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凈利落地鏟平了成家寨,這個任務(wù)本來完成得很好?墒前凑兆限背堑霓k事風(fēng)格,斬草必定除根。而現(xiàn)在,成家小兒子成彥錚不但活著,還混進瓊花臺刺殺宗主……”月師兄沒有回答我,只說,“這個時候,你還是不要再蹚渾水的好。”
月師兄與橋羽的意思一樣,都在勸我不要再管成彥錚的事,他跟從前一樣善良?墒俏仪仉p影決定了的事情,是沒那么容易改變的。
“咦?什么味道?好香哦。”我掉轉(zhuǎn)話題,腳步輕轉(zhuǎn),尋著味道回過身去,裙擺綻放成一朵盛開的花。我在角落里的青竹小柜旁邊站定,說,“是不是藏了好酒在這里呀月師兄?從小你就很喜歡飲酒,記得有一次,你還帶我們?nèi)?lsquo;打劫’過宗主的酒窖呢。”
想起小時候做的傻事,我不由得笑了,伸手打開柜門,果然看見一樽褐色的酒壇,酒香濃郁,撲面而來。拿過在手里深深嗅了一下,我說:“原來你到現(xiàn)在都沒有變。”
“我是個很難改變的人。”月師兄臉上的笑容雍容熏暖,他從竹柜深處拈出兩只酒杯說,“既然被你發(fā)現(xiàn)了,就一起喝一杯吧。”
“你舍得嗎?分給別人飲了,自己剩下的可就少了。”我故意逗他,一邊打開酒樽斟了兩杯。
“你沒有聽過一句話叫酒逢知己千杯少嗎?”月師兄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來兩碟小菜,擺在桌上,回眸一笑,說,“現(xiàn)在我們就來試試,你是不是個當(dāng)知己的好人選。其實這酒是我自己釀的,材料很稀有,一年只能釀出一樽來。”
樹頂一陣微風(fēng)吹過,花藤制成的窗簾輕輕搖動。我也來了興致,坐到他對面,微微一笑,說:“那就要看你這酒釀得怎么樣了。我可是不輕易給人當(dāng)什么知己的哦。”
酒香撲鼻,我低頭仔細聞了聞,說:“這酒里好像有郁金的香味,原來是藥酒呀。”
月師兄用贊賞的眼神看我,說:“哦,對了,學(xué)藝那會兒你不只是劍術(shù)好,藥科也學(xué)得不錯。”
我捧起酒杯喝了一口,一陣熱辣潤喉,醇香溢滿胸腔:“果然是好酒啊,不愧是月師兄親手釀制的。”一種飄飄然的感覺涌了上來。小時候我的酒量就不好,原來到現(xiàn)在也沒什么進步,喝了點酒話就容易多。我又說,“《本草經(jīng)疏》有云,郁金本入血分之氣藥,其治已上諸血證者。正謂血之上行,皆屬于內(nèi)熱火炎,此藥能降氣,氣降即是火降。而共性又入血分,故能降下火氣,則血不妄行……月師兄你看,我的‘藥科’的確是學(xué)得很好吧?可是也不及李洹歌,能將整篇《本草經(jīng)疏》倒背如流。”
過去每次一喝多,我就想念他的名字,不管他本人在不在場。這個壞毛病原來到現(xiàn)在都沒有改。
念出心上人的名字,仿佛能給心中積壓的思念找個出口,帶來一種莫名而心酸的歡欣。
我會永遠記得他像個英俊的小貓頭鷹,與我并肩蹲在樹枝上的樣子。我也會永遠記得,年少的他抱住我那一瞬,彼此的氣息縈繞在眼睫的溫度。
自此,他走進了我的眼睛。
真正抵達我心,卻是一段潤物細無聲的漫長傾慕。
李洹歌很聰明,每一次學(xué)新東西,他總是第一個領(lǐng)會的人。最初的最初,我與他爭第一,也并不是想博得他的注意。我爭強好勝,他獨占鰲頭,或許這樣的少年,注定是我的克星。
記得那次,宗主教我們近身擒拿術(shù)。我終究是女兒身,在角力體術(shù)方面有先天的劣勢。無論我怎樣宿夜練習(xí),也無法像李洹歌他們一樣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擒拿身材比自己龐大許多倍的對手。
那個黃昏,我獨自在練習(xí)場上對著練習(xí)用的布偶發(fā)脾氣。
雖說是布偶人,肚子里卻裝滿了沉甸甸的碎鉛塊,沉得能壓倒一匹馬。精疲力竭的我,將手中的布偶人狠扔在地上,衣帶卻纏在它的手臂上,將我狠狠栽了個跟頭。
“討厭!”我掙扎著站起來,一腳踢過去,緊接著便捂著腳尖疼得跳起來。
不遠處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像陽光漏過樹影的縫隙,澄明干凈,莫名地讓人歡喜。
“秦雙影,你的方法不對。”李洹歌走過來,挑了一個比我這個大許多的布偶人,說,“擒拿術(shù),不能用蠻力。”說罷,身影一晃,便將那龐然大物拋出了好遠。
我有些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你是如何做到的?”
“過來,我教你。”李洹歌逆光站著,朝我擺擺手,像在招呼一條圍著他轉(zhuǎn)的小狗,“近身的時候,你要用四肢纏住對手,并根據(jù)他的體形選擇一個最適合的著力點。”
我有些猶豫,卻還是走到了他身邊。李洹歌過來把著我的手,半擁著我,一步一步細細教我:“你是女孩子,不要總是挑戰(zhàn)自己的極限。四兩撥千斤,不是更好?”話音未落,他毫不費力地將我拋到了半空。我猝不及防,完全沒有防備,整個人飛到天上,毫無招架之力。
李洹歌躍到半空接住我,為了散去這股力道原地旋轉(zhuǎn)了許多圈,俊美的眉眼在薄暮余暉中閃耀著溫柔的光彩。我好像忽然有些醉了,渾身無力而柔軟。他依舊在教我:“秦雙影,你學(xué)會了嗎?在我印象中,你一直挺聰明的。”
這樣的稱贊,我曾經(jīng)聽無數(shù)人講過?墒沁@一刻從他口中說出,卻忽然間讓我臉頰發(fā)燙。
“來,把我當(dāng)成對手,試試看。”李洹歌輕輕放開我,“若能將我拋出兩丈之外,就算你出師了。”他臉上有驕傲而稚氣的神采,整個人被夕陽嵌上了一圈金邊,看起來遙遠而令人神往。多年以后,那一刻心動的感覺我依然記得。
我揚嘴一笑,計上心來,忽然拔出碧雨劍朝他奔去。李洹歌一怔,一邊躲閃一邊說道:“喂,擒拿術(shù)怎么可以用兵器!”我不理他,翻手將他的衣帶挑破。李洹歌花容失色,伸手抱著自己的衣衫不讓它們掉下來,“秦雙影!你干什么?!”
我笑得愈加開心,收起碧雨劍欺近他的身。李洹歌雙手抓著衣襟,根本無力反抗:“秦雙影,你耍賴!”李洹歌一邊急赤白臉地訓(xùn)斥我,一邊抱著衣服轉(zhuǎn)圈來回躲閃。我也不答話,只是猛然擒住他將他拋了出去。
五丈……十丈……少說也有二十丈遠。
我得意地看著他:“李洹歌,這個結(jié)果怎么算?”
他說兩丈之外便算我贏,現(xiàn)在有二十丈。
“秦雙影!”李洹歌氣得說不出話來。
“陣前對敵,哪有那么多規(guī)矩。”見他真生氣了,我也想哄他兩句,“謝謝你啦,教會我這么好的妙招。”
“希望以后,我們不會成為敵人。”李洹歌冷著臉繞開我走遠,“長大以后,你一定會是個不擇手段的女人。”
聽他這樣說我,心頭仿佛被什么壓了一下,有些不舒服。我朝著他的背影喊道:“李洹歌,也許一直跟你學(xué)新招……我就不會變成一個壞女人。”
李洹歌小玉樹一樣的身影頓住片刻,回過頭來對我笑了:“壞女人有壞女人的好處。”
他這話是什么意思?我一時愣住了。
“秦雙影,其實我很欣賞這樣的你。”夕陽在他身后將云朵綻成無數(shù)朵璀璨的金花,那個少年的笑容仿佛帶著某種香氣,高貴而讓人心折。
在鬼柳崖的許多個夜,我總是會夢到那個黃昏。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那時候,愛上一個人,可以比一個微笑更簡單。只是此情此景,永不再有。
思緒回到今日,月師兄坐在我對面,小心打量著我的眼眸,輕啜一口酒,說:“你酒量淺,就不要喝這么快。很多東西慢慢品味,感覺才會更好。”
我把杯里的酒喝干了,臉頰微微有些發(fā)熱,眼角瞥見樹屋后窗隱約閃爍一片耀眼的明黃。我站起身跑過去,揭開花簾,不由得吃了一驚:“你這里怎么有這種花?我還以為再也找不到了呢。”
以前在隱霧樓附近種著許多這種花,據(jù)說是某個前來拜見宗主的掌門人從一個很遠的國度帶回來的種子,在中原沒有第二個地方尋得到。那花長著五枚朝外翻卷的純黃色花瓣,整體看來是花骨朵的姿態(tài),長葉光滑碧綠,自底部起就包裹著修長花莖。那花莖的弧度很美,頂部只有一朵花,就像是一根玉柱托著一只精巧的酒杯。
我最喜歡它的風(fēng)姿,總是亭亭玉立又很孤傲的樣子。從前每一次路過隱霧樓的時候,我都要采幾枝回房間蓄水養(yǎng)著。可是這一次再回紫薇城,卻發(fā)現(xiàn)那片花田已經(jīng)不在了,那片地被改種成了彤小姐喜歡的紅色山茶。據(jù)說是因為宗主測算風(fēng)水覺得那年黃色不利于他的緣故。
當(dāng)時我聽了之后覺得十分遺憾,以為再也見不到這種花了,哪知月師兄這里竟然還有。當(dāng)真有種失而復(fù)得的感覺。我回頭看了月師兄一眼,揚嘴笑笑,縱身從窗口躍了下去。
落在明黃色的花海里,沁人的香氣縈繞在四周,混合著淡淡的酒意,眼前一切忽然美好得不似人間。記憶中,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忘記自己,忘記歉疚,忘記遺憾,忘記傷痕。我張開雙手,在明黃花海中不停旋轉(zhuǎn),薄透的陽光透過樹蔭絲絲縷縷地落在臉上,交織成一片明媚錯落的光影。轉(zhuǎn)著轉(zhuǎn)著,我腳下忽然一軟,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后仰的視線中,卻望見月師兄倒懸著的清秀眉眼。
花田馥郁,香氣宜人,月師兄一手托住我的腰,將我半攬在懷里,聲音恬靜溫和。他說:“你醉了,雙影。”
“你的郁金酒真是很好喝啊。”我后仰著身子,倒懸著伸手想去夠一朵離我最近的花,可是夠不到。月師兄輕嘆一聲,攬著我往前探了一探,我便將那花摘到手里了。
那花瓣的觸感就好像絲絨,輕軟而薄透,摸起來十分舒服。此時又吸收了陽光,柔細生溫。我將它貼在臉上,說:“這花真好。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嗎?”
月師兄搖了搖頭,烏黑的長發(fā)掠過我的額頭。他說:“這花本來不屬于這里,所以它沒有名字。”
“那我們幫它取個名字吧,讓它從今天開始屬于這里。沒有歸屬的感覺,很慘的。”我的頭有些重,可是整個人輕快得想跳舞。我閉著眼睛說,“你的郁金酒很好喝,這花兒又很香,我們就叫它別亦難吧。你說好不好?”
“好。”朦朦朧朧中,我好像聽到他這樣回答。月師兄橫抱起我,施展輕功躍上枝頭,說,“你的酒量這么多年也沒什么進步,以后還是少喝一點為好。”
變幻上升的風(fēng)景中,我好像迷迷糊糊環(huán)上了他的脖頸,說:“我終于做到了我想做的,先一步說出了拒絕……可是為什么,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開心?李洹歌,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了啊……我還可以再開心起來嗎?我還可以嗎?
“想要忘記過去,可是談何容易……”我張開雙手,仰頭望去,天空好像在旋轉(zhuǎn),這種感覺好自在,好舒展。黃色花田的香味絲絲縷縷,這個懷抱堅實而溫暖,讓人忍不住想要去依靠。最后一絲意識消失前,月師兄好像在我耳邊輕輕嘆了一聲,聽起來無限惆悵。
腦海中浮現(xiàn)出李洹歌英俊而冷峻的臉。紫薇城里,他總是用那種不耐煩的眼光看我。他說秦雙影,你還是那么讓人討厭。
一個人,一座城,想要全部忘記,原來沒有那么容易。
3.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全黑了。我躺在月師兄泛著花木清香的藤條榻上,坐起身,只覺心神清明,清爽不已。
月師兄此時正坐在窗邊看書,四周幾盞高矮不一的燭臺照得滿屋燈火通明。搖曳的燈影中他回過頭來看我,揚嘴一笑,說:“你醒了?”
“嗯。”我靠著枕頭坐起來,說,“月師兄,方才我喝多了,沒有說什么失禮的話吧?”
月師兄搖搖頭,說:“你什么都沒說。我也什么都沒有聽到。”
他果然是個聰明人,我也不再多言,說:“你這酒真好。尋常的酒喝完了都會頭疼,你這個卻好像能治頭疼似的。”
“真的?”月師兄把手上的書撂在桌上,單手撐起下巴,笑吟吟地看我。
我眨眨眼睛,說:“不但頭不疼了,眼睛也更亮了。月師兄,你這酒就跟釀制它的人一樣,春風(fēng)玉露,繁花似錦。”
“雙影,早知道你喝點酒就會變得這么會說話,我就早點灌醉你了。”月師兄笑起來,說,“你這么夸我,是有事情要我?guī)兔Π桑?rdquo;
其實過去,我跟月師兄的交情也算不得有多好。只是與另外兩個關(guān)系尷尬的人比起來,就顯得親切許多了。而且月師兄本身就能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這是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在整個紫薇城之中,可能也唯有在他面前,我才能偶爾卸下偽裝,像尋常同齡女孩一樣,用撒嬌來解決問題。
我歪著頭看他,說:“那你幫還是不幫呢?”
“好吧。明天我陪你去隱霧樓走一趟。”他的樣子看起來有些無奈。
“月師兄真是冰雪聰明,我還沒有說,你就知道我要你幫什么。”我嫣然一笑,也是由衷地有些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