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律師事務所的隔壁就是“法律援助中心”。閑著沒事，我經(jīng)常串門過去和里面的律師聊天。法援中心的工作人員分為公職律師和沒有律師資格的法律工作者。他們告訴我，有些地方的法律援助中心其實是“掛羊頭賣狗肉”，私底下經(jīng)常做一些收費的案子。當然，他們也做法律援助案件，不過是挑選那種簡單易行、影響力大的案子。案件結(jié)束之后，賺幾面錦旗撐撐門面，報紙電視上作作秀，皆大歡喜。如果他們對申請援助的人來者不拒，就憑法援中心那幾桿槍，早就全累趴下了。還不如省點力氣，掙點外快。
做律師，誰都喜歡掙錢多、來錢快的案子，三下五除二處理完畢，收錢走人。我做過幾個這樣的案子，感覺特別痛快。最怕拖泥帶水的案子，一拖就是幾個月、一兩年。當事人以堅忍不拔的精神與我長時間切磋，喋喋不休，沒完沒了�？吹侥鞘煜さ奶柎a，手機瞬間變成通紅的烙鐵，不敢觸摸。結(jié)束通話，手機又要充電了。有時在睡夢中聽到電話響起，不由得悲從中來：“做律師真不容易啊，想睡個完整的覺都不行！”
我辦理的一起學生溺水案，花了半年的時間搜集證據(jù)，還沒有起訴。想到后面還有無數(shù)個關(guān)卡，我就頭大。我接受委托的時候，還沒有出臺禁止性規(guī)定，所以和當事人約定采取“風險代理”的方式。剛開始，為了案件獲勝后可以得到巨大回報，我干勁沖天。但是時間長了，我已經(jīng)深深地陷入案子里，情緒隨著案件進展而波動。到后來，完全是一種精神力量，支撐著我繼續(xù)前進。
這是一起人身損害賠償案件。死者是一名來自廣西農(nóng)村的大二學生，暑假期間學校開運動會，他作為學生會干部留在學校擔任裁判。一天傍晚，他在學校的游泳池溺水，送往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亡。學校清理了他的遺物，通知家屬來學校，說是孩子病重。他媽媽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農(nóng)村婦女，趕到學校，在殯儀館看見兒子的尸體，頓時昏倒在地。學校對她作出了種種承諾，包括給死者的弟妹安排工作，給死者發(fā)起捐款活動，等等。農(nóng)婦很開通，學校給她的8000元錢，辦完喪事還剩下2000元，她全部退給了學校。
回到廣西以后，農(nóng)婦和她的丈夫茶飯不思，相繼病倒在床上，她家里很窮，還有兩個孩子在讀書，家里靠兩畝農(nóng)田生活，死者讀大學的錢是貸款的�，F(xiàn)在田都荒了，將近60歲的兩位老人百病纏身。他們在家里等了一段時間，學校一直都沒有什么反應，于是去電詢問。學校的態(tài)度變得很冷漠，不像當初那么熱情。農(nóng)婦覺得不對頭，兒子的遺物有很多不見了，學校好像有什么事情瞞著家屬。農(nóng)婦認為兒子的死有很多疑點，于是貸款幾萬元，從廣西帶著律師來到學校，跟學校講理。學校矢口否認當初作出的承諾，并把農(nóng)婦帶來的律師趕出辦公室（這個學校一向十分霸道，據(jù)說他們的保安都敢阻擋110巡警進校門）。學校的做法令農(nóng)婦寒心，決定起訴學校，討一個公道。她覺得只有聘請學校當?shù)氐穆蓭煵判�，于是委托兒子的同學找到我。我和她沒見過面，一直是電話、信件聯(lián)系。
農(nóng)婦在委托我之前，通過電話跟我接觸了兩個月。每次接到她的電話我就心驚肉跳，因為第二天早上我的手機必然會欠費停機（當時還沒有“接聽封頂”的話費套餐）。有時候我在洗澡，肥皂已經(jīng)涂滿全身，她的電話來了，也只好邊冷得打哆嗦邊接聽。因為，電話的那頭有一位傷心的母親。我要是沒有及時接聽電話，她又該胡思亂想了。
農(nóng)婦說，她拿不出多少律師費。我給她的方案是，先預收3000元費用，剩余部分按照風險收費，標準是20％。農(nóng)婦接受了我的方案。交費時又遇到問題，老人家心急如焚去市里匯款，賬號少寫了個數(shù)字，我一直沒收到錢。農(nóng)婦每天幾個電話打過來詢問，我的回答都是還沒收到。農(nóng)婦急了，認為我是騙子，電話里差點哭出聲來。我百口莫辯，恨不得把心挖出來給她看。后來她又去了一次市里，重新核對了賬號，把錢再次匯過來。我收到錢之后馬上給她電話，讓她放心。
農(nóng)婦委托我的事項不僅僅是起訴學校，更重要的是調(diào)查她兒子的死因。她覺得兒子的死疑云密布，希望我能像電視里的神探，找出她兒子的真正死因。我后悔答應了她的要求，我差點被折磨瘋掉。農(nóng)婦遭受喪子之痛，開始懷疑一切，甚至有幻覺。我把辛辛苦苦調(diào)查得到的結(jié)果匯報給她，由于排除了他殺、自殺等死因，農(nóng)婦很不滿意，認為我辦事不盡心，可能是受到了外界的壓力，甚至懷疑我被學校收買了。我除了賭咒發(fā)誓別無他法。
很多事情跟農(nóng)婦沒辦法溝通，農(nóng)婦讓她在上海工作的侄女跟我聯(lián)系，由侄女從中協(xié)調(diào)。畢竟都是年輕人，侄女也是上海的白領，不會蠻不講理。我和她侄女經(jīng)常通過電子郵件、傳真、電話和信件聯(lián)系。信息時代的聯(lián)絡方式，除了對講機，我們幾乎都用了個遍。
辦理這個案件，我一直不敢偷懶。寒風蕭蕭的冬夜，我守候在大學宿舍門口，等死者的同學下課，一個個找他們調(diào)查，冷得跺腳，連飯都顧不上吃。為了節(jié)省費用，我舍不得打出租車，只好擠公共汽車。起訴還沒開始，農(nóng)婦匯來的3000元，律師事務所提走了一半的管理費，后面路還很長，不知道還有多少開銷。我們說好了經(jīng)費包干，如果超支了由我自行承擔。每次需要復印材料，我總是精打細算，能省就省。每次累得吃不消時，我總是拿風險代理費來給自己提勁：“咬牙撐住啊，拿到了代理費，好好犒勞你，可以買筆記本電腦，可以換手機，可以去旅游……”
我知道，勝訴應該沒有太大問題，但是，我忍心收這筆風險代理費嗎？我暗暗告訴自己，不能仁慈！我不是富人，也不是慈善家，我不收費誰來養(yǎng)我？拿什么孝敬父母？世界上受苦人那么多，我一個小律師怎么顧得過來啊。我自己還是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律師呢，每天要吃兩頓包子充饑，喝的是飲水機里免費的水，為了省下一兩塊錢的車費，我每天都要步行五六站地。在這個城市，我連個落腳的窩都沒有，一個人住在鬧鬼的單身宿舍里，我有什么資格去憐憫別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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