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真。
章雋嵐又見到郁亦銘時,意識黑屏了數(shù)秒,腦子里只有這四個字——世界真。
那是在公司樓下的大堂里,老板Johnson讓她下去接兩個美國來的同事。兩個人她都沒見過,只知道名字是Blair Webster和Ming Y Yu,從JC紐約總部遠道而來,Blair是老板,Ming是伙計。她領命去了,一出電梯就看見前臺那里站著兩個男的,一個是中年微胖的鬼佬,另一個是年輕亞裔。她自動對號入座,走過去招呼握手,沒有意外,一切順利。
交換過名片,她很殷勤地跑去按電梯,Ming走到她身邊,指著她名片上的英文名字問:“你三月份生的,為什么叫July?”
雋嵐一怔,心想眼前這個人怎么這么清楚她的底細,難不成會看相算命?她抬頭看他,他正對她笑,那笑容那么熟悉。她這才想起來,他就是郁亦銘。
不怪她記性差,上一次見面,郁亦銘還是個十五六歲的毛頭小子,上唇長著些介于汗毛和胡子之間的物質,身形單薄,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差不多十年過去了,她不知道自己變化大不大,反正他完全是兩個樣子了。個子高了有半個頭,打扮斯文,發(fā)型利落,至少比她成天看見的那些做定量分析的數(shù)學、物理學博士講究多了。
上午剩下的時間都在開會,因為有Johnson和Blair在旁邊,兩人再沒說過什么工作之外的話。郁亦銘神色自如,雋嵐卻不是沉得住氣的人,只覺得有只大象在屋子里,還不讓她說。她不時走神,想起很多從前的事情,全都是零零碎碎的片斷,像是打翻了一盒子舊照片,再一張張拾起來,沒有順序,毫無邏輯。
小時候,他們就住樓上樓下,她住十九樓,他在七樓。兩人同年,論生日,雋嵐卻要比郁亦銘早兩天。
上幼兒園那會兒,她最喜歡對他說:“我比你大,叫我姐姐。”
他從來都不肯叫,等兩人都長到十幾歲,他倒時常叫她“姐姐”。
她卻又反過來罵:“滾,誰是你姐姐?我就比你大兩天!”
“大兩天也是大。”他存心跟她作對,仍舊觍著臉叫,“姐姐,姐姐。”
郁亦銘在小學里跳了一級,他升高三那年,雋嵐還在按部就班地念高二,她成績不錯,但跟郁亦銘比起來還是兩個級別的。他高中畢業(yè)就去美國念書了,那之后兩人再也沒見過,雖然她后來也在美國待了兩年有余,拿學位,找工作,最后又跑到香港來了……她有她自己的日子要過,許久沒想起過他了,下意識里總覺得他一定在五十一區(qū)的秘密基地里研究不明飛行物或者外星人,卻沒想到他竟然跟她一樣,做著這么一份市儈的工作,就連職位也和她一樣——第二年的分析師而已。
分開的這些年,他去過哪里、做過些什么事,她都不得而知,心里忍不住去猜,嘴上說的卻是早已經(jīng)爛熟的內容——她手里的工作簡單得不能再簡單,JC本就是一間名氣不大的咨詢公司,在亞洲的生意更是少,Johnson手下總共也沒有幾個兵。
散會之后,Johnson請Blair和郁亦銘吃午飯,要雋嵐也去作陪。雋嵐想起自己另外有約,老板點名雖然重要,但那個人更是推不掉的,只好跟Johnson請半天假。
照規(guī)定,這樣的假至少要提早一個禮拜申請,不過Johnson一向很好說話,像請假這種事,只要雋嵐提出來,一般都是OK的。那天也不例外,Johnson一口就答應了,但等到雋嵐收拾了東西準備要走,正彎著腰躲在辦公桌后面換球鞋,他卻又出來找她,好像很隨便地問:“下午有什么事啊?”
Johnson在美國待過多年,家人孩子也都在那里定居,很多習慣都很西化了,本來不會這樣打聽私人的事情。雋嵐猜可能是嫌她最近請假多,而且今天又是為Blair他們接風,她不去讓他難做了,連忙解釋:“去看房子,三頭六面都約好了,沒辦法換時間。”
“看房子?要結婚了?”Johnson又問。
她不好意思地笑,點了點頭,心里覺得這位大叔今天是有點八卦。
“本來不想那么早跟你說,不過公司最近可能有比較重大的變動,我想還是早有準備比較好。”
她心里嘀咕,不是要裁員吧?
卻沒想到Johnson會這樣問:“你結了婚,應該還是會出來做事的吧?”
“那是當然的。”雋嵐回答。
“我隨便問一句啊,你這一兩年里有沒有計劃要小孩?”
“沒有,我們沒談起過這個,我們年紀都不大,我男朋友也還不到三十歲。”
“那太好了。”Johnson示意雋嵐到旁邊的小會議室里詳談。
雋嵐以為出了什么狀況,結果聽到的卻是個不錯的消息。他們部門要擴大了,除了現(xiàn)在的這些研究員,還要增加十五個人,成立一個專門做資產(chǎn)評估的小組,到時候會加設一個高級經(jīng)理的位子,直接匯報給他。這多少算是意料之中,這幾年經(jīng)濟不好,交投清淡,資產(chǎn)評估和風險控制卻熱火得很,投資圈子里原本春風得意的風光不再,倒是他們這些做后臺的有點旱澇保收的意思。
不用Johnson提醒,雋嵐也知道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等新人招進來,她就是元老了,不出意外就能高升,每天做的事情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弱智了。
她還沒高興多久,Johnson又說,郁亦銘會留在這里工作一段時間,短則幾個月,長則不定。
雋嵐一怔,在這里遇到郁亦銘已是意外,還要跟他共事,她是怎么都沒想到的。他鄉(xiāng)遇故知本來是好事情,不知為什么,她卻有些沒來由地抗拒。
離開辦公室,她還在想Johnson講的話,她一向不是精明的人,直到上了出租車才開了竅——現(xiàn)在,她跟郁亦銘居然是競爭對手了!那個經(jīng)理的位子,Johnson或許是屬意于她的,但Blair那方面很可能是想讓郁亦銘來坐的,這小子遠道而來,估計也就是為了這個。
趕到寶云道,她未來的婆婆已經(jīng)在等她了,未來老公卻不見人影。
“嘉予臨時有事不能過來,他沒有打電話給你?”未來婆婆一口廣東話。
雋嵐勉強可以聽懂,卻不會講,只搖了搖頭。這種狀況她已經(jīng)習慣了,葉嘉予總是很忙的。她未來婆婆是場面上的人,自從第一次見到雋嵐,便與她很親密。但雋嵐不善人際,總是不好意思表現(xiàn)得太親熱,每次都很煩瑣地叫“葉嘉予媽媽”,或者“葉媽媽”。而且,她也不太會看人,有時覺得這種親密是發(fā)自肺腑,有時又覺得只是面子上的。
房子看得沒頭沒尾,地產(chǎn)經(jīng)紀自以為會看山色,一口一個“葉太”叫著,亦步亦趨,一圈看下來,問葉太好不好,葉太卻又把問題拋給雋嵐,笑道:“嘉予外公關照過,這個是給你們結婚用的房子,我拿不了主意的。”
雋嵐好像上課開小差被抓到,愣了半晌,才說還要再考慮一下。經(jīng)紀忙說沒事沒事,葉太也敷衍道,回去問問嘉予也好。
從山上下來,雋嵐找了個借口,不去赴葉太的飯局,一個人坐地鐵回家。那是金鐘道上的一間服務公寓,是葉嘉予住的地方,雋嵐在上環(huán)另有住所,只偶爾去過夜,卻莫名地習慣把那里看作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