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什么,我看這茶水正好。”卻聽背后段月容淡淡道,“外邊一大幫子人,連只蒼蠅也飛不出去。”
我的手剛剛碰到門閂,身后便驚覺有人飄然而至,驚回頭,正對著一雙滿是冰冷恨意的紫瞳。
“外邊一大幫子人,連只蒼蠅也飛不出去。”他對我冷笑著,“你這又是想去哪兒?原非白那里嗎?”
我的心臟一瞬間停跳了。他果然認(rèn)出來了。是什么時候,是方才吹笛的時候嗎?莫非第一眼的時候就認(rèn)出來了?
然而不容我多想,我的肩胛上傳來一陣劇痛。段月容的笑容猖獗地在我眼前放大,我慢慢倒了下去,感到臉貼到冰冷的地板上。
我虛弱地睜開眼,卻見他也蹲在地上,一雙奪目的紫晶琉璃瞳正冷冷地平視著我,充滿了狠戾乖張,嗜血?dú)埍。他猛然伸手死死地扣著我的前襟,那樣緊、那樣牢,連青筋都暴了出來,甚至打著戰(zhàn),簡直就是想把我給勒死。
那是我八年來從未見識過的驚天的怨憤和暴怒!
他好像在我耳邊咆哮什么。可惜我饑餓多時,又泡了冷水,經(jīng)歷殺機(jī)一刻,早已是力量耗盡。再加上他老人家剛才那手刀砍得太狠了,所以我根本就聽不清他在說什么,那聲音就好像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對我厲聲咆哮:“你這個沒有心的,果然沒有死。”
這原本是我最最不想面對、最最害怕的一刻,而真正到來時卻又有了一絲莫名的心安,心想著若是真給他勒死了,倒也可以問心無愧,一身輕松地去了。
于是我又極端地走向反面,試圖對他綻放一絲友好的微笑,以宏觀地表達(dá)對于我們在這樣的情況下,那種神奇重逢的復(fù)雜的思想感情?墒撬先思覍(shí)在勒得太緊了、搖得太狠了,我一口氣沒接上來,頭一歪,暈死過去。
我又看到了撒魯爾可怕的臉在血河中不停向我漂近,無數(shù)的鬼魂圍在我的身邊哭泣,向我訴說著他們的不幸和怨憤,可最后全化作奇怪的吟唱:
奎木沉碧,紫殤南歸;
北落危燕,日月將熄。
雪摧斗木,猿涕元昌;
雙生子誕,龍主九天。
紫殤在我的胸前一片灼熱,黑色的霧氣漸漸被那紫光驅(qū)離,我慢慢恢復(fù)了知覺。耳邊飄來一陣歡快的音樂,頗有些北地之風(fēng)。有一主要歌者,似有兩個歌童相和,所奏樂器亦不似中原或是大理,有橫笛、拍板和拍鼓,而那歌聲節(jié)奏甚是急速歡快。
這好像是北方契丹之地的音樂。果然是契丹人來此嗎?
我發(fā)現(xiàn)我身處一個黑暗的空間,上方有兩個淡淡的亮光,我想移到亮光處。方才艱難地爬起,奈何所在之地甚滑,又摔了下來。這是什么地方?
眾人拍手之聲甚響,有個濃重契丹口音的人說道:“真想不到,洛洛小姐的《雁回曲》真是賽過我北地最有名的樂人了。”
有個迷人的聲音似銀鈴般地輕笑了起來,正是那個洛洛,“妾之拙技能得大人謬贊,不勝榮幸。”
那個契丹人更是殷勤贊道:“洛洛對殿下的深情真如白翎雀一般忠貞不貳啊。”
那白翎雀乃是北地一種常見鳥類,此鳥無論寒暑皆不遷移,常被北地人用來形容品性堅(jiān)貞。
屋內(nèi)安靜了下來,我只好支著耳朵聽他們在說什么。只聽到那個契丹人不停地用流利的大理話同段月容聊著,可見是個使官。最后總結(jié)下來,他的意思就是兩國聯(lián)手,焉有不勝之理。
雙方又談了幾句,接下去談到一個實(shí)質(zhì)性問題,關(guān)于結(jié)盟的誠意。
段月容沒有出聲,那契丹人卻舌燦蓮花,“我主年紀(jì)尚輕,未有子嗣,唯有一妹,疼若珠寶,貌賽星辰,實(shí)為我契丹之花,堪為太子多多生養(yǎng)大理皇子。”
我打賭,就算這朵賽星辰不能為他段月容生養(yǎng),段月容還是會非常喜歡。
不過沒想到這回段月容倒在屋里沒有吱聲,只聽到蒙詔的聲音道:“吾主愿以宗室女香檳公主嫁與貴國狼主,以修永世合好。”
“大理美人聞名天下,狼主早有耳聞,奈何吾主不愛美色。”那遼人淡笑出聲,“吾主聽說吐蕃第一美女卓朗朵姆為段王誕下小世孫,吾主陛下萬分期待小世子前往契丹賞玩,以助二國共破突厥豺國。”
果然是為了擊破撒魯爾的突厥,我暗忖,那么撒魯爾當(dāng)如何御敵呢?
“貴國狼主有妥彥這樣的人才,實(shí)乃契丹之幸啊,”卻聽段月容出聲笑道,嘆聲道:“世子前往遼地學(xué)習(xí),倒也未嘗不可,只是世子尚在襁褓之中,弗能行路兮,安能前往契丹?”
“那不如請夕顏公主……”遼人又待開口。
段月容哈哈一笑,“妥彥果然是大遼第一名臣。只是吾女頑劣異常,只恐貽笑大方啊。不如先結(jié)為兄弟聯(lián)盟,等世子長大成人,或許貴國狼主亦喜得貴子,彼兩國世子再做打算如何?”
那個叫妥彥的遼人似是沉思片刻,猶豫道:“太子所思極是。”
我暗自恍然。大理因與契丹距離甚遠(yuǎn),素?zé)o往來,而大理國內(nèi)的保守派亦不主張同契丹相交。這樣說來,這段月容名為出來花天酒地,實(shí)為掩住各國間諜的耳目,甚至很有可能不想讓保守老臣知道。
卻不知道大理同契丹的合作是為了什么?
是為了報撒魯爾之仇嗎?莫非也是為了南北夾擊漢家三國嗎?
他們又說了一會兒,不過是些風(fēng)花雪月了。我的肚子好像咕咕叫了一聲,就聽段月容笑道:“今日也乏了,妥卿等我明日再議如何?”
一陣眾人散去的聲音,我努力爬起。透過那兩個亮光,果然富麗的房間內(nèi),幾個高大的男人正客套地走出房門,走在段月容后面的是那個細(xì)腰豐臀的洛洛,她換了一身石榴百褶紅裙,酥胸半露,性感撩人,薄綃裙擺飄曳于地。她似是不愿意走,杏目含情,在夜明珠下甚是嫵媚性感,勾魂攝魄,段月容揮了一揮袖,微微推了她一下,立時她的秋波堆滿憂愁。
“宮里皆傳殿下自弓月宮回來之后,傷重難治,更是沉睡了七日,自那以后,便不再親近女色了?”她俯在段月容的胸前噘著櫻桃小嘴怨著,“是故陛下親自選了洛洛來陪伴殿下,奈何殿下對洛洛恁地?zé)o情,可是、可是明明洛洛知道殿下昨夜甚是盡興的,不如今夜……”
段月容有意無意地往我這里看了一眼,我一愣。只聽他軟聲細(xì)語道:“今日孤要好好想想如何答復(fù)遼使,你且回去。”
洛洛委屈地點(diǎn)點(diǎn)頭,“那容妾再拜一拜觀音娘娘,好保佑殿下做個美夢,夢見洛洛。”
你確定這是一個美夢?!
卻見她翩然向我走來,滿面虔誠,盈盈而拜,走時深深看了我兩眼。
我恍然大悟,原來那個段月容將我放在正對著房門的大觀音像里。天下皆知段月容喜愛瓷物,尤以汝窯為甚。這一番出來,即便為人所知,大抵眾人也只以為他出來是游山玩水、搜集名瓷而來,這尊大佛像便是最好證明,斷想不到他是前來密會遼使,還可借這個大佛私扣人質(zhì)。
段月容像沒事人似的舉起一只美酒夜光杯,嘴角勾起一絲冷笑,素手極優(yōu)雅地碰了下桃木椅上的揆龍把手,立時啟動機(jī)關(guān)。我的腳下一空,一下子滑了出來,天旋地轉(zhuǎn)間,已落到觀音像前。
我捂著腦袋轉(zhuǎn)過頭,不想段月容正高高在上地拿著酒杯低頭看我,正對上我的紫色蜈蚣眼,他似乎沒想到我已經(jīng)醒了過來,明顯地微微嗆了一下,紅色的美酒沿著他的嘴角無措地流了下來,酒香悄然在奢華的房間內(nèi)彌散開來。
他的紫瞳一下子冷了下來,森冷得如同臘月里的冰窟窿,看著我好一會兒。
我也微微打著戰(zhàn),卻無法移開看著他的目光,胸前的紫殤隱隱地發(fā)熱起來。
我潤了潤唇,決定不再裝了,便啞著嗓子啟口,“月容。”
我原本想問,你好嗎?
然而不等我發(fā)問,下一刻,我就被他拎起來然后扔在遠(yuǎn)處。
他并沒有用很大力,只是把我像塊破布似的輕輕拂在地上。然而我的身子實(shí)在有點(diǎn)弱,只覺頭暈眼花,金磚硌疼了我的骨頭。
“你給我跪下。”他在上方傲然而立,語聲中充滿了令我感到陌生的威嚴(yán)和冷意。
我的腦中分明有一時片刻的空白,怔怔地仰視著他那森冷的俊顏。
一瞬間,那種久違多年的感覺又回到了心田。
他是一個強(qiáng)有力的男人!
他其實(shí)一直是大理最有勢力的太子!
他的手中掌握著無數(shù)人的生殺大權(quán)!
他可以輕易地傷害我,他就是那個西安屠城時奪去我所有尊嚴(yán)的小段王爺!
而那過去七年刁鉆刻薄但對我情意綿綿的朝珠只是一個幻影,那個曾為我吹奏《長相守》、柔聲哄我睡覺的段月容也只是一個表象。
也許,我本就是在做夢,那記憶中溫順的紫瞳佳人根本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
我的心平靜了下來,強(qiáng)撐著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了下來,對他伏地道:“花木槿見過段太子。”
“你說什么?”他的紫瞳對我倏然瞇了起來,如利刃一般鋒利地看著我。
我淡笑一聲,“民女花木槿。”
他不怒反笑,有些怪異地柔聲道:“你再說一遍。”
眼見那琉璃般的紫瞳越來越冷厲,那血色從他臉上一點(diǎn)點(diǎn)褪去,我知道這是他生氣的先兆。
然而我仰起沉重的頭顱,依然一字一句清晰地朗聲道:“花木槿拜見太子殿下。”
“好。”他從牙縫里迸出一個好字,然后上前一把抓住我的前襟,提了起來,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古羅馬元老院議員塔西佗曾經(jīng)說過:人類更愿意報復(fù)傷害而不愿意報答好意,是因?yàn)楦卸骱帽戎負(fù)?dān),而報復(fù)則快感重重。
我想這心胸狹隘、錙銖必較的段月容同學(xué)正在嚴(yán)格驗(yàn)證著這一理論。
他段月容還是一個自私、小氣、愛記仇的小朋友!
很顯然他完全忘記了當(dāng)年我是如何救他于水火之中。
于是我表示理解地捂著臉,頭一次沒有對段月容的暴怒還手。誰教我上一次的確欠了他。
當(dāng)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連站直的力氣都沒有了,更不要說還手了。
于是我的臉火辣辣地疼起來,耳郭也嗡嗡地作響。我聽不到他在說什么,只知道他對著我咬牙切齒,紫瞳陰狠,然后我的眼睛也模糊了起來。
當(dāng)一個時代,“老婆”不但可以罰跪“老公”,還可以公然扇“老公”耳光的時候,往往代表了這個時代的進(jìn)步和民主的進(jìn)一步催生。
所以當(dāng)時我忍了痛,想著:好吧,你打了一巴掌解個氣也好……
忍了!
沒想到剛抬頭,他一揚(yáng)手,又狠狠補(bǔ)了一巴掌。
我的牙關(guān)隱隱有了血腥味,不由咬牙暗恨:段月容,你這個臭流氓,你知不知道涵養(yǎng)再好的人,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更何況打人不打臉呢。
奶奶的,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再對不起你,姐也是有尊嚴(yán)的!
我的心中倏地冒起一股邪火,那理智便生生被野狗叼走了。當(dāng)他第三個巴掌過來的時候,我用盡力氣格開,然后集中我所有的力氣在腦門上,一頭撞去,正中他的小肚子。估摸著可能還傷了一丁點(diǎn)他的命根子,反正他被我撞得打了一個趔趄,捂著胯部,暗哼一聲后退幾步,我便反身爬向門外,可是段月容那廝抓住我的腳踝把我硬拖了回來。
我反身趁勢將他踢倒在地,撲上去抬手就是兩拳。這兩拳挺狠的,段月容那懸膽玉照鼻流了血,紫瞳也暗了下來。
我對上他的眼神和流血的臉,心中一顫,腦中想起的便是暗宮里斷魂橋的那頭,他撕心裂肺地哭喊:你這沒有心的女人。便是這一瞬,不知為何第三拳我便打得慢了力量也減了不少,更何況這妖孽的反應(yīng)速度是如何之快,我的勝機(jī)轉(zhuǎn)眼化作浮云。
電光石火間,他如蛟龍出水,一下子把我壓在身下,制住雙手。
我狗急跳墻,一口咬上他的手。
他痛叫出聲,甩開我的下巴,怒喝道:“你個沒心的下流東西……你……還敢咬我你……”
他目光狠戾地看著我,一揚(yáng)手就似又要抽我耳光,我趕緊抱頭貓了下腰。
他見我害怕了,紫瞳掙扎地瞪了我一分鐘,終是忍了下來,揚(yáng)在半空中的手硬生生地改了方向,扯下腰間的玫紅蝴蝶宮絳,把我的雙手全給綁了起來摁在上方,又眼明手快地按住了我的雙腿,再一次成功地制伏了我。
我和他二人眼對眼、鼻對鼻,俱是氣喘如牛。我的傷畢竟沒有全好,只覺頭暈眼花,眼骨那里也隱隱地疼了起來。
我的眼神越過他的肩,看到我們一旁拔步床的榻上正放著我的酬情。
“你以為就你會這手下三爛的?!”他喘著氣,被我咬破的手正血流如注。他將手胡亂地在袍子上揩了兩揩,又擦了擦流血的鼻子,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一派鄙夷。
他的紫瞳深幽而冷酷,那是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冷,那是他雷霆暴怒的特征,那是他要大肆殺虐的前兆。我的汗毛一根一根豎起來,在我反應(yīng)過來以前,他已經(jīng)開始瘋狂地撕扯著我的衣服。
我咬牙。劇烈的撕扯中,我的前襟被撕開,那胸前的紫殤,還有撒魯爾用酬情在我身上劃的傷都猙獰地暴露在他的眼前。段月容停了下來,他的紫瞳開始收縮。
我雖然撿回條命來,胸前卻仍是留著道道丑惡的褐色長疤,可能就連宋明磊的幽冥教陣營中也沒有較好的整容醫(yī)師。我甚至想過,也或許他是故意留著想讓原非白看到。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第一個看到我這些傷疤的竟然是段月容。
此時,已近子時,周遭一片安寧,除了波濤輕拍之聲,我們倆對望一眼,我窘羞得倒抽一口氣,而他的紫瞳中閃著令我感到恐懼的憤怒,纖長的手指顫顫地?fù)嵯蛭业男乜冢?ldquo;這是誰干的?是撒魯爾那人魔還是幽冥教的妖精?”
我剛要啟口,他又著急地問出了第二個問題:“他們有沒有,把你怎么樣……快說呀。”
他狠命搖著我的肩膀,簡直似要把我搖散架了一般,在我耳邊大吼地問了我數(shù)遍有沒有,似是如果我不回答,他今天就要把我吼成個聾子。
我掙脫不得,臉漲得通紅,“沒、沒有,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