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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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東西被拖出來差不多一半的時候,我從櫻花樹的陰影里跳 了出來。被突然的動靜驚到,兩個人影瑟縮了一下,朝這邊轉(zhuǎn)過頭 來。我不失時機(jī)地拿出準(zhǔn)備好的手電筒,照向?qū)γ妗?/div>在一片光暈中浮現(xiàn)的,是山田母子扭曲的臉。接著,我把手電筒照向他們腳下剛剛拖出來的那黑黢黢的一 團(tuán)。映出來的,是沾滿紅黑色血跡的同胞的面容,臉上一副嘴歪眼 斜死不瞑目的苦悶表情——我盯著這副尊容開了口:“雖說是初次見面,這家伙就是理柏了吧。” 大個兒人影——山田主水像是要保護(hù)小個兒人影一樣,直起身,面無表情地說: “是你啊……還真是,相當(dāng)相當(dāng)有緣啊——我雖然想這么說,不過,在日本,你這就叫多管閑事。——怎么了,明白嗎?” “今天早上,我吃了雞蛋。”“什么?” “早餐的溏心蛋,我用勺子在中間鼓起來的地方敲開一道縫,看見了里面的蛋白。于是我想起了昨天晚上見到的切腹情形。——那時 候,我看見了你父親腹部的傷口露出了白色的脂肪層。”“那又怎么樣?” “——也就是說,你們?nèi)隽酥e。在美國的時候,我因為工作關(guān)系去過幾次太平間,所以知道脂肪要在人死之后經(jīng)過好一段時間才 會凝固成白色。剛剛切開的傷口應(yīng)該是鮮紅色。淺右衛(wèi)門那時候并 不是剛剛完成切腹。其實他在那之前就已經(jīng)死了。——昨天露餡的 還不止這一點。還有更神奇的事兒呢,死人曾經(jīng)自己動過。”主水雖然還端著一身戒備的架勢,卻微抬了抬下顎催促我。 “我為什么會清楚地看到傷口處的白色脂肪層呢? “莫不是當(dāng)時尸體的身子是向后彎的,所以朝著我露出了腹部傷口的斷面?不過,我去走廊轉(zhuǎn)了一圈,再同服部署長一起回來的 時候,又怎么樣了呢?服部署長檢查切腹的狀況時必須要蹲到尸體 前面歪著頭去看,那是因為尸體已經(jīng)變成了倒向前方的姿勢。服部 署長檢查完之后,熱情細(xì)致地給我講解了切腹的手法。他說武士總 是希望死時倒向前方,切腹時也要為此花一番工夫。而淺右衛(wèi)門那 時候確實如禮法要求的,標(biāo)準(zhǔn)地倒向前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難道說我在走廊上的那一小會兒工 夫,原本往后倒的尸體自己站起來,為了得到服部署長的夸獎往前 面倒下去了?事實上,像淺右衛(wèi)門那樣優(yōu)秀的武士是不可能切腹失 敗的。——恐怕他那時候并沒有真的完成切腹吧。我走錯房間闖進(jìn) 去的時候,其實正是你們在偽裝切腹現(xiàn)場的時候。從我離開房間,到再跟著服部署長他們進(jìn)來的這段時間里,你們把尸體倒向前方, 做成漂亮地完成切腹的樣子。”“外國人還說我們?nèi)毡救藭錾?mdash;—”主水似乎心情很好, “你這初來乍到,偵探生意就開張了,也很了不起嘛。然后呢?我 們?yōu)槭裁匆瞿欠N事?”“我并不能看穿你們的心思,不知道實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過大概也與武士精神有關(guān)吧?比如說,為了保護(hù)武士的名譽之類 的……想聽聽一個外人對你們的心理能猜測到什么程度嗎?”主水沉默著讓我說下去。 “淺右衛(wèi)門早就已經(jīng)死了。應(yīng)該是在理柏別墅的時候吧。我雖不知道那時發(fā)生了什么事,但管理員說你們到訪的時候他聽到了煙 花的聲音。我去市政廳問過,那個時間段并沒有放煙花。所以,那 并不是煙花的聲音,而是開槍的聲音。既然你們?nèi)毡救瞬挥脴,?大概就是理柏開的槍了。淺右衛(wèi)門和理柏因為解雇問題起了爭執(zhí), 氣昏了頭的理柏對淺右衛(wèi)門開了槍。昨晚你說過,理柏因為討厭淺 右衛(wèi)門的笑容打了他,淺右衛(wèi)門曾伸手去握刀柄做出反抗。是不是 就是那時,理柏因為害怕,所以對淺右衛(wèi)門開槍了呢?”主水只低喃了一句:“那個卑鄙小人。” “那么,那時候你是怎么做的呢?對我們來說雖然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在這里,武士精神——武士的法度起了作用。你請求 理柏允許你把父親的尸體帶回旅舍,偽裝成切腹的樣子。”“我為什么要求他?”“就因為當(dāng)時的狀況會對淺右衛(wèi)門的名譽造成重創(chuàng)。對主君兵 戈相向,這是違背忠義之恥。再加上,明明身為一流劍士,卻輕易 地死在槍下之恥。無論如何,你也要阻止父親的恥辱被世人所知。 于是,你對理柏提出,不當(dāng)場把他交給警方,而是將父親的死說成 是為解雇問題承擔(dān)責(zé)任的切腹。并且說,你會把介錯之后的首級交 給他,讓他晚上來取。”“您真會開玩笑。”主水冷冷地說。 “要我說出你這么做的理由嗎?——因為,理柏手槍里射出的子彈還留在淺右衛(wèi)門的頭部。” “哦?……”主水微微揚起眉。“如果頭部的子彈被找到,法庭是不會放過這么確鑿的證據(jù) 的,這對理柏來說,也是十分不利的事。另一方面,作為山田的遺 族,你也不想留下淺右衛(wèi)門作為武士不名譽地死去的證據(jù)。所以, 你對理柏提議說,把首級交給他處理。這樣一來,既防止了父親的 恥辱被傳揚出去,也能讓理柏逃過法律的制裁。做好這樣的約定, 你把父親的遺體用車子運回旅舍,為了不被人發(fā)現(xiàn),從中庭進(jìn)入房 間,準(zhǔn)備偽裝切腹現(xiàn)場。然后,到了晚上,理柏如約而來。這時, 你毫不猶豫地進(jìn)行了另一場武士式的審判。”“另一場武士式的審判?……” “對,就是復(fù)仇,切腹之外的另一種武士審判,近代司法無法段明的案子也能痛快地予以裁決的私人法庭。你說要把首級交給他,其 實是不太武士地給他設(shè)了一個巧妙的陷阱。你殺了理柏,把他塞到那個檐廊下面,然后穿戴上理柏的大衣和帽子,抱著空箱子走去玄關(guān)。 在那里用理柏的手槍開了一槍,就是為了引人出來,好目擊到可疑的 外國人逃走的場面。玉兒姑娘在理柏來的時候的確看到了他的臉,逃 走時卻只看到一個背影。做完這些,你又從外面繞回院子里,經(jīng)過這 個檐廊回到自己房間。接著,就在你們即將完成淺右衛(wèi)門切腹的最后 一道工序時,我這個外人稀里糊涂地闖了進(jìn)來。”“說得我好像歌舞伎演員一樣忙活呢。” “可不是。不過,你這一番歌舞伎演員似的趕場,倒是達(dá)到了某種功效。白天你們拜訪理柏家的時候,出于日本人特有的習(xí)慣,帶了 一份禮物,一只裝在白木箱子里的白瓷花瓶。你想到可以利用留在那 個客廳里的空箱子,于是在裝扮成理柏的時候,就抱了一個一模一樣 的箱子,然后又撒謊說那個箱子里裝著首級。這樣一來,之后在別墅 發(fā)現(xiàn)空箱子的時候,怎么看都像是理柏那天晚上回了別墅,從箱子里 取出首級,然后跟它一起失蹤了。這兩個空箱子的手法真是精妙,既 讓服部屋從理柏行蹤搜查的范圍中脫離出來,又為淺右衛(wèi)門的首級失 蹤找好了借口,同時也完美地確立了自己的不在場證明,簡直是一個 帽子戲法呢。——怎么樣?如果有說錯的地方,還請指教。”主水還是西洋做派似的聳聳肩。 “只有一點。父親在別墅的時候確實切腹了。不過,是諫腹。” “諫腹?”“對。在切腹的各種變化形式中有這樣一種,為了進(jìn)諫昏庸 的主君,在進(jìn)行抗議之前,先剖開腹部的皮下脂肪,名副其實的抵死相諫。‘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就是這個 意思。父親為了促使理柏在解雇問題上回心轉(zhuǎn)意,便切腹以諫。然 而,理柏被眼前的切腹景象嚇到,暴怒中朝父親的頭部開了一槍。 后面就和你說的一樣了。干得不錯嘛。不過,你是怎么知道我們今 晚要把尸體拖出來的?”“昨天你們?yōu)榱巳』厥准壢チ艘惶死戆貏e墅,回來時天已經(jīng)快 亮了。天還亮著的時候太顯眼,沒法下手。而明天,你們因為葬禮 不得不回去了。這樣的話,就只有今晚了。——這尸體你們原本打 算怎么處理?”“本來是要埋到燈塔的懸崖下面的。在日本這就叫做‘燈下 黑’,好好記著吧。”“燈塔下面?觀音娘娘可看著呢。” 主水哼了一聲:“怎么可能?要是觀音娘娘真的在看,父親也不會遇到這種事 了。”“不,正是因為觀音娘娘有眼,現(xiàn)在,我才會在這里跟你說 這些。”“切,少廢話?礇]看著還有什么所謂。” 說完這句話,主水無聲無息地拔出了刀。 “不用擔(dān)心,我雖然很不武士地耍了不少滑頭,不過,最后的最后,還是會像個武士一樣好好了斷的。這一點,母親也是一樣。 是吧?母親大人。”主水看向春的方向。她手上不知什么時候已握了一把短劍。主 水得到確認(rèn)之后,突然就地坐下,敞開襯衫的前襟,把刀刺入自己 的腹部。與此同時,春也把短劍刺入自己的咽喉。“住手!” 不過,已然遲了。主水以超人的力氣將手中的刀充分旋轉(zhuǎn),又拔了出來,然后用呻吟般的聲音說: “父親的首級……在壁櫥里。轉(zhuǎn)告服部先生,請他把我們供在一起……”“快住手!” 主水用駭人的意志力浮起一個笑容。“你也是,想做武士的話,讓我教教你吧。這種時候,不阻 止,才是武士的情義……”話音未落,主水已經(jīng)用刀尖抵住咽喉,隨后猛地倒向前方。 一片櫻花花瓣,打著旋落下來,停在他背上。我雖看不見遵照禮法倒向前方死去的年輕武士的臉,卻能輕易想到,他臉上怕是還 掛著日本人那謎一般的微笑吧。寂之密室 日本殺人事件他大約要說,何苦在一只茶杯里攪出如許風(fēng)波。——岡倉天心 The Book of Tea (《茶之書》)一那段時間,我的感覺,真如籠中之鳥。 我曾在一些書中讀到過,外國人稱日本的房子為“鳥籠”。他們多半是想嘲笑一下,日本的房子不比結(jié)實的西洋建筑,只用木頭 和紙搭起來,又小又不牢靠,而且四處漏風(fēng)。一美媽媽的兄長,東京芭蕉住在一間叫做草庵的小而簡陋的原 木房子里,我一進(jìn)去的時候,當(dāng)真是有“籠中之鳥”的感覺。在令人震驚的切腹事件之后,我又在服部屋住了幾日,終于在 櫻花開始謝了的時候,下定決心去見芭蕉舅舅。芭蕉舅舅住在距離服部屋不遠(yuǎn)的、立著觀音燈塔的海岬上的竹林里,過著安靜的獨居生活。妻子在十年前就已去世,但他還有四 個孩子,有的繼承了家業(yè),有的另外有了事業(yè),都已獨立搬出去住 了,他便過著悠閑的隱居生活。我來這邊以后才知道,原來東京家代代做的都是拉皮條茶館的 生意。日本通們都知道,這個國家至今仍存在著公娼制度。就像各地繁 華的街道都以“銀座”命名一樣,日本到處都有吉原——也就是紅燈 區(qū)。觀音市也不例外。因為臨近美軍基地,這里的紅燈區(qū)規(guī)模更大。 所謂拉皮條茶館,就開在公娼地帶——游郭里,兼有為妓館的客人居 中斡旋以及提供休息場所的職能。據(jù)說芭蕉舅舅把皮條茶館的生意做得很興隆,后來也著手經(jīng)營 妓館,盡管生意很成功,但一過了六十歲的坎兒,他立馬把家業(yè)交 給了兒子,然后舉行了立機(jī)儀式,立志成為年輕時就喜歡的俳句宗 師,一個人住到草庵里,日日鉆研俳句。當(dāng)真是人生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東京家經(jīng)營的茶館和妓館依然 生意興隆,按說芭蕉舅舅至今也還是頗具身價的資本家,可他似乎 沒有回山手大宅的打算。據(jù)說一門心思忙工作的日本人,常有這種 退休之后人格丕變的情況,許多企業(yè)家都從商務(wù)優(yōu)先的拜金主義生 活一下子轉(zhuǎn)換到風(fēng)雅的藝術(shù)生活。似乎對他們來說,工作愛好兩不 誤這般精明的事是做不來的。話說回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芭蕉舅舅那茅草苫頂?shù)牟葩郑粗鴧s實在是寒酸。與其說是人住的地方——這話雖然失禮——不如說是 鳥籠才恰如其分。再加上是建在竹林里,讓我不由想起了日本有名的 傳說《雀之家》。在“雀之家”迎接我的庵主,身著一件寬松的茶色道教服,頭 戴一頂像是天主教教徒戴的圓形無檐帽,裝束宛如照片上看到的岡 倉天心,不過許是因為我滿腦子都是關(guān)于《雀之家》的童話幻想, 眼前的小個子老人不知怎的竟看起來像是麻雀的化身一樣。實際接觸起來,芭蕉舅舅既不像天心那樣辛辣,也看不出作為 花柳巷里曾經(jīng)的鐵腕商人那樣的強硬。他帶著日本人共有的禮貌周 到,和像親人一樣的慈愛款待了我。交換了些尋常的問候之后,芭蕉舅舅先為沒能去給一美媽媽掃 墓的事鄭重道歉。舅舅說:“一美是與東京家斷絕了關(guān)系的。” 據(jù)他說,一美媽媽不肯同父母訂好的相親對象結(jié)婚,而是要上大學(xué),但是又沒有考上,不得已只好離家遠(yuǎn)赴美國。于是,嚴(yán)厲的 外祖父便就此同她斷絕了關(guān)系。相親,是為了讓少有家庭舞會一類機(jī)會的日本男女踏上婚姻 之路的、獨特的、封建的,并且形式主義的一種制度。我得知母親 也是這一日本獨特的舊弊——相親制度的犧牲者,心情變得有些陰 郁。不過,另一方面,正是托了這一不幸的福,我才得以享受到一 絲母愛,這也是事實。“沒關(guān)系。”我說,“我拜托了友人照看母親的墓地,每年我 也會至少回國一次給母親掃墓。”“真是對不住。”芭蕉舅舅說著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也禮數(shù)周 全地鞠個躬,回答說:“不會。”接著,我坦陳自己打算在日本扎根,暫時做偵探生意,順便也 把與前幾天的切腹事件相關(guān)的偵探故事,盡量小心不自夸地說了。 芭蕉舅舅邊聽邊感嘆,我說完之后,他臉上浮現(xiàn)出日本人特有的沉 穩(wěn)笑容,說道:“看起來,你比那些半吊子的日本人更愛日本,更努力地去理 解日本呢。呵呵,有趣。我會不遺余力幫助你在日本生活的。”但是,說到這里,他臉上又現(xiàn)出苦惱的神情。 “——不過,我最近跟大兒子關(guān)系不是太好。本來可以請你去住市里的房子讓他照顧你,但恐怕他會對你有所失禮,實在不太妥 當(dāng)?梢膊荒茏屇阕≡谶@么寒酸的鳥籠似的地方啊……”“啊,請不必費心。你熟知的那家服部屋,住著很舒服,我打 算暫時先住在那兒了。”我一邊這么說著,一邊對芭蕉舅舅像是看透我想法一樣說出 “鳥籠”這樣的比喻感到驚訝,同時也覺得很高興。不過,從那一刻開始,我對“鳥籠”的看法發(fā)生了變化。不是從貶低日本房屋,而是從贊賞的意義上去理解“鳥籠” 這個比喻。坐在草庵里同舅舅談話時,我注意到,日本房屋空隙很多、不設(shè)防備這個缺點,其實在這個濕度比較高的國家,反而成了 通風(fēng)良好的優(yōu)點。雖然不知道冬天最冷時會怎樣,但在春天以后的季節(jié)里,日本房 屋像鳥籠一樣的開放性帶來的舒適在世界居住文化史上也很少見。我現(xiàn)下坐著的這個房間,障子紙門敞開著,和風(fēng)送來外面暖融 融的春光,輕輕拂過榻榻米草墊。許是因為榻榻米是用蒿草和藺草 等植物編成的,宛如坐在草原上沐浴著微風(fēng)一般的清爽。向庭院里望去,雪柳和海棠花如今正開得繁盛。雪柳正如它 的字面意思一樣,是隨著微風(fēng)紛紛揚揚散落的白色小花瓣,名副其 實,如同那已逝的冬日細(xì)雪的幻景。同時,淡紅色的海棠花在一旁 正開得熱鬧,仿佛少女們朝氣蓬勃的臉頰一樣熠熠生輝,宣示著生 命之春的到來。——日本美麗的季節(jié)變換,時光流轉(zhuǎn),讓我大飽眼 福。我確實是“籠中之鳥”,不過卻是在籠中唱囀春風(fēng)的幸福小 鳥。這番心情,簡直如同一只盡情謳歌日本春日美景的云雀。“怎么了?” 芭蕉舅舅見我一直沉默著有些擔(dān)心,便出聲問道。 “我的心,現(xiàn)在正像云雀一樣歌唱。”唐突的回答招來芭蕉舅舅困惑的表情,我于是把自己剛剛對 日本房屋的感想說了。芭蕉舅舅聽完后沉穩(wěn)地笑笑,小聲自語道: “那接下來就只剩月亮了。”“月亮?……” 芭蕉舅舅點點頭。“對。有一個便利的詞可以概括日本人的自然觀——花鳥風(fēng) 月。別的組合,像雪月花這種說法也有。你剛才說,賞著庭院里的 花,享受著春風(fēng),心情像小鳥一樣,F(xiàn)下雖不是下雪的季節(jié),不過 如果把雪柳之花比作雪的話,你就只差體驗日本的月了。”“原來如此,我還沒想到這點。” 芭蕉舅舅突然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偉大的禪師道元曾用一首詩來寄托參悟的心境。” 我緊張得身體都僵硬起來。“詩……是俳句嗎?” 我以為終于要從作為俳句宗師的芭蕉口中聽到日本這一深奧韻文的秘密,于是十分期待。“不,這是俳句出現(xiàn)之前的事了。道元是用日本另一種古老 的韻律詩——短歌,來表達(dá)參悟心境的,是這么說的——”說到這 兒,芭蕉舅舅低聲道,“現(xiàn)在開始吟誦《本來面目》。”然后他便 用凜然的、帶著回響的美妙男高音吟詠道,“春花灼灼夏杜鵑,秋 夜月高懸,冬雪寂寂兮溢清寒。”頓了一會兒,芭蕉舅舅緊盯著我的臉,問:“怎么樣?” 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一時間很是狼狽。 “怎么樣……嗯,真是,很簡單的詩……怎么說呢……我覺得不錯。不過,只是把理所當(dāng)然的事物理所當(dāng)然地說出來了而已…… 對不起……”很慚愧。我對自己無法理解日本的藝術(shù)感到焦躁。然而,對我 這個不解風(fēng)情的老外,舅舅的反應(yīng)卻出人意料。“就是這樣。” “?”“每個季節(jié)自有每個季節(jié)的風(fēng)貌。道元吟詠的,就是這樣平淡 無奇理所當(dāng)然的事物。然而,這種把理所當(dāng)然之物視作理所當(dāng)然的 心境,才是覺悟。”“哦,覺悟!” 舅舅看到我感激的樣子慌忙說:“啊呀,我多話了。怎么竟如此草率地用覺悟這樣的詞。修行 還是不夠啊。覺悟依個人體會不同,用言語無法說清。禪講究不立 文字,卻不能拘泥于語言文字。啊呀,還是忘了吧。……哦對了, 還有——”說到這兒,舅舅惡作劇似的眨了眨眼睛。 “——剛才告訴你的‘不立文字’也得忘掉。便是這四個字也過于直白了。” “噢……”我糊涂了。“好像簡單,又好像很難……我還是很難理解禪中的悖論……舅舅研究的俳句,也與禪有關(guān)嗎?” “嗯。不僅是俳句,劍道、茶道之類的也是——可以說是全部日本文化的基底。” “茶道與禪……我記得好像在岡倉天心的《茶之書》中讀到過這樣的論述。” “《茶之書》啊。那本書里禪自然不用說,對茶道與道教也有許多論述呢。——說起來,你對茶道有興趣嗎?” “那是當(dāng)然。我之所以用‘茶’和‘夢’這兩個漢字來對應(yīng)我的名字Sam,就是因為一直夢想著什么時候來到日本,可以了解茶道 和日本精神。”“是嗎?俳句會有語言的問題,要了解日本,從學(xué)習(xí)茶道開始 比較好。茶道之中,有多種趣味呢。”“多種趣味?” “對。可以說,茶道論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綜合文化體系。茶道既是一種道德,一種宗教,也是一種哲學(xué)。從藝術(shù)的層面上看, 茶室、庭園、書法、插花、茶道具的工藝等,實在是有許多趣味。 在此之上還能品到美味的茶,真是沒的說。比起只是讓人絞盡腦汁 的俳句,或只是枯坐的禪,對外國人來說更容易上手吧。——怎么 樣?給你介紹一個我認(rèn)識的茶道師父吧?”我一臉高興地連連點頭。——那時候我還無從知曉,自己的茶道初體驗,將演變成嚴(yán)重 的事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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