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應該是在這里呀。”
他口中喃喃著,顯然急得不行。一番尋找不著,干脆坐下來仔細回憶:“嗯,我當時是這么來到這里,又這么躺在這個地方……那包袱應該就在桌子上才對……可為什么什么也見不到呢?”
見他這副模樣,胡光墉心下判斷,十有八九,這個人就是包袱的主人了。為了保險起見,他將包袱往草叢深處塞了塞,然后起身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的樣子,吹著口哨,往涼亭走去。
“喂,這位小哥——”那漢子正在抓耳撓腮,一見胡光墉過來,如同見了救星一樣,連忙奔出涼亭,攔在胡光墉的面前,連聲問道,“你可曾在這個涼亭中的石桌上撿到一個藍色包袱?”
“什么包袱?”胡光墉故意問。
“藍色的,方方正正,有這么大。”那人用手比劃著,瞧情形倒是和胡光墉撿到的絲毫不差。
“包袱里有什么?”
“這……”那人遲疑了一下,顯然也知道包袱里的物事貴重,“總之是很值錢的東西,你見過沒有?”
“你連包袱里有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證明包袱是你的?”胡光墉卻非常細心,一定要問個清楚。
“這么說,是小哥你撿到了?”那人從他話語的口氣,判斷出包袱顯然是被他撿到了,不由大喜。
“我只問你,包袱里有什么?”
“實不相瞞,我姓蔣,是大阜一家雜糧行的老板。這次是外出剛出手了一批糧食,得了些銀子;貋淼臅r候因為被朋友拉住,多喝了些酒,結(jié)果走到這里酒力發(fā)作,睡了一覺。醒來急著趕路,稀里糊涂就將裝銀子的包袱給落下了。那包袱里是整銀50兩,碎銀30兩,共80兩整。”
聽那人說得這么仔細,銀兩數(shù)目大致不差,而且前因后果合情合理,胡光墉才相信:他便是包袱的主人。
“跟我來吧!”
他領著蔣老板來到草叢中,向藏包袱的地方一指:“喏,我就把包袱藏在那里,你看看對不對?”
蔣老板簡直喜出望外,去草叢里取出包袱,果然便是自己丟失的。打開來看,里面銀兩一分不少。
“這位小哥,真是謝謝你了。請問你是怎么撿到包袱的?”
“我每天在山上放牛,一天路過這里兩次。今天正好碰上了,撿到這個包袱。本來要急著回家的,因為怕失主著急,又怕這包袱不是什么正當東西,所以就先藏起來,等有人來找,問明了再歸還。”
“小哥就一直等在這里?”
“那可不是。”
“小哥真不簡單,年紀輕輕,辦事如此沉穩(wěn),思慮如此周到,不但品德高尚,而且有智有謀。了不起,真是了不起!”蔣老板找回了包袱,少不得對胡光墉一陣猛夸,“對了,還沒問小哥叫什么名字?”
“我叫胡光墉。”
“家中都有什么人?”
“只有一位母親,帶領我們幾個兄弟簡單過日子,”一想到母親又該為自己這么晚不回家而著急了,胡光墉連忙道,“好了,你的包袱也找到了,我的任務也完成了。我得馬上回家去了!”
“等一等——”
那位蔣老板問他這番話,卻是有打算的。從他的話中聽出他的家境不算富裕,于是蔣老板心中有了數(shù)。
“這位小哥,這里是10兩銀子,你拿回家去,交給你母親,就說是我蔣某人的一點心意。”他取出10兩碎銀,就要遞給胡光墉。
10兩銀子,在當時已經(jīng)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尤其對胡光墉來說,他們一家人一年的生活用度,也足夠了。
可是,出乎蔣老板的意料,胡光墉卻將他的錢推了回去:“蔣老板,我不能要你的錢。”
“為什么?”蔣老板愕然。
“我娘說過,幫助人家不能要人家的回報。這包袱本來就是你的,我撿到了,不過物歸原主而已。”
“可是你不但撿到包袱,而且?guī)臀以谶@里看了半天。我怎么也得表示一下心意,否則我怎能心安?”
二人爭執(zhí)一番,誰也說服不了誰。于是蔣老板道:“這樣吧,不要銀子也行。不過我要和你一起回家去見你娘,當面向她道謝,教育出這么一個好兒子。我總不能白白受了人家恩惠,連個‘謝’字都不說吧?”
“那……好吧……”
胡光墉推辭不過,于是只好領著蔣老板,踏著漫天星光,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了胡里村的家中。
“娘,我回來了!”
“順官,你怎么回來這么晚,急死娘了。”
從院子里傳來金氏的埋怨聲。金氏一邊開門,一邊絮絮叨叨:“春姑那丫頭倒是來說了一嘴,卻也說不清楚。你說,這么晚了,你在山上干什么?也不怕虎狼什么的把你給叼了去……”
開了門,忽然見到在兒子的身邊還站立著一個身材高大的陌生人,金氏不由一愣:“你是……?”
“哦,他是蔣老板。”
“蔣老板?”金氏更加疑惑不已,打量了一下蔣老板,面目陌生得緊,又將詢問的目光投去兒子臉上,“怎么回事?莫非你小子又在外面惹了禍,躲著不敢回家來,到底給人家找到了?”
“不,大嬸,請您別誤會。您兒子非但沒有惹禍,反而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我是來登門拜謝的。”
“那就好,快請里面坐。坐下再說!”
金氏將蔣老板讓進了門,胡光墉得意洋洋,跟在后面。兩個弟弟胡光培和胡光椿躲在門外偷聽。
坐下后,蔣老板立即一五一十,先自報了姓名、身份,又將自己因為醉酒丟失包袱,被胡光墉給撿到,胡光墉如何將包袱藏匿于草叢中,然后一直等到自己回去找,如實講了一遍。
“順官,真是這樣么?”
“是。”
聽到這里,金氏總算放心了:“那就好。我向日里一再教導你,能幫助別人就一定要去幫,而且要幫到底。我的話你總算聽在心上了。很好,直到今天,我才相信,我的順官長大了!”
“大嬸,這是10兩銀子,是我的一點心意,”蔣老板打開包袱,又將10兩銀子捧了出來,遞給金氏,“本來,我當場就要給這位小兄弟的,作為酬謝,可是他說要先回來稟明您,所以我就只好親自交給您了。大嬸,無論如何,這銀子您要收下,否則我可是一輩子都不得心安呢!”
“哪里的話,我們撿到的是您的東西,原封不動交給您,是天經(jīng)地義的。如果收下這銀子,我們倒不得心安呢!我們家雖然是窮了一點,日子難過了一些,可是我們靠的是自己的雙手掙來的飯吃,心下踏實。如果幫了人家一點小忙,就要人家的感謝,那算什么?鄰居也會笑話的!”
金氏這么堅持不收,蔣老板也無可奈何。將銀子收起來之后,他忽然又問道:
“對了,大嬸,我忘了問了,這位光墉小兄弟,現(xiàn)在可還在讀書么?還是在幫家里做事情?”
“這個,唉……”金氏嘆息一聲,“本來念了2年私塾,自從他爹去世后,就去給人家放牛了。”
“像光墉小兄弟這樣的人才,聰明伶俐,品德又好,放牛未免可惜了,”蔣老板說出自己的打算,“我有個想法,不知道合適不合適。我呢,在大阜開著一家雜糧店,雖然店鋪不大,不過依賴顧客們捧場,生意倒還過得去。我那里現(xiàn)在正好缺一個伙計,我想請光墉小兄弟去我那里做事。年薪呢,做學徒是每年5兩銀子,一共3年。出徒以后,每年的年薪是10兩銀子,怎樣?”
其實,按照當時的情形,做學徒是沒有工錢的,只是管吃管住而已。蔣老板這么做,已是破例。
“那感情好呀,蔣老板肯提攜我們家順官,實在是再好不過。”金氏大喜,她又何嘗不知道讓光墉這孩子去給人家放牛,是上好的材料當做了朽木使,只是一時沒有辦法,才暫時讓他去放牛。
如今,有了這樣的機會,金氏如何不高興?何況,蔣老板這么看重光墉,將來光墉的前程一定差不了!
“好是好,就是不知道順官能不能干好?刹灰驗樗o蔣老板你添了累贅。”
“大嬸哪里話,像光墉小兄弟這樣的人才,我是求之不得,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啊!”
雙方一拍即合,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于是蔣老板又一次起身,鄭重其事地將10兩銀子交給金氏:
“大嬸,這是我預先支付的光墉小兄弟3年的學徒薪水。1年3兩,一共是9兩。另外1兩是我添的彩頭。”
“這……好吧……”
這一來,金氏也無話可說,見蔣老板的確是一片誠意,也只好收下了。
連蔣老板自己也沒想到,自己丟了一包袱的銀子,卻誤打誤撞,不但銀子失而復得,還得了胡光墉這么一個難得的少年人才。他打心眼里高興,臨別之際,將自己的地址仔細告訴了胡光墉,讓他盡快去找自己。然后,這位蔣老板就哼著小曲,高興地離開了胡里村,連夜上路了。
待蔣老板走后,金氏看著白花花的10兩銀子,簡直難以相信會有這么好的運氣光臨胡家的門檻。
自從丈夫一年前去世后,金氏為了這個家日夜操勞,現(xiàn)在,這10兩銀子可以令她暫緩一口氣了。
一瞬間,她已經(jīng)為這10兩銀子的用度做好了打算:分作三份,一份給胡光墉,作為他外出學徒的盤纏,添置幾件新衣服;另外一份給兩個兒子胡光培和胡椿,供給他們兄弟上私塾之用。剩下一份,儲存起來,作為家中應急之用。
“順官,你今天這件事情,做得讓娘實在是高興!你過來,讓娘仔細看看!”她招手將胡光墉叫到跟前,似乎今天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兒子已經(jīng)長得又高又大,雖然因為營養(yǎng)不足,身材單薄、纖細了一些,不過,那一張臉膛,倒和他父親酷似,眉毛、眼角、鼻子、嘴唇,依稀有丈夫的影子。
“順官,你馬上就要自己去奔前途了,說實在的,娘還真有些舍不得你呢!”畢竟是母子情深,分別在即,一想到兒子這一去,可能兩年3年都不得回來一趟,金氏忍不住哽咽起來。
“娘,您不要難過,更不必替我擔心,我已經(jīng)長大了,會自己照顧自己。再說,蔣老板這個人看上去很不錯,不會有問題的。”
“別人對你好,那是你前世修來的福氣。但一個人最重要的,還是自己要端得正,站得直,立得住。凡事靠自己,做人、做事情無愧于心。娘沒有什么好送給你的,但這幾句話你一定要記住。”
“嗯。”
“那么,你準備什么時候動身?”
“明天就走。”
“這么急?”
“我已經(jīng)放了一年的牛,明天該領工錢了。娘,我已經(jīng)不小了,再不抓緊機會,出去學點本領,什么都晚了。”胡光墉其實瞞住母親沒有說:即使不發(fā)生蔣老板這樁事情,他也已經(jīng)下定決心,明天就離開村子,去外面闖天下!蔣老板意外出現(xiàn),只不過給他提供了一個明確的去處而已!
“好,順官,你有志氣,娘不攔你。”金氏也知道這個兒子與眾不同,丈夫胡鹿泉臨終之時,就曾經(jīng)給眾兒子各自留下遺言。其中,對胡光墉最為喜愛,對他的發(fā)展寄予厚望:“將來光大我們胡家門戶的,一定是順官這個娃子!”因此,金氏也就對胡光墉外出闖蕩并不阻攔。
得到娘的親口允許,又因為有了蔣老板那里的一份差事,本來混沌一團的未來忽然異常清晰起來。這一夜,胡光墉前半夜興奮得睡不著覺,一直在翻來覆去地想到了外邊的情形。他想了很多,想象自己去給蔣老板當學徒,如何學習到許多新奇的、前所未聞的本領,如何在3年期滿后,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小掌柜,如何在將來創(chuàng)立自己的一番事業(yè),開創(chuàng)出一番大局面……
他什么都想到了,但他卻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將來的人生,竟然會那樣地精彩絕倫,會從一個窮人家的放牛娃,成長為大清國的第一富豪,成為皇帝欽賜官職、親賞紅頂戴和黃馬褂的“紅頂商人”。這一切的一切,都從這個叫胡里的小村子開始,從這個夜晚過去之后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