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覺得背后說人是非很下作嗎?”
或許是因為成長過程中一直缺少如靠山般的父親角色,而王成宇剛好滿足了南澄對此的全部想象,所以他很快就變成她信賴的人。
而全身心信賴著的人,是絕對不能被污蔑的,任何污蔑她信賴的人的人,都是壞人。
所以,顧懷南,是“壞人”。
南澄還記得自己迎著顧懷南的目光,像捍衛(wèi)自己的父親那般振振有詞,擲地有聲——這情形似乎剛發(fā)生在昨日,可是今天如果不是顧懷南……
南澄閉上眼睛,耳邊是沙沙的細雨落在樹葉上的聲音,如蠶食桑葉。
“我,”顧懷南緩緩地開口,像遙遠的天際,微光穿破黑暗的云層直抵大地,“恨自己,明知道他是怎么樣的人,卻還是讓你遭受那樣的經(jīng)歷。”那天他看著南澄跟著王成宇走進辦公樓,而后者望向前者的眼神像某種帶著柔軟倒刺的物體,刮過皮膚時又癢又痛,可女生卻似乎一無所知。
顧懷南想過阻止,但想起南澄拒絕的眼神,他又退縮了。
回家后始終覺得心神不寧,坐立難安,無論是吃飯、看電視還是做作業(yè),他的腦海中不停切換女生純白的笑顏和王成宇那毛茸茸的屬于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顧懷南總覺得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他一遍遍告訴自己是多心——但還是不放心,回學(xué)校查看,沒想到他竟真的對南澄下了臟手。
“我從未想要傷害你,之前是這樣,現(xiàn)在依然是這樣。”顧懷南握著南澄的手腕,放松了點力氣,怕自己力氣太大會捏段她的手腕一樣。
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嘩嘩地水聲遮蓋了天地間多余的雜音,唯有男生的聲音在女生的耳旁越發(fā)清晰,每一個音節(jié)都好像骨節(jié)畢現(xiàn)。
“我想要保護你。”
嘩嘩嘩嘩。
“南澄。”男生用了一點力,女生踉蹌著向他靠近一小步,她仍垂著頭,肩膀細微的顫動泄露了洶涌的心事。
“讓我保護你。”不想再看到你被傷害,不想再看到你哭泣,不想再看到你被傷害后低聲哭泣,不想再看到你被傷害后低聲哭泣后又故作冷靜的樣子……
“我想用我的力量保護你,再不讓你受傷,再不讓你流淚。”
南澄的身體顫抖的越發(fā)厲害,最后終于無法控制的蹲在地上掩面哭泣。
“對不起……我覺得自己好像個傻子……我以為他是好人,像爸爸一樣……”女生哭得幾度哽咽,上氣不接下氣,“對不起,對不起……把你當(dāng)做壞人。”
顧懷南蹲下身,半跪在女生身邊,他想攬她入懷,又害怕她剛剛遭受那樣的事而格外敏感,猶豫許久,揚起的手輕輕地落在她半潮的發(fā)絲上,像安慰一只小狗那樣輕輕地觸摸和安撫。
“沒有關(guān)系的,都過去了,我會保護你,從今天起。”
七年前,南澄被時任她數(shù)學(xué)老師的王成宇強暴未遂,顧懷南打斷了他三根肋骨和兩顆門牙,并且動用家族勢力讓他無法再在滬城立足;七年后,性質(zhì)類似的性騷擾,一如她曾經(jīng)每一個噩夢里的結(jié)尾那樣,他如救世主般從天而降,好像他依然在遵守那個“我會保護你”的承諾,只是故事的結(jié)尾,他充滿嘲諷和鄙薄意味地問她:“你永遠學(xué)不會反抗是不是?還是這原本就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
就好像是南澄勾引了陳偉,是她導(dǎo)演了這場辦公室性騷擾一般。
在他心里,她已經(jīng)成為這般低賤和廉價的女人。
南澄漫無目的的獨自閑逛許久,平復(fù)心情后才回報社,誰知惡人先告狀的電話早已醞釀了一場暴風(fēng)雨在等待著她。
她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明顯感覺到氣氛不對,汪主任黑著一張臉,讓她去他辦公室。
南澄好像回到了學(xué)生時代,站在汪主任的辦公桌對面就好像站在高中班主任辦公桌的對面。汪主任和記憶里班主任的臉不斷重疊又分離,讓南澄的胸口一陣陣惡心發(fā)悶。他一連說了七個“你太讓我失望了”,喋喋不休的歷數(shù)南澄這個月以來的工作失誤,最大的“失誤”,當(dāng)然就是惹毛了廣告大戶的市場總監(jiān)。
南澄忍了又忍,垂在身側(cè)的拳頭握緊又松開,松開又握緊,在她的情緒崩潰前,桌上的電話鈴聲適時的響起。汪主任扯了扯領(lǐng)帶,接起電話,中氣十足的“喂”了一聲,突然又戲劇化的露出熱情洋溢的笑容:“是左總啊……嗯,是是……好好,沒問題。”
那個電話很短,只有不到兩分鐘,可是他掛上電話后看向南澄的眼神就完全變了:“小南啊,想不到你和左總是老同學(xué)啊,你怎么不早說……左總說廣告的事你不用擔(dān)心,你回自己辦公室吧,出去跑了一天,都累了吧?”
“我能提前下班嗎?”南澄覺得疲憊極了。她不知道顧懷南為什么會替她解圍,但這一刻她真的感激他。
“行行行,你快下班吧,回家好好休息。”
這個弱肉強食的現(xiàn)代社會里,好像人人都有一套七十二變的法術(shù),變臉只是入門的基本把戲。南澄垂下眼睫,不忍細看那張突然變得“和藹可親”到近乎扭曲的臉。
南澄當(dāng)然沒有回家,家對她來說,并不是溫馨的港灣。她給苡米打了個電話,約好在“新世紀(jì)百貨”頂樓的“摩天”咖啡廳見面。
苡米很喜歡“摩天”,它是少數(shù)賣咖啡的同時也賣酒的咖啡廳,而且因為在頂樓的偏僻位置,去的人不多,無論何時去都很安靜,適合發(fā)呆,也適合聊天。她有幾次失戀,都是南澄陪她在這里買醉度過。
南澄獨自坐了半個多小時,喝掉三杯“瑪格麗特”,苡米卻電話說她來不了了,部門老總請吃飯,非去不可。
“那個地中?蔁┝,每次內(nèi)部聚會都弄得和小學(xué)生郊游似的,不去會被認(rèn)為不給面子而記在他的‘黑名單’上,下次找機會給小鞋穿……親愛噠,實在抱歉啦。”苡米語速飛快的抱怨,結(jié)尾是甜美又可愛的撒嬌,讓人無法拒絕。
她沒有聽出南澄的壞情緒,南澄自然也不會說。“那好吧,我們再約,拜拜。”她扣上手機,拿著包包結(jié)賬,腳步虛浮地走出“摩天”。
南澄酒量不好,才三杯就喝得微醺,整個人輕飄飄的,好像踩在白云之巔。那些不快樂的事,好像真的隨著酒精消散了一些,可是心里卻始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惆悵。
沒有什么不快樂,可是也沒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事,胸中有一股氣,徘徊醞釀許久就是無法排遣。
溫瑞言看到南澄的時候她正在向一只與她等高的泰迪熊布偶念念有詞,走近了才聽清她在一遍遍地說“對不起”。
“南澄?”
直到他說了第三遍,并輕輕握住她的手肘扶她站穩(wěn),南澄才慢半拍的扭過臉來,眼神的焦點跑了半天才在他臉上對準(zhǔn):“你……是誰?”她大著舌頭問。
剛才只是微醺,經(jīng)過路邊的便利店時剛好有酒類在促銷,她就順手又買了幾瓶邊走邊喝,終于徹底喝茫了。
“我是溫瑞言,南澄。”
“溫……溫……什么?好難記的名字哦。”南澄皺著眉頭用手拍著自己的額頭,頓了幾秒,突然又開始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你,我記不住……”
溫瑞言阻止她近乎自殘的動作,柔聲安慰:“沒事的,記不住就記不住……今天是怎么了呢?我送你回家吧。”
“家?哪里有家……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你就不會沒有家……”南澄前言不搭后語的絮絮叨叨,又開始頻頻說“對不起”,還在大街上又鞠躬又敬禮的。
溫瑞言哭笑不得,他松了領(lǐng)帶,解下來塞進西服口袋,然后扶住她的手臂,將她引向自己不遠處的車。
“我……走不動了……爸爸,你能背我嗎?”南澄好好走了幾步,突然又站住不動,歪著頭,撲閃著眼睛無辜地望定溫瑞言問,好像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在祈求疼愛她的父親。她的臉頰紅撲撲的,眼睛卻奇異地發(fā)亮,像深夜星空里的兩顆深色瑪瑙星,可是望進去,卻又是一片柔軟的蒼茫。有幾縷發(fā)絲被風(fēng)吹得貼在嘴角,她笨拙的把它們撥至耳后。
溫瑞言心里一動,靈魂在剎那間變成綿軟的花朵,經(jīng)年之前,也曾有個女生這般怔怔地望著他,帶著期盼的稚氣,純潔的不忍褻瀆的心意。
“我,”他開口道,“不是你的爸爸……可是我可以背你。”
南澄已經(jīng)露出失望的神情,在聽到他的后半句后又雀躍起來:“好棒哦,爸爸好好哦……夢里的爸爸最好了……”她手腳很不靈活地爬上溫瑞言的后背,像個小女孩那樣摟著他的脖子深深吸了幾口氣,小聲又珍惜地說:“這個是爸爸的氣味。”然后把臉熨帖在他的肩膀上,過了一會兒,溫瑞言才發(fā)現(xiàn)她在輕聲地哭泣。
“爸爸,你說這夢,如果永遠不會醒該多好……爸爸,你好好……能做夢真好……對不起,為什么我那么不討人喜歡……對不起……”
溫瑞言將南澄放在副駕駛座的位置上,調(diào)整好讓南澄覺得舒服的角度,而陷入深度睡眠之中的女生,仍在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對不起”。
南澄渾身酸痛乏力,頭疼的好像輕輕一動,就有細小的裂縫出現(xiàn),她用手指蓋住眼睛遮擋掉一部分陽光,然后睜開了眼睛。
這是哪?
第一個問題竄入腦海后,她猛地坐起身,徹底清醒過來——幸好,身上的衣物穿戴完整。她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是一間裝修的很像酒店房間的臥室,白色的百葉衣柜,白色的軟床,原木色的地板,超大的透明落地窗,墻角的書架上放置著整排的法律書籍和零星幾本汽車雜志。
窗簾沒有拉好,陽光無遮擋的直泄進來。
房間里陽光充沛,南澄的心里卻是哀怨的雨天——她依稀想起一些昨晚的事,后悔的很想一巴掌拍死自己。
她無法原諒自己竟然在大街上喝醉了,還稀里糊涂跟著溫瑞言回了他家。
南澄整理了下自己的頭發(fā)和衣物,然后小心翼翼地扭開房門,準(zhǔn)備躡手躡腳地偷偷溜走,她沒有勇氣面對溫瑞言,至少這一刻沒有——
“你起來了嗎?南澄。”悅耳的男聲打破了南澄的計劃,他隱忍的笑意清晰可聞。
南澄僵立在原地,過了漫長的兩秒鐘后才轉(zhuǎn)過身,單手捂臉,無比丟臉地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啊啊啊,你怎么沒穿衣服?”
溫瑞言剛洗完澡,雖然下身穿著隨手套上的西裝長褲,但上半身赤裸,殘留的水滴緩緩滑過他結(jié)實的肌肉。在南澄的尖叫聲中,他淡定地擦干身體,穿上襯衣:“你洗澡的時候穿衣服嗎?”
門鈴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南澄再次像一只受驚的兔子滿屋子轉(zhuǎn)悠,尋找可以躲藏的地方。
“你可以躲到臥室的柜子里。”溫瑞言替她指了條明路,然后趿著軟底拖鞋過去開門。
南澄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擠在溫瑞言的西服套裝和襯衫堆里,她聽不真切門外的談話聲,只知道是個男人。沒過一會兒,腳步聲朝臥室走來。
“你攔著不讓我進臥室,是不是藏了個女人?”顧懷南不顧溫瑞言的阻攔,推開了臥室的門,環(huán)顧一周,將視線落在未合嚴(yán)的衣柜門上。
他見完客戶經(jīng)過溫瑞言家樓下,順道上來取大學(xué)畢業(yè)時沒來得及收拾,最后托溫瑞言帶回國的照片和書籍,卻沒想到遭到溫瑞言的拒絕。
“我明天整理出來再給你送去吧。”
雖然語氣一如往常平靜,但顧懷南還是嗅出些許異樣。溫瑞言的套房不大,他便把目標(biāo)鎖定為臥室。起先只是抱著開玩笑的心情,卻因為溫瑞言的認(rèn)真而變了味,顧懷南的手已經(jīng)放在衣柜的門把上,最后卻放棄了。
他抬了抬眉毛說:“大家都是成年人,就算你藏了個女人在家里也很正常。明天把那些東西送到我辦公室吧。”他很有風(fēng)度的離開。
南澄被嚇得幾乎心臟停止跳動,顧懷南離她最近的時候,只隔著幾十公分的距離。透過百葉的縫隙,她能看到他微笑時嘴角微小的弧線和下巴上剃須時粗心留下的傷口。
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斧劈——以前看武俠小說時總是對著這些平面的文字幻想那些少年俠客的臉孔,經(jīng)年之后在這樣困窘的情況下,南澄竟然想,原來世上這些最美好的詞,真的有人全都擔(dān)得起。
心跳快得好像驚慌失措的小鹿,南澄緊緊揪著身邊一件懸掛著的白襯衣的衣角,屏息凝望一門之隔的顧懷南。直到他轉(zhuǎn)身離開,門外傳來大門開啟又關(guān)閉的聲音,南澄緊繃的神經(jīng)才松懈下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除了慶幸,她的心里也有幾分莫名的失落。
“出來吧。”溫瑞言推開衣柜的門,發(fā)現(xiàn)南澄臉色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被嚇著了嗎?其實也沒什么……”
南澄搖了搖頭。她拒絕了溫瑞言送她回家的提議,然后對他深深一鞠躬,非常誠懇地道歉:“真的對不起,打擾你一整個晚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這么失態(tài)……真的非常對不起。”
溫瑞言皺了皺眉頭,撇著嘴角,但臉上的線條卻依然是柔和至極的:“你昨天喝醉后已經(jīng)說過很多次對不起了……我再說一次,真的沒關(guān)系。
顧懷南的車就停在溫瑞言家樓下的街對角,那里是一個絕佳的觀察位置,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卻可以將整段路面情況盡收眼底。他起先只是好奇溫瑞言的異常,留了個心眼在樓下等,想著下次如何戲謔他。
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會在這種情況下看到南澄,所以當(dāng)顧懷南看到走出那棟大樓的女生竟然是南澄時,那一瞬間,像有個巨大的海浪朝他撲過來,滅頂之災(zāi),涼徹心扉。
他聽到自己冷冷發(fā)笑的聲音。
“真……”下賤。那么快就上了陌生男人的床。
他還是沒有將那句粗話罵出口,發(fā)動車子,黑色的捷豹低吼著飛速離去。
路邊的美發(fā)屋正用大功率音響播著各種網(wǎng)絡(luò)神曲,歌手在撕心裂肺的唱著:“……筑一座心墳/打開一扇門/埋葬我愛的未亡人……”
這么多年了,從血氣方剛不知服軟的愣頭少年,到如今學(xué)會隱忍的所謂商界精英,他心里的那座墳始終在那里,葬著南澄這個未亡人。
有時候他真的會狠狠地想,如果她死了,是不是他就能重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