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婚之后,是不是真要生到兒子才能收手,倒不是雋嵐眼下想得最多的問題,她唯一關(guān)心的是嘉予對她的態(tài)度。自從見過雙方家長之后,或許更早,從他們來到香港開始,他們之間就有些東西在迅速地冷下去。她不太會總結(jié),卻記得那些細碎的小事,比如他發(fā)給她的短信,從最開始的“Baby,我今晚加班不能和你一道吃飯,你早些回家路上小心”,到現(xiàn)在簡簡單單幾個字“加班不用等我”,越來越簡短,就好像是在擬電報。
這種事,她只對馮一諾說過。一諾安慰她,一段感情里總有起落高低,老夫老妻了,不可能總是如膠似漆。這都是些套話,她也懂的,如果換了是一諾遇到這樣的事,她大概也會這么說吧。但事實上,她和嘉予并非老夫老妻,他們認識有六七年了,在一起的日子尚不到三年,前面還有漫漫的歲月擺在那里,而可供消磨的幸福卻像是烈日下面的水洼一樣干涸下去。
雋嵐覺得,她所需的真的不多,卑微到只是想和他多說些話而已。但嘉予很忙,幾乎從不跟她講工作上的事情,她自己過的也是上班下班兩點一線的生活,可以拿來聊聊的也就是公司里的那些見聞罷了。
郁亦銘來了之后,能說的話題倒比從前多了許多。雋嵐覺得自己并沒有特別注意他,是他這個人實在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了,今天要換立式的寫字臺,明天叫女同事幫她打領(lǐng)帶,后天又買一副拳擊手套回來,戴在手上,在辦公室里晃來晃去?赡苁撬惶瞄L講故事吧,原本覺得有些意思的事情,經(jīng)她的嘴講出來,好像又沒什么意思了。
而且,她的座位和郁亦銘離得這么近,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想躲都躲不過去。從前,這間大辦公室里總是她到得最早,現(xiàn)在每天她走進辦公室,郁亦銘總是已經(jīng)坐在那里對著電腦奮筆疾書,每天她下班了,他還沒走。她總想著他們倆之間遲早必有一場惡戰(zhàn),只可惜按照現(xiàn)如今兩人的表現(xiàn),她差他太遠了。
她在公司遇到不順心的事,回到家便向葉嘉予抱怨,十次里總有八九次要提到郁亦銘的名字。她的本意是想讓葉嘉予跟她一起罵罵人,嘴巴上占個便宜出口惡氣,卻沒承想他直接說:“要是做得不開心,就辭職吧。”
“我又不是那個意思。”雋嵐壓根兒沒想過要放棄這份工作。
“你要是不想成天在家待著,也可以去讀讀書。”他的口氣聽起來似乎是認真的。
聽他這樣說,雋嵐心里倒也有一絲感動,無論在外面受了什么樣的委屈,她總算還有一個葉嘉予可以依傍。但真要她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放棄,她還真是不甘心,也不能再抱怨了,只能說:“先看看吧,過一陣再說。”心想要是到時候Johnson不讓她升職,她就辭職。
不久之后,有一次從塘廈回香港,兩個多小時的路,她也是坐在副駕駛位子上,這樣絮絮地跟嘉予說話。
嘉予突然打斷她,笑問:“這個郁亦銘是何方神圣?怎么一直聽你在說他?”
一直在說嗎?她渾然不覺,連忙否認:“不就是公司里一個討厭的人,我哪里有一直在說?”
嘉予笑了笑,沒有再問下去。
雋嵐有些尷尬,想要換個話題,搜腸刮肚總算想出來一個,對嘉予說:“我們部門剛成立,你手里要是有資產(chǎn)評估的事情千萬介紹給我。”
嘉予輕笑道:“現(xiàn)在搞到連生意也要你們自己攬?你這份工的性價比真是越來越低了。”
雋嵐看他不太上心,趕緊把重要性分析給他聽:資產(chǎn)評估部才剛開張,人都已經(jīng)招到了,工作卻不多,公司里大小老板都在到處攬生意,如果她能找到個客戶,無論大小,一定是大大的加分,那個高級經(jīng)理的位子也就不用怕爭不過別人了。
“還有誰跟你爭這個位子?”嘉予笑問,仍舊像是在聽一個小兒科的故事。
雋嵐脫口就要講,卻又生生地咽回去,換了一種說法:“就是一個跟我差不多級別的人,你不認識的。”心里卻在想,郁亦銘,又是郁亦銘。
此時已是十一月,上海已經(jīng)是深秋,紐約一定已經(jīng)下了好幾場雪了,香港卻還像夏天一樣。資產(chǎn)評估部的新人基本已經(jīng)到位,Johnson邀部門全員聚會,地方定在一間名叫“棕糖”的酒吧里。
那一天恰逢周末,嘉予午后去加班,傍晚打電話回來,說是有一個電話會議,一直要開到晚上。雋嵐一個人吃過晚飯,在常去的那間琴行消磨時間,看著店老板給她的吉他擦檸檬油,然后一根一根地換弦。
入夜,她離開琴行,背著琴盒走路去酒吧,踏進“棕糖”,一個熟悉的面孔都沒看到。這幾年她生活規(guī)律,習(xí)慣早睡早起,這個鐘點對她來說已經(jīng)是上床睡覺的時間了。若論夜生活,卻還嫌太早,場子里人頭稀落,只有吧臺那里坐著幾個人,酒保還在抹桌子、收拾東西。
雋嵐正站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吧臺邊倒有個人探頭探腦地對她擠眉弄眼,細一看竟是郁亦銘,身邊還坐著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身上穿一件抹胸式的超短裹身裙,大半酥胸,兩條長腿,統(tǒng)統(tǒng)露在外面,頭發(fā)全部燙卷,吹得老大,剛好擋住旁人的視線,所以剛才雋嵐才沒看見他。
見雋嵐已經(jīng)看到自己,郁亦銘還是不跟她打招呼,繼續(xù)努嘴擠眼。
雋嵐覺得奇怪,跑過去問他:“郁亦銘,你到底在干嗎?”她還是學(xué)校里的舊習(xí)慣,喜歡連名帶姓地叫他。
他突然一臉黑線,好像她壞了他什么好事。雋嵐一頭霧水,旁邊的艷女倒先站起來了,轉(zhuǎn)過頭問郁亦銘:“你到底有幾個名字。”說完仰頭笑笑,踩著高跟鞋走了。
等艷女走遠,郁亦銘一把拉雋嵐坐下,說:“你看,你壞我的好事。”
雋嵐猜到不是什么“好事”,鄙視地看看他,說:“我怎么知道你在耍什么花樣?”
“你這個人什么都不懂,出來玩,怎么可以叫名字呢?”他批評她。
雋嵐無語,只能嘲他:“你倒還蠻懂的。”
郁亦銘卻渾然不覺這是諷刺,謙虛道:“也就是一般吧。”說完伸手叫酒保過來,熟門熟路地替她點了一杯黑巧克力馬天尼。
“哎,我喝果汁就行了……”雋嵐攔他。
“那個根本沒有多少酒。”他不容她推辭,“你從小口味重,肯定可以的。”
雋嵐想起方才那個艷女的打扮,心想到底是誰口味重?這么多年不見,也不知是他在美國轉(zhuǎn)了性,還是本來就是這副德行,她從前沒看出來。
酒很快就上來了,郁亦銘把杯子推到她面前。雋嵐低頭看了看,所謂的黑巧克力馬天尼,目測更像一份浸在可可脂里的冰激凌球,嘗一口也是那個味道,她也就放心喝起來了。誰知越到后面酒味越重,才知道上當(dāng),無奈她吃巧克力是有癮的,停也停不下來。
不多時,Johnson和其他同事也都到齊了,一干人等移去角落里的卡座,滿滿坐了兩桌。
“棕糖”是蠻安靜的地方,更適合三兩個熟人聊天,同事聚會就有些呆了。一開始場面有些冷,Johnson作為老板先說了幾句,新人一個挨一個介紹自己。十幾個人里面來自內(nèi)地和香港本地的最多,差不多各占一半,另外還有一個印度人、一個美國人。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背景,留過學(xué),有碩士學(xué)位,甚至戴過博士帽,就連專業(yè)也是那么幾個,數(shù)學(xué)或者統(tǒng)計學(xué),應(yīng)用物理已經(jīng)是最特別的了。
別人都把最高學(xué)歷掛在嘴上,學(xué)校名頭越響越有面子,只有郁亦銘頭上出角,一本正經(jīng)地對大家說:“我和July章雋嵐是同學(xué),畢業(yè)于上海J大附中,我比她高一屆。”
除了雋嵐,所有人都在笑,都說:“啊,這么巧,世界真。”
雋嵐也只好附和:“是啊,世界真小……”
經(jīng)他這么一鬧,氣氛倒?jié)u漸活躍起來,很自然地開始拉家常,有人問:“我們這里應(yīng)該是July年紀最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