成了血色。
天空中盤旋著成群的兀鷲,它們是這個叢林的天葬者,它們凄厲地為整片叢林唱著哀歌,一個個正在腐爛的肉體被它們吞下,而后帶上天空,送亡魂們飄入云端。即便亡魂們不甘死去,卻也無可奈何,無論它們如何掙扎也只能如此結束。若是能在叢林里老死,是一種至高的榮耀——那是頂尖的強者才能獲得的。
在無數(shù)的尸體面前,喘息都成了一種負擔。這便是活著的代價。
“呼——”耿格羅布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炙熱的水汽被從泥土里逼出來,瞬間就無影無蹤,空氣仿佛都要燃燒起來。
耿格羅布停下,傾聽著后面叢林里的響動。它還能分辨出來,那些灌木后面藏著幾只餓極了的狼,正在等待著它的倒下。這些卑鄙的東西,從來沒有敢如此冒犯過它,強壯讓耿格羅布脫離了這里的食物鏈。在它還沒有真正倒下去之前,它們便不會對自己造成太大危險。
該去哪兒?
有個地方,你曾經(jīng)死也要從那里出來,可真要死的時候,你卻無論如何也要回去。
“你如果不想喂狼,就出來吧。”耿格羅布嘆了一口氣。
“賓果,羅布。”一只猴子從樹后面跳出來。
耿格羅布瞇著眼睛看著它沒說話。
“我不是要跟著你啊,我……要去找猴群啊,只是恰好順路罷了。”猴子有些尷尬地指著叢林。
耿格羅布看著阿吉,這只猴子在幾天之前差點被它的猴群打死。
“你知道的……這個山上,像我們這樣的猴子已經(jīng)很少啦。”阿吉聳肩,有些寂寥地笑笑。
在耿格羅布這個大禍害出現(xiàn)之前,猴群曾經(jīng)生活得很快樂,等級森嚴卻無憂無慮。一直到它跑來,在猴群的聚集地撒上一圈兒尿……
“羅布,你為什么來這里?”
“羅布,斯格拉柔達美嗎?我都一直沒有去過……”
“羅布,斯格拉柔達……”
耿格羅布一把捏住阿吉的尾巴,把它拎起來,噌的一聲扔得遠遠的,它實在是受夠了猴子的聒噪。這會兒在這個脆弱的大塊頭面前,某些地名是個違禁詞匯。
5
一小片箭竹林逃過了這次山洪暴發(fā)的災難。
這是阿吉在一座山崖后面發(fā)現(xiàn)的,巨大的巖石把洪水擋在了外面,竹林得以幸存。耿格羅布跟阿吉站在巖石上,看著眼前的失樂園。
“你看。”阿吉欣喜地指著竹林,“那里有一些猴子,還有羊和竹雞。”竹林里聚集著無數(shù)躲避災難的生靈,大都是像猴子一般沒有尖牙利齒的,它們自以為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可以躲著,便很快忘記了災難跟它們僅僅一墻之隔。并且,它們也一起忘了食肉動物們也都還沒有死。
比如說耿格羅布身后的狼群。
耿格羅布沉默地傾聽著身后,那些狼還跟著它們。阿吉正要歡呼著往下跳,被耿格羅布一把抓了回來。
“我們走另一邊。”它說。
“為啥子?”阿吉奇怪地看著它,“你不餓?”
耿格羅布簡直都快餓死了,昏睡了三天,又跋涉了這么久,肚子里連大便都沒有一兩了。脂肪迅速消耗著,讓它的皮毛看起來有些松垮。它扭頭跳下巖石,往外走去。
“這娃腦殼進乒乓了……”阿吉撇撇嘴,不舍地看看竹林,又看看耿格羅布,終于還是跟了上去。
尖利的石頭刺破了耿格羅布的爪子,它皺著眉頭,看著自己在石頭上留下的一行血腳印。鮮血的氣味兒讓遠遠綴著的狼群開始騷動。耿格羅布知道,只要自己不倒下,它們便不會明火執(zhí)仗地追來。
這突如其來的天災對狼們來講無疑是一場盛宴的開幕,以至于它們再也不屑跟那些惡心的天葬者搶奪腐肉了。
受了傷的鹿與巖羊,再也無法如從前般奔跑,狼們便可輕易地獵捕到它們,甚至連鮮美的竹雞、兔子等小獸,它們都已經(jīng)沒有興趣。狼們很感謝這場災厄,它們自詡是這個叢林的執(zhí)法者——弱肉強食法則的執(zhí)行者。
它們貪婪、殘暴卻又怯懦成性。它們害怕一切比它們力量大的生物,甚至是野牦牛這樣的食草物種;它們掠殺比它們弱小的一切生物,鮮有能從它們的嘴巴里逃脫的獵物,因為它們從來都是一群一群的。
一群一群的,這是叢林的另一個法則。
一群同樣弱小的同伴,千萬年下來,祖宗們從來沒有告訴它們?yōu)槭裁纯偸潜划斪魇澄。但是群體的好處就是可以使勁兒地生娃,生的娃很快又長大在群體里面,又變成了一群。一群一群又一群,每天這一群都會少幾只,然后再生幾只,以至于它們習慣了這種為叢林做出的貢獻。
“一切為了猴群。”這是阿姆爺常說的話。它為猴群盡忠,為猴王盡忠,從來未曾想過,它離開猴群會怎么辦。現(xiàn)在它離開了,它感覺有些不好。
它睡醒了的時候,阿吉跟耿格羅布都不在了,只剩下那只瘋雞還在呼呼大睡,胡言亂語地說著夢話。
那只從樹上掉下來的羚牛居然也是個傻子,一醒就要吃的。
“老猴子,啥時候開飯?”它問阿姆爺。
“吃啥子飯?吃啥子飯?啃啃你自己的蹄子行不?”阿姆爺沒好氣地跟它斗嘴,羚牛卻聽了它的話去啃自己的蹄子,無奈它的脖子永遠不可能夠到自己的蹄子,于是它便抻著腦袋在地上打轉兒。
先前阿姆爺看見耿格羅布在水里被淹得半死的時候,它還在幸災樂禍,感覺像是報了被趕出猴群的仇,后來看到耿格羅布在夢里哭,它就立刻心軟了:“哎呀,都是沒有家的娃娃,淘氣了些,可還是怪可憐的。”
“瓜比,你干啥呢?”胖竹雞被吵醒了,蹲在地上一臉鄙夷地看著正在打轉兒的羚牛。
“你說啥?”羚牛把角頂在地上,翻著腦袋問胖竹雞。
“說你是個瓜比。”
“……”
“猴兒,你給這牛喂臟東西了?”肥竹雞問阿姆爺。
“有你啥子事?” 阿姆爺死煩它,恨不得一腳把它踢得遠遠的,卻不禁又有些得意地斜了眼那轉圈兒的羚牛,那瓜娃居然那么聽它的話,真笨到去啃自己的蹄子了,也終有人比它可憐,它便立刻覺得自己高大了不少。
避難所并不太大,隨著躲避的動物越來越多,洞穴已經(jīng)開始擁擠。這么多的食草動物聚集在一起的氣味兒,簡直就像是一個開了蓋兒的大肉罐頭。
依拉正藏在樹上等待著天黑,它懶洋洋地閉著眼睛,耳朵里仔細分辨著那些生物血管跳動的聲音,那些都是活著的美味兒啊。只是它現(xiàn)在一點兒都不著急,食物從來都不匱乏。它才是這片叢林的頂級獵食者,當然,還有附近灌木里藏著的那只猞猁。
依拉是一只豹子,它美麗又孤獨,驕傲又危險。
大貓們不屑于群居,它們自己足以應對各種情況。從它們捉到屬于自己的第一只竹雞時,它們便開始與它們的爹媽兄弟老死不相往來,甚至連愛情都太麻煩,只有在春天它們才開始尋找異性,草草完事之后,便又獨自生活。
它們是大人物,是叢林里所有生物艷羨的對象。
比起狼來,大家更喜歡它們,因為它們并不貪婪——一個獵物它們可以吃上幾天,它們對食物的尊重超乎尋常,即便是獵物發(fā)酵了,它們也會吃得干干凈凈。有時候,它們也會替鹿群與猴子們驅趕狼群,因為這是它們的牧場。
它們的勇氣是無與倫比的,豹子的膽囊與熊心被認為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效的增加勇氣的靈藥,即便是最怯懦的竹鼠吃了都會有搏斗巨狼的勇氣。但是,從來沒有誰真的吃到過豹子的膽。
依拉伏在樹杈上瞇著眼睛,陽光照在它的斑紋上,這些斑紋在傳說中是某個天神的喜好,野性而又細致。
“小貓咪。”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它嚇了一跳,本能的反應讓它在五分之一秒內做好了攻擊的準備。而后它才發(fā)現(xiàn)那個聲音的來源。
一只肥拙烏黑的竹雞蹲在它面前的樹杈上,笑瞇瞇地看著它。
這是個啥子東西?它驚訝地看著這個黑家伙,它是怎么跑上來的?
“小貓咪。”肥竹雞朝它扇扇翅膀,又叫了一聲。
在它確定這只膽大包天的竹雞確是在喊它的時候,它突然覺得很荒誕。貓咪?貓咪是什么玩意兒?它竟是一下子愣住了。
“哎哎哎,小貓咪,別傻著了。我跟你說個事兒咋樣?”肥竹雞大模大樣地蹲在枝杈上,細樹枝被它肥胖的身子壓得一顫一顫的。
…………
太荒誕了,依拉倒吸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地躲遠了一點兒,聽說瘋病可是傳染的。
依拉不愛吃丑陋的食物,這么丑的竹雞它還是第一次見。它也從來不愛吃竹雞,因為它總覺得竹雞身上有股子雞屎味兒。
“你看到那只笨牛沒?”肥竹雞賊眉鼠眼地偷偷一指還在轉圈啃自己蹄子的羚牛,“你偷偷把它弄走吃了,我就裝沒看見。”
依拉斜眼看著它。
“看看這群東西,它們活得這么亂七八糟,還不如被你吃了。”肥竹雞抖抖翅膀,“笨牛做風干肉,猴子做肉醬……”
依拉不明白這只竹雞在聒噪啥子,但是很顯然它是在冒犯自己。貓咪?那是自己某個恥辱的近親,早就被人馴化成了家畜,靠取悅人類來獲取食物,這是整個物種的恥辱。
肥竹雞嘴巴不停,一口氣說完了幾十種動物的做法。
“你愛吃哪一樣?” 肥竹雞壞笑著問它。
依拉扭頭就走,它這樣的大人物犯不著與一只瘋竹雞糾纏不清。它想吃什么東西,從來不需要別人的推薦,況且這件事兒不知道有多古怪。
“別走啊,貓咪。” 肥竹雞戀戀不舍地看著依拉離開,“你不喜歡,我這還有別的法子……”
“滾。”依拉忍無可忍。
“你們這些東西,連貓都不屑于吃。” 肥竹雞嘆了一口氣,看著那只笨羚牛,又扭頭沖著樹下的另一邊的灌木叢看過去,“小貓咪……”
那只猞猁還沒等它過去,便立刻走了。
第
四
章
害
怕
葉
子
落
盡
了
的
老
樹
第四章害怕葉子落盡了的老樹
1
狼群終于還是按捺不住,零零星星地開始出現(xiàn)在耿格羅布和阿吉的身后,并不時地開始挑釁。或許它們從石頭上耿格羅布留下來的血里發(fā)現(xiàn),這只大熊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盡管如此,它們還是要小心翼翼。耿格羅布的暴戾讓它們早有耳聞,跟它的憨模樣遠不搭邊兒。
盡管耿格羅布少吃肉,但是卻有一膀子狼們無法比擬的力氣。
“羅布……”阿吉心驚肉跳的,它有足夠的勇氣,卻沒有與之匹配的膽囊。它仿佛已經(jīng)預見了自己跟耿格羅布的下場,就像是以前它的某位兄弟,在一個傍晚被狼群撕碎,連骨頭都沒有剩下幾根。
耿格羅布一步一步地離開那塊巖石,離開了可以讓阿吉覺得安全的失樂園。
一直走到一個小湖邊,它疲憊地停了下來,把腦袋伸進湖水里猛灌了幾口水,然后躺在湖邊開始假寐。狼群的試探也到此為止,它們已經(jīng)確定耿格羅布完全沒有抵抗的力氣了。于是它們便發(fā)動了等待已久的進攻。
狼群的進攻從來都是嚴謹?shù),哪怕是對付一只已?jīng)沒有反抗能力的熊貓。
“你到樹上去。”耿格羅布終于開口說話,它指著旁邊的一棵大杉樹對阿吉說。阿吉雖然鼓著自己的勇氣看著越來越近的狼們,渾身卻止不住地打戰(zhàn)兒。它現(xiàn)在可是自己的王,它可不想在耿格羅布面前丟了臉面。
耿格羅布伸手拎起猴子,嗖的一聲把它扔到了樹上。
這時候第一只狼已經(jīng)到了眼前。它沒有跟耿格羅布瞎客套,從五步之外便跳了起來,對準了耿格羅布的喉嚨張開大嘴。
耿格羅布猛地站了起來,開始咆哮。
它的爪子從來也不是擺設,在狼牙還未接近自己的皮毛時,它便把爪子掏進了第一只狼的胸口。
噗的一聲,那只狼的胸骨被耿格羅布打裂成幾塊,它哀號著掉落到一邊。還沒等耿格羅布收回爪子,另外的兩只便又到了,它們的戰(zhàn)術原本就是分開攻擊。
喉嚨、肚子、肛門,總有一口會咬到。
耿格羅布怒吼著,驚起了棲在湖中蘆葦里的水鳥。它們這些天飽受了各種驚嚇,這場戰(zhàn)斗更加讓它們驚慌失措地開始逃離。兀鷲們也早早地開始在天空中盤旋,念誦著某種超度的經(jīng)文,它們是盡職的天葬者。死亡與即將湮滅的靈魂,總會發(fā)出某種特殊的味道,在天空中召喚著它們。
犧牲是狼群早已預見的,它們善于犧牲,被耿格羅布打斷骨頭的可憐鬼們不過是被狼王踢出來的排頭兵。它們是狼群里的阿吉、阿姆爺,地位低下卻勤勤懇懇。
它們哀號、掙扎,嘴巴里吐出破碎的內臟,然后喘息著等待兀鷲的到來。
耿格羅布渾身血紅,不僅僅是狼的血,它的胸口也被咬開了一個大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著血。雖然它的皮毛結實,卻也露了骨頭。
阿吉完全已經(jīng)尿了,它眼睜睜地看著耿格羅布把爪子掏進一只可憐狼的胸口,然后噗的一聲內臟噴滿了天空。
它從未見過如此殘暴的耿格羅布,即使是它之前的惡名,無非就是打家劫舍、禍害一方,卻從無殺戮的罪惡。
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可憐起那些狼來了,卻又覺得痛快,仿佛真的沒有危險了。
事實上,這只是狼群的第一個沖鋒。顯然排頭兵的犧牲也讓狼王有些意外,它皺著眉頭看了一眼旁邊的軍師,即便它不在意那些犧牲品,戰(zhàn)局的拖延也讓它有了一些不悅。
狼群里的軍師瞇著眼睛看著還未倒下的耿格羅布,沒有說話。比起狼王的雄偉強壯來,軍師看起來可憐了很多,它是這個群體中最孱弱的個體,甚至它都沒有辦法獨立行走,殘廢的前肢讓它必須趴在另一只狼的背上,才能蹣跚行走。
它生來弱小,但狼王的每一個命令都是由它來謀劃。狼王的地位因為有它而變得更穩(wěn)固,它因為有了狼王才沒有被狼群遺棄。
它是一只狽,傳說中叢林里最陰險的生物。
原本它就不太同意費這么大的力氣來獵殺一只并不好吃的家伙,可驕傲的狼王卻認為這是一種獵殺的榮耀。
比起這場打獵來,老狽更憂心戰(zhàn)局之外那一汪通紅的湖水與現(xiàn)在的天氣。它曾經(jīng)從某個狼族的傳說里獲知:很久很久以前,天空也曾此般燃燒,斯格拉柔達山下埋葬的妖獸從黑暗中醒來了,它的出世造成了山峰崩塌,江河沸騰,樹木干枯,生靈涂炭,連最堅韌的狼群也遭到了滅頂之災。
那只在一個小時前就應該被撕碎的熊貓,現(xiàn)在卻還有力氣抵抗,盡管狼狽——它很不喜歡這個詞匯,這個詞匯的發(fā)明者分明就是為了嘲笑它的殘疾。
耿格羅布眼睛里有一股子火焰,它在跟著天空一起燃燒。
轟隆隆,天空的云彩碰撞出一道道光亮如刀的閃電。掌管萬物的天神,從來沒有傳說里的慈悲,這世間所有的困苦它從未放在心上。
雨點滾燙,砸到耿格羅布的傷口上。它吸著涼氣,能讓疼痛減輕一些。耿格羅布從小便怕極了疼,雖然皮糙肉厚,卻也會偶爾受傷,有時候不小心踩到一根棘針,它都會蹺著腿躺半天,可憐的它,今天被狼群咬得遍體鱗傷。
大大小小六只倒霉鬼,被耿格羅布打翻在地上。
它們有些未死,尚在喘息,此刻連哀號的力氣都已經(jīng)喪失。它們的王只是在遠處看著它們,眼神冰冷,連一絲的不忍都沒有。
“篤篤篤……”
怪異的腳步聲在耿格羅布耳旁響起,兩只大狼抬著那只老狽朝耿格羅布走過來。
“羅布巴烏。”它用上了敬稱。“巴烏”是這個叢林里勇者的稱號。耿格羅布看著這只殘疾“狼”,有些想笑。你來殺我時我是魚肉,你殺不過我時我便是巴烏。
“首先我對今天發(fā)生的事感到抱歉,并對您的高尚與勇猛致以敬意,您是一個真正的勇士。”它彬彬有禮得像是個紳士,若不是它細狹的眼睛里充滿狡詐,耿格羅布都已經(jīng)有點喜歡它了。
“我的王派我來請您過去說話。”老狽又行了一個禮。
耿格羅布習慣性地用舌頭舔了舔牙縫,牙縫里早就沒有了竹纖維,只有一些血沫子,然后“噗”地吐了一口,轉身朝在樹上的阿吉招了招手。
阿吉趕快從樹上跳了下來,站到耿格羅布身邊,腰板挺得直直的,然后跟著耿格羅布頭也不回地走了。
“呵呵,年輕的家伙。”老狽自嘲似的笑了笑,用它殘疾的前爪抹了抹淋在它身上的雨水。
雨越發(fā)的大了。
2
狼群退去了。
走的時候,老狽刻意讓狼王繞開了那塊巖石,大雨沖刷著留在湖邊的狼尸,它們其實大部分未死,只是如此便被它們的王遺棄了。雨水讓傷口凝結不住,它們并沒有多少血可以流。兀鷲們在云層里小心地躲避著閃電,等待著它們咽下最后一口氣,再把這幾個鮮活的靈魂帶入天堂。
耿格羅布身上雖有著觸目驚心的傷口,但一直未停下行走,腳步虛弱卻堅定無比。
它們路過一個樹洞,洞里溫暖干燥。一股濃厚的騷臭味兒提醒著它們,這里的主人是一只人熊,它在這方圓幾里內都撒了尿,可現(xiàn)在它并不在巢穴內。這樣的雨天,這里對耿格羅布和阿吉來說無疑是一個絕好的休息地。
“羅布,在這休息一下吧。”
“沒時間了……”耿格羅布不肯停下。
這個大塊頭正在做夢,它是一個流離失所的外鄉(xiāng)人,它夢到回家的路。阿吉不敢再大聲說話,怕將它從夢中驚醒,它會橫死在自己面前。
大雨里有一叢鮮艷的紅景天,阿吉胡亂地采了幾把放在嘴巴里草草地嚼成糊狀,涂抹在耿格羅布的傷口上。
“沒時間了……”耿格羅布像個孩子一般地哭。
…………
我想我還是個孩子,
害怕黑,
害怕閃電,
害怕悲傷的父親,
害怕葉子落盡了的老樹。
…………
持續(xù)不停的大雨,終于再一次引發(fā)了山洪。洪水切斷了一切可以行進的路線。而阿吉也終于看到了先前那個洞穴的主人。
它的身上密密麻麻地趴著兀鷲,肚子被洪水灌成了半透明,被兀鷲啄得呼哧呼哧地冒著氨氣。人熊絕對是虎豹豺狼都不敢惹的狠角色,可是,在天災面前,它也只有落到了這樣一個橫死的下場。
不知道這是什么樣的幸運,抑或不幸。死去的亡魂已經(jīng)升入天際,尚還活著的要繼續(xù)經(jīng)歷著苦難。
3
羚牛昆金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生物之一。傻子最接近上帝,可一群傻子在一起就絕對不等同于一群上帝在一起。
當山洪到來的時候,昆金正與它的同伴們在玩一種叫作撒若的游戲。
這是一種無聊、笨蛋到極致的游戲,游戲的規(guī)則是:誰把自己拉的大便堆得最高誰就贏了。昆金是此中高手,從幾十只同類中脫穎而出,直到殺入總決賽。
吃得多便拉得多,拉得多便堆得高。
羚牛群毫無組織性,它們甚至連一個像樣的首腦都沒有。因為它們都長得差不多,很難區(qū)分出誰更加強壯。它們跟耿格羅布一樣鮮有天敵,沒有哪種動物會傻到去招惹一群強壯無腦的動物,它們才是真正的傻大憨粗,什么也不懂,可絕對什么也不怕。
在雪崩那天的早上,昆金小心翼翼地爬上一塊巖石,它看著巖石下堆得高高冒尖兒的牛糞,滿意又自豪地享受著其他羚牛們艷羨的目光,它的屎堆實在是太高了。它的對手,另一只大傻帽,前一天的夜里偷偷吃了無數(shù)的長茅草,為了自己的小聰明它還很是得意了一陣,只是臨近關頭,那些不易消化的長茅草不愿意再從肚子里出來了。
每一個傻子身上都有一種可怕的感染力。幾十只大傻子在一起,那簡直就可以傻得驚天動地了。
昆金拉下了可以決定勝負的最后一坨,卻還未來得及慶祝勝利,山洪便暴發(fā)了。大傻子們還沒反應過來,洪水便淹到了它們的肚子,它們還站在水里興致勃勃地看著牛糞山在洪水中融化。
“塌了,塌了……”任何群體都少不了幸災樂禍的人。
只是它們愛這個游戲簡直到了不要命的地步。
…………
“那你怎么跑到樹上去了?”阿姆爺也奇怪地問昆金。
“它們都跑了,我去追它們。我就那么一跳,就卡在樹上了……”它有點羞赧地把頭一扭,“我有些……害怕高。”
“你們堆那些屎,堆贏了有啥好處?”肥竹雞在一邊好奇地插話。
“啥好處?”昆金好像第一次知道這個詞。
“就是你要是贏了能得到什么?”
“贏了……”它斜著頭使勁兒想了一陣,然后很認真地說,“贏了我就很開心啊。”
“瓜比。”肥竹雞嘟嘟囔囔地指著它罵。
“你別欺負它。”阿姆爺現(xiàn)在一副大家長的架勢,它憂心忡忡地看著外面的大雨,“阿吉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那個羅布真是個禍害。”
聒噪的肥竹雞看著外面的大雨,突然變得有些沉默。
4
我曾是一只小鳥,在宇宙的星河中游蕩。
因何有我,鳳凰為名。
因何有我,不死不生。
因何有我,無我父兄。
因何有我,天河冷冰。
天河里生長著一棵美麗的花樹,天神們都叫它梧桐。每過一萬年它才能生一枝神木,用這神木去做琴,便能演奏出這世上最美妙的聲音。
我看到她時,她在梧桐樹下彈琴;我看到她時,她笑著在春風與晨露里招展,在陽光與暮色中歡笑。
諸神的龍輦在她身前悄悄地停留,那些神龍們不敢呼吸,生怕錯過每一根弦動。梧桐的葉子打著旋地從枝頭落下,在空中踮著腳尖,跳著七個音符的舞蹈。
…………
猙獰的魔王,閃著金光的鐵棒,白骨成山,破碎的宮殿,影影綽綽的仙人,驚慌尖叫的宮娥……天上開了一個口子,血一般的天火,從天的外面流淌進來……
天在燒,海在燒,山在燒。
一株花樹倒了一地,碎了滿天,誰又能再將琴弦撥亂,讓梧桐依然?
第
五
章
洞
里
沒
有
大
老
妖
第五章洞里沒有大老妖
1
我將在一個竹花開遍山野的夜晚醒來,
屆時將洪水滔天,
這山墳將變成平地,
這江湖將變成深淵,
天火從天外進來,
這世界將被焚灰化燼……
諸神將死,乾坤將破。
阿吉折了一個大芭蕉葉,企圖把大雨遮在世界之外。耿格羅布依然不肯停下,好在紅景天有了效果,傷口的血已經(jīng)止住大半。
世間一切悲傷都源自希望。
希望山不崩、地不裂,希望沒有洪水滔天,希望情人安好,希望回鄉(xiāng)路未斷。
耿格羅布跟著阿吉走在泥濘里,小心翼翼地躲避著洪水在山上沖刷出來的河道。厚厚的落葉平日里還算堅實,可被雨水一泡,便成了沼澤,踩上去的很少有能夠逃脫的。這叢林里處處都是陷阱。
“我們迷路了。”阿吉迷茫地站在雨中,像一只驚慌失措的兔子。前后左右都沒了方向。耿格羅布站在雨中搖搖欲墜。
“嗚嘎嘎……”一聲難聽的鳥叫夾雜著牛蹄子踩水奔跑的聲音從后面?zhèn)鬟^來。阿吉欣喜地看到昆金馱著一只黑母雞與一只老猴子從大雨里鉆了出來。
“呼哧,呼哧……”
“在這,在這……”
“可算找著了……”
“嗚嘎嘎……”肥竹雞騎在昆金的脖子上,玩得不亦樂乎。昆金故意使勁兒踩著地上的水,泥湯湯被它踩得四處飛濺。
“前面是……”阿吉趕忙要攔住它們,“泡子……”
“噗……”昆金一下子跳進了落葉下面藏著的泡子坑,瞬間爛泥便淹到了它的肚子。
“逃命啊……”肥竹雞見事不好,搶先從昆金身上跳了下來,卻沒有找對降落點,噗的一聲,也掉了進去。
“嘖嘖……看你們鬧騰的……”昆金背上的阿姆爺一臉頭疼,伸手把肥竹雞從泥巴里拎了起來。
“大瓜比。”肥竹雞吐掉嘴里的爛泥,指著昆金破口大罵。
事實上這個泥坑對昆金來講并不十分危險,它的深度能夠淹沒肥竹雞跟猴子,卻絕對淹不死它昆大傻。它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是虛驚一場,然后便開始了它的新游戲。
它嘗試動動前腳,尥尥蹶子,爛泥泡子便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然后,它便開始裝模作樣四處尋找這聲音的來源。
阿姆爺跟肥竹雞被它顛得腸子都快吐出來了。
肥竹雞罵,阿姆爺驚嚇,昆金玩得不亦樂乎。
嘈雜,真嘈雜。這便是活著的世界。
后來有一次,阿吉問昆金:“昆大傻,你為什么這么傻?”
昆金說:“因為我這樣很開心啊。”
2
昆金馱著受傷的耿格羅布,肥竹雞頤指氣使地蹲在它腦袋上。
轉過一片山坳,阿吉發(fā)現(xiàn)它們又回到了那塊巨石前,它看著奄奄一息的耿格羅布,暗暗嘆了一口氣。
走過巨石,它們發(fā)現(xiàn)眼前竟是那片茂盛的竹林,一個世外桃源!這里的箭竹還未開花,這里也沒有洪水肆虐。
阿吉知道為什么耿格羅布寧肯舍了性命與狼群搏斗也要離開巖石了,它不想破壞這僅存的安寧。這個禍害以前哪有這么高尚?
“停下。”一只狗獾擋住了它們的去路。
“瓜比,好狗不擋路。”肥竹雞從來都是個惹事精。
“你們是誰?”狗獾強壓住自己的暴脾氣。
“我是阿吉,我的朋友受了傷……”阿吉說。
“這里不歡迎外來客。”狗獾搖搖頭。
“我們只需要一點點干燥的地方,為我的朋友養(yǎng)傷。”阿吉懇求著它。
“猴子什么時候可以跟熊貓做朋友了?”狗獾嘲笑道,“從來都是你們這些外來者帶來不祥。你們快走吧,這里不歡迎你們。”
“不祥你個瓜比。駕!”肥竹雞一身的爛泥,看起來就像是一坨昆金最喜歡的牛大便。它一口咬住昆金脖后根兒的一小塊肉,那里是最疼的地方,昆金嗷的一聲慘叫,便沖了過去。
“沖啊,瓜比們。” 肥竹雞嘎嘎叫著,騎著昆金沖進了竹林。
這世界上總有些屏障阻礙著你前進的路,其實有時候越過它們并不艱難,你只要厚顏就可以了。
竹林并不小,除了成片的箭竹,這里還有高大的山毛櫸、連香樹以及筆直入云的水杉。
原本安靜的世外桃源,被這只大羚牛一沖,立刻變得喧鬧起來。
沒見過世面的山民們,有些驚懼地看著這些不速之客,膽小的竹雞、竹鼠開始四處逃竄。一直到昆金一頭扎在一棵大樹上之前,安瑞還在樹上享受一些鮮香的松蘿。這樣的食物,只有在雨后才會瘋一般地生長。
安瑞是一只年輕的小貓熊,即便是在這個世外桃源里,它的種群也絕對不多。小貓熊雖跟熊貓的名字相像,但耿格羅布看起來是熊,而它看起來更像貓。
耿格羅布因為昆金的冒失,而從它的背上跌落下來。
“疼……”它哼哼唧唧地看起來很委屈。它的傷口開始潰爛發(fā)炎,導致它的身體滾燙。
“這娃喊疼哩……”阿姆爺湊過來看了看,“這樣下去這娃就要壞了。”
“我看看我看看……”肥竹雞永遠都在湊熱鬧,“死了沒?還動彈呢……”
“都閃開點兒閃開點兒,別悶著它了……”
安瑞好奇地看著這一群冒失的家伙,一只羚牛,兩只猴子,一個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兒的鳥,還有一只將死的大熊。
安瑞從生下來就沒有走出過這個山谷。因為直到這次山崩之前,這個山谷與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絕,沒有一條路通往山谷外面。
這種黑白色的大熊它只是聽老人們說起過,卻不曾見過。老人們將它們視為災厄之獸,誰見到它誰倒霉。
可是這個熊貓看起來要死了。
狗獾是這里的衛(wèi)兵,它們的嗅覺與機警隨時能從風吹草動里,發(fā)現(xiàn)任何潛在的危險。狗獾們之前已經(jīng)看到過耿格羅布與阿吉從石頭上走過,那時候這只熊貓并沒有要進來打擾它們的意思,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它們又回來了。
“快攔住它們。它們是外來者……災厄之獸。”狗獾一邊跑著一邊朝安瑞大喊。
“喂,那邊有個山洞……”安瑞坐在樹上悄悄地對阿吉指了指身后。
“謝謝……”阿吉趕快讓昆金把耿格羅布馱起來,便順著安瑞指的方向逃過去。安瑞從樹上跳下來,它漂亮的長尾巴在空中畫了一道弧。
“這個小瓜比……”肥竹雞指著安瑞剛要罵出來,被阿姆爺一把捂住了嘴巴,這只肥竹雞的臟話張口就來,讓阿姆爺臉上很是發(fā)燒。
“它們去那邊了。”安瑞睜著眼睛說瞎話。狗獾們領著一隊體型巨大的旱獺,順著安瑞指的方向追過去。
安瑞看到它們走遠了,才拍了拍手,又從樹上摘下了兩團松蘿拿在手中。松蘿是珍貴的傷藥,它們一團團的,像是老猴子的胡須。
在樹林深處的峭壁下面,果然有一個山洞,并且著實不小。
洞口生長著幾抱粗的大龍柏樹,荒草叢生,像是荒廢已久。四周散落著一些無頭的石像,讓人覺得陰森恐怖。
“這里是啥子地方?”阿姆爺與阿吉面面相覷。
雨未停,不管是什么地方了,還是趕快進去的好,耿格羅布的傷口需要干燥。
洞里很干燥,還有一些陰涼,跟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因為洞里黑漆漆的,不知道有多深,它們就在洞口安頓下來了。
“疼……”耿格羅布像個孩子一般委屈。
“看這娃,嘖嘖,真是可憐得很……” 阿姆爺翻看著它的傷口,“哎呀,都爛糊咧,這可咋弄呢?”
“老猴子,啥時候吃飯?”昆金一閑下來就會喊餓。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咋不咬你的蹄子了呢?”
“你騙我。”昆金有些生氣地看著阿姆爺。
阿姆爺有點兒心虛,這笨牛終于變聰明了?
“根本吃不到……”昆金氣憤地說。
“是誰在那?”阿吉隨手抓了一塊石頭,警惕地看著洞口。
“是我。”安瑞從外面伸進來腦袋,“你們好,我是安瑞。”
阿吉并沒有放下手里的石頭,誰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這個小貓熊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我沒有惡意。”安瑞放下手里抱著的芭蕉葉。它不僅帶來了可以救治耿格羅布的藥草,還帶來了一些松茸、果子之類的食物。
“這里是什么地方?”阿吉問道。
“歡迎來到桑格瑞拉。”小貓熊給大家行了一個禮。年輕人都面面相覷,阿姆爺卻知道,這個禮節(jié)來自某個古老的王室。而那只肥竹雞卻只是冷哼一聲,意外地沒再生事端。
“桑格瑞拉是什么地方?”
“就是這里啊。”小貓熊跺跺腳。
小貓熊找了幾塊石頭,把松蘿搗成稀糊糊,阿姆爺趕快過來幫忙把它們糊到耿格羅布的傷口上面。
昆金這時候已經(jīng)吃掉了安瑞帶來的所有食物,然后跟阿姆爺說:“還餓。”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沒理它。
敷上了藥,耿格羅布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它真是個英雄。”小貓熊說,“我都看到了。”
阿吉悄悄地丟掉了手里的石頭,撤下了防備。
“桑格瑞拉應該謝謝你們。”
“不客氣。”阿吉當然知道它說的是什么。
小貓熊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雨已經(jīng)小了很多。“再往里面走一點,有條暗河,水很干凈。但是……你們千萬不要到河的對面去。”它頓了一下,“我得走啦,等明天我再來看你們。”
“這娃也是可憐得很,咋老是受傷呢?要不就是被水淹了,要不就是被狼咬了……你說好好的去跟狼打什么架嗎?”阿姆爺嘮嘮叨叨地替耿格羅布擦著身上的污物。
“狼很可怕的,喔……”昆金把頭貼在石壁上,伸著舌頭一口一口地舔著上面的苔蘚。
小貓熊走了,阿吉舒了一口氣,它抬頭看了看這個讓它們得以容身的山洞。山洞超乎想象的寬綽,就像是一座被掏空了的山一般。
山洞的深處幽暗陰冷,仿佛一只遠古巨獸的大嘴,不知道通往哪里。
這時候阿吉累極了,原本它只想坐下來歇一會兒,卻一閉上眼睛就沉睡了過去。
一個金盔金甲的天神,踩著五彩祥云劃過天際。
天空燒著了,云彩變成了火焰。
3
狗獾找遍了整片山林都沒有發(fā)現(xiàn)外來者的一點兒蹤跡,才知道上了安瑞的當。
它是桑格瑞拉最恪盡職守的人,它必須找到這些不速之客。因為古老的傳說里,黑白色相間的大熊,是會給桑格瑞拉帶來災難的妖獸。
現(xiàn)在,桑格瑞拉的所有人都知道這里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那些外來者在哪?”一只老鼯鼠扶著一根木杖問狗獾,它是這個叢林的長者。
“波拉阿尼,四處都找過了,沒有發(fā)現(xiàn)。”狗獾恭恭敬敬地回答。
“都找過了?”老鼯鼠問。
“除了……那里。”狗獾不敢隱瞞。
“什么?”老鼯鼠生氣地頓了一下手里的木杖。
傳說,桑格瑞拉有一個山洞,那里通往一個地獄。地獄里鎖著一只妖魔,那是幾千年前神妖大戰(zhàn)的時候被鎖在那里的。
桑格瑞拉的意思是天佑之地,這里曾經(jīng)完全與世隔絕。在一次災難之后,遠古的天神為了庇佑他的信徒,便把桑格瑞拉封印在一座山中。作為報答,這里的人們必須替他看管那只被他封印在洞中的妖魔。
這些都是傳說,無據(jù)可查。只是這里的人們一直安靜地生活著,從來未被打擾。
一直到四天之前。
那天,天空像著了火一般的紅。
封閉的桑格瑞拉變成了一個烤爐,安靜又炎熱。安瑞身上引以為傲的華麗皮毛成了它現(xiàn)在最大的煩惱——太熱了。
桑格瑞拉只有一個地方最涼爽——那個傳說里的大山洞。從一出生,安瑞便被所有的人告誡,千萬不要去那里。可年輕人總是對這個世界有無窮的好奇心,從幾次偷偷的、安全平靜的歷險之后,這個山洞便成了它的消夏之地。
只是這天,仿佛有些不大一樣。
安瑞即使再膽大,也從來沒有真正地深入到這個洞穴的最里面。因為,它相信洞穴盡頭真的鎖著一個妖獸。
那些無頭的石像不就說明了這一點?除了妖獸誰還能把它們的腦袋咬掉?那可是最堅硬的大青石。
“轟隆隆……”
洞里突然像是打起了悶雷,安瑞想這一定是那個妖獸睡醒了,打了一個哈欠。誰知道這洞里的悶雷,竟引發(fā)了天空的烏云密布。
風起云涌,雷聲如鼓,卻轉瞬即逝。
在一切恢復安靜的時候,突然洞中金光大亮,隨即傳來令人顫抖的腳步聲。
安瑞有些害怕,卻又有些好奇。這樣的好奇并不是好事,這是動物們最忌諱的事情。
死就死了。
它這次決定留下來一睹妖獸的真容。
在金光之后,有一個用兩條腿走路的野獸從洞里走了出來。它身上披著破破爛爛的一件僧衣,整個看起來疲憊又失落。
只是它看起來怎么那么像一只——猴子?!
只是它的眼睛不能直視,從它眼里發(fā)出來的金色光芒洞徹天地。
“唉……”它走出洞口的第一件事就是嘆了一口氣,眼中的金芒隨之暗淡。它就站在那里望著天一動不動,就像是那些石像一般。
只是它好像哭了?
“天奈我何?”它哭完又笑。
“不生不滅。”它又開始哭。
“還我一世,九天將死。”它哭哭笑笑。
安瑞看著它,這傳說中的妖獸竟是一只瘋癲的猴子。只是它說了些什么安瑞完全聽不懂,并且它看起來也沒有傳說中那么可怕。
那妖獸俯下身來,開始親吻一朵初開的野花。
“活著的味道啊……”它的眼睛里充滿慈悲。
“咦?你也要出來了嗎?”它突然皺著眉頭,“難怪呢,難怪呢……”
“你是誰?”安瑞壯著膽子問它。
“我是誰?我是誰?”那妖獸迷茫地看著安瑞,然后站起來笑著跟它說,“我,我是老天爺?shù)母傻 ?rdquo;
“哈哈哈哈,我去也……”然后它朝天邊一招手,從天上飛下來一朵云彩,它跳上云彩,飛出了桑格瑞拉。
…………
“我發(fā)誓我說的都是真的。”安瑞捂著胸口說,“那只妖獸踩著云彩飛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所有的人都在笑它胡說八道,“妖獸怎么可能是一只猴子?”大家聽完了這個故事,都各自回去睡覺了。
4
耿格羅布一直醒著。
松蘿與紅景天藥效斐然,它的傷口在快速地結痂。快速愈合,這是野獸的本能之一,這種能力讓它們在野山林里存活得更有力量。阿姆爺與昆金在無聊地拌嘴,阿吉已經(jīng)睡著了,肥竹雞不知去向。
這些陌生人再一次救了它。耿格羅布永遠都是這個世界的外來者,它曾固執(zhí)地排斥著與任何人做伴,現(xiàn)在卻沒有一絲力氣再次逃離。
天色已晚,大雨將停。
洞穴里陷入一種奇妙的安寧,富含水晶礦的巖石在洞頂閃爍著星光,仿佛讓人置身于星空之下。
鸮鳥的鳴叫,讓夜晚更加沉寂。讓人懷念的斯格拉柔達的星空也如此的美麗。 耿格羅布想著童年,想著那時無邊無際的風,無邊無際的竹海。高原讓人缺氧,卻離天空最近。
每個還活著的人都是乘愿再來的轉世者,前世被兀鷲們帶離的靈魂總是會留下無數(shù)的遺憾。
疼啊,疼。∶ぜ∪獗焕茄浪洪_,骨肉分離的那種疼啊!流浪漢回不了鄉(xiāng)的那種疼!天下無有知我者那種疼啊!
疼痛使人難以入眠。
這樣一個夜晚,
沒有風,
沒有云,
沒有快樂,
沒有悲傷,
就連沒有也沒有。
5
“怎么辦?”狗獾、旱獺們遠遠地看著洞口,它們才不會相信那只小貓熊的話,妖獸踩著云彩飛走了。那得傻成什么樣的人才會相信?所以它們相信洞里的妖魔一定還在,說不定那些外來者早就已經(jīng)填進妖獸的肚子了。
“只在這里守著也不是辦法。”老鼯鼠伸展著肉翼,打了個哈欠。老人家早就不能熬夜了,這些外來者真是該死。
“那就不管它們了?”一只巖羊憂心忡忡地說,“黑白色的大熊,會給我們帶來災難啊。這次山崩就是預兆。”
“好啦好啦。我看,還是找一個人進去看看,它們到底死了沒有。”不知道是誰出了一個壞主意。
“是個好主意。”老鼯鼠聽到之后點點頭,“那,誰愿意進去看一下呢?”
所有人聽到之后全部閉嘴,沒人再出聲。
進去看看?開什么玩笑?
妖獸的傳說,這里每一個人從出生就深深地烙進了腦子,誰愿意去送這個死?為了幾個外鄉(xiāng)人?瓜比才去。
安瑞捏著一個果子咔嚓咔嚓地啃著,看著這些好笑的家伙們。它們是桑格瑞拉的官僚,它們這一生,除了吃飯、睡覺、等死,再沒有做過其他的事情。這個可怕的循環(huán)從桑格瑞拉被天神封起來時便開始了。它們得以安靜地繁衍,代價就是它們都變得懦弱慵懶。
它們生怕任何事情打破它們的安逸。下雨要怕,打雷要怕,幾個外鄉(xiāng)人也怕。它們不知道,若不是那只它們口中能帶來厄運的黑白色大熊,這里僅存的安逸早就被狼群破壞了。
安瑞啃完了手里的果子,然后從樹上跳下來,說:“我去。”
嗡的一聲開了鍋,大家開始竊竊私語。有人在夸贊它的勇氣,有人在鄙夷它的出風頭,剩下的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它可惜?上н@只小貓熊,以前雖然調皮得令人討厭,總是做一些出格的事,就要這么去送死了。
“安瑞,你要去?”老鼯鼠舒了一口氣,終于還是有人肯去。
“我去。”安瑞吐掉嘴巴里的果子核,然后它笑著說,“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我都答應你。”老鼯鼠慷慨地說。
安瑞狹促地一笑,指著狗獾說:“我要它跟我一起去。”
狗獾簡直就要罵娘了,你要送死就去,拉上我干啥子?
“我……”狗獾恨得牙癢癢卻又說不出話來。要不是這只貓熊,或許自己早就抓到那些外來者了。
“哈哈哈哈……”安瑞看著它的糗樣哈哈大笑,然后又跟老鼯鼠說,“我開玩笑的。我才不用它陪我去。”
“那你要什么?”老鼯鼠也舒了一口氣,狗獾是它衷心的隨從,如果失去它,誰還會這么聽自己的話?但它又對剛才狗獾的表現(xiàn)不滿意,怎么這么熊?
“我要……”安瑞很認真地看著老鼯鼠,“我要你們以后都不要管著我。”
然后它轉頭向那個洞穴走過去。
“不管你?”老鼯鼠臉上有些復雜。
讓我用利齒咬斷鎖鏈,
讓我逃出牢籠重歸風中,
讓庸碌安逸離我而去,
讓閃電狂雷伴我前行,
如此我將死時回憶,
才會說,此生我與自由為伍,未曾虛度。
請給予我自由,我亦予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