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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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什么東西最重?情義?忠孝?放屁,是書最重。徐鳳年真的撿起以往最不齒的武藝,但他學(xué)劍之前先學(xué)刀。當(dāng)然是跟白發(fā)老魁學(xué)。老魁本要離開王府去闖蕩江湖,早嚷著手癢了,要會一會那蹲著茅坑卻不怎么拉屎的十大高手,等后頭九個都打過了,再去跟王老怪過招。老魁最看不慣這老匹夫,天下第一就第一,裝什么第二,直娘賊的矯情!可恨!正啃著羊腿的老魁聽聞徐鳳年要跟他學(xué)刀,猖狂大笑,噴了一地的羊肉碎末。老魁見拎那把好刀的世子殿下沒有任何玩笑意味,丟了羊腿,滿是油漬的大手撫摸上青壯年時請高人勾入琵琶骨的猩紅巨刀,問了個問題:“憑什么爺爺要教你?”徐鳳年回答:“我讓徐驍去把那個用斬馬刀的魏北山請來北涼,與你過招。以后每年一個,直到我學(xué)成了刀。”老魁贊了一句好大的手筆,抬頭望著徐鳳年,神情古怪地笑問:“小子,告訴爺爺為何要學(xué)刀,北涼三十萬鐵騎還不夠你這小子耍威風(fēng)?”徐鳳年抽出繡冬,手指輕彈,咧嘴笑道:“那些人的刀槍,說到底還是別人的,我也得找把自己順手的。”老魁撇了撇嘴不置一詞,只是讓徐鳳年單臂提起繡冬,先站上半個時辰,刀身不能斜,否則就算把王老怪給請來,這個便宜徒弟都不收。結(jié)果,徐鳳年堅持到一個時辰后當(dāng)場暈厥,繡冬刀始終沒有傾斜,準確來說,連顫抖都沒有。老魁呆呆地望著倒地不起的世子殿下,走過去捏了捏這小子僵硬如鐵的右臂,嘖嘖道撿到寶了。接下來老魁并沒有傳授徐鳳年如何高深玄奧的招法,只是讓他重復(fù)四個枯燥動作,直刺,斜撩,豎劈,回掠。刺三千,撩三千,劈四千,掠四千。老魁本以為這個鐘鳴鼎食慣了的公子哥起碼會問幾個為什么,可徐鳳年沒有,只是每日拂曉到僻靜院中開始練刀,每日深夜蹣跚離去,繡冬一刻不離身。這讓老魁很是郁悶,同時又產(chǎn)生了好奇,徐鳳年表現(xiàn)出來的不僅是意志,還有相當(dāng)扎實的握刀功底,莫不是這世子殿下先前被軍中武將悉心調(diào)教過?學(xué)了軍伍悍刀做防身術(shù)?這段時間刻意刁難,讓徐鳳年練習(xí)乏味的握刀,一半是讓這個娃兒知難而退,天底下的刀法,沒有半步終南捷徑可走,另一半則是真心,練刀首要握刀,連刀都拿捏不住,那就不是用刀,而是被刀拖著走,即便拿到手一大摞的絕世刀譜,也只是耍些看似花團錦簇的花哨招式,一旦對敵,只有死路一條。初日練刀恰好是大暑。大暑過后是立秋。徐鳳年始終光膀子練刀,一身錦衣玉食好不容易溫養(yǎng)出來的柔滑肌膚曬成了古銅色,越發(fā)精壯,若添些傷疤,便可與行伍悍卒無異?傻斗,遠未入流。白露、秋分、寒露后是霜降。掠四千變成了掠六千。徐鳳年終于開口問第一個問題,“刀是百兵之膽,大開大合,講求雖千軍萬馬吾往矣,可這回掠是收刀法,怎么就偏要多練了?”老魁笑道:“世上不怕死的刀客太多了,可不怕死的刀客,最容易死,天下最厲害的回刀術(shù),也逃不掉一個掠字。哪有對誰都是刀取人性命的好刀法。爺爺?shù)拇蟮览,都是閻王殿外轉(zhuǎn)悠一圈回來路上想出來的,學(xué)著點。”武庫那里有堆積如山的刀訣刀譜,可徐鳳年練刀第一天起,便沒有踏足被江湖武夫視作武學(xué)圣地的聽潮亭。老魁對此甚是欣慰。刀法一途,不比武當(dāng)山那娃娃師叔祖修習(xí)的天道,最緊要是滴水穿石,至于小成以后,如何相輔相成地揀選心法,內(nèi)外兼修,老魁不擔(dān)心這個,人屠徐驍有的是歪門邪道,問題在于錦衣玉食的世子殿下?lián)蔚玫侥翘欤?/div>立冬后,直到大寒,哪怕湖面結(jié)冰,徐鳳年都會被老魁帶進湖底練刀,閉息時間越來越持久。刀法還是沒有登堂入室,卻先養(yǎng)出了水性。近期,城外竟橫空出世了幾股游寇,就在堂堂大柱國眼皮底下叫囂作亂,這簡直是太歲頭上動土,可城中傳聞幾伙找死的匪徒都不是由北涼鐵騎踩肉泥,而是被一位帶猙獰面具的刀客給屠盡。城內(nèi)閑雜看客們在拍案叫絕后總要說上一句可惜那半年來無聲無息的世子殿下沒能看見,否則定要大大賞賜一番。至于那些個城內(nèi)權(quán)貴,則是個個摸不著頭腦,且不說那鬼祟刀客是何方人氏?那幾股流匪從何而來?大柱國治下不可說路不拾遺歌舞升平,但要說如傳聞那般是北蠻竄入北涼的流民興風(fēng)作浪,打死都不信。臘月二十八,徐鳳年跟著大柱國前往地藏菩薩道場九華山,這一次要由行冠禮后的他來敲鐘。卸甲下馬登山,夜宿山頂千佛閣,徐鳳年燈下抽空翻看龍虎山真人寄來的信,很厚。徐鳳年會心一笑,看到信上說黃蠻兒看到漫山遍野的山楂,就一捧一捧地帶回師父修習(xí)的居所,結(jié)果把整個庭院都給堆滿了,虧得在山上德高望重的真人不敢訓(xùn)斥,只敢好心解釋這山楂摘下后存放不久,最好等哪年下山再摘,結(jié)果差點被黃蠻兒拆了房子。徐驍并未入睡,走入房中,瞥了眼燈下橫放桌上的繡冬刀,手中拿著另外一封家書,卻是次女徐渭熊寄回,大柱國苦著臉說道:“你二姐寫信罵了我一通。”徐鳳年笑問道:“就因為我學(xué)武練刀?”徐驍坐下后嘆息道:“要是你再練下去,指不定她就要從上陰學(xué)宮跑回來當(dāng)面罵我了。”徐鳳年不去看信,只是幸災(zāi)樂禍道:“她怎么說?”徐驍瞇眼道:“她讓我問你,用刀第一,又如何?”徐鳳年想了想,說道:“你就回信說能強身健體,總不能被美色淘空了身子。”徐驍為難道:“這個理由是不是兒戲了點?”徐鳳年自信道:“對付二姐,就得用這種法子。否則與她說大道理,說得過?”徐驍豎起大拇指,馬屁道:“這刀沒白學(xué)!”二十九日清晨。山霧彌漫。徐鳳年雙手擱在繡冬刀刀柄上,駐足遠望。立冬后,那幾股流寇都是老爹徐驍安排的練刀“木樁”,徐驍沒有任何暗示,但徐鳳年自然猜得出多半是些北涼軍中犯了大禁的死犯。徐驍治軍極嚴,賞罰分明,便是當(dāng)初義子陳芝豹犯律,也被示眾鞭撻成一個血人。若非如此,京城清流中也不至于流傳北涼只認涼王虎符不認天子玉璽。這些個臨時充當(dāng)劫匪山賊的軍犯,沒傳承過正統(tǒng)武學(xué),但一身本事都是戰(zhàn)場上靠拼命滾打出來的,力大兇殘,有著北涼鐵騎特有的悍不畏死,最適合給徐鳳年鍛煉直來直往的殺人悍刀術(shù)。老魁親眼看著徐鳳年殺絕三撥,之后就不再留心,只是給出地址,就讓徐鳳年單騎單刀前往。第一撥過后徐鳳年身中六刀,五輕一重,砍中后背那一刀,也不致命,趴在血泊中,刀仍不離手,最后由老魁背回王府。此后幾批徐鳳年都是帶傷而戰(zhàn),老魁絕不給他一絲一毫偷懶叫苦的機會,換作其他王府豢養(yǎng)的高人,絕不敢如此糟踐勛貴程度足可媲美皇親國戚的世子殿下。與悍匪搏命練悍刀,其中艱險,不足為外人道。徐鳳年閉上眼睛,放緩呼吸。心想是不是可以入手內(nèi)家了?外門的刀法再霸道,碰上真正內(nèi)外兼修的高手,就如稚童嬉鬧,只能貽笑大方。可這內(nèi)家修為,更講究步步為營,體內(nèi)大小竅穴經(jīng)脈,打磨貫通如行軍布陣無異,像那號稱天下內(nèi)功一半出玉柱的武當(dāng),尤其是一些有天賦根骨有領(lǐng)路師父的道士,一日在山,就要一日修行,力求達到與那天機生化共鳴的大道境界。內(nèi)力這東西又不是食物,塞進肚子就能塞滿填飽,徐鳳年上哪兒去憑空多出十幾二十年水磨工夫的寶貴內(nèi)勁。要不去聽潮亭找些走邪門歪道的路數(shù)?徐鳳年皺緊眉頭,睜開眼睛,滿眼的云海,滿耳的松濤,心曠神怡。沒來由想起了繡冬刀的舊主人,不知道那白狐兒臉何時會登上三樓?這美人兒約莫該要嫌棄繡冬刀給錯人了?那年大雪,白狐兒臉湖上出刀,才是真的悍刀行啊。徐鳳年深知其中云泥之差,但沒有氣餒,有個缺門牙卻總憨笑的老頭說過,吃飽放屁是挺舒服的事兒,可屁要一個接一個放,慢慢來,更舒坦。他現(xiàn)在練刀法門,是最笨的法子。該敲晨鐘了。由于練刀的關(guān)系,徐鳳年的敲鐘,鐘聲洪亮。一天下來共計一百零八聲鐘響。北涼軍中扛纛的齊當(dāng)國面有異色。其余義子中姚簡和葉熙真相視一笑,驚喜參半。肥球褚祿山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至于小人屠陳芝豹和左熊袁左宗都在邊境巡視,并未現(xiàn)身。一行人徒步下九華山,與徐鳳年并肩的大柱國緩緩道:“你若真要習(xí)武,府上高人倒知曉一些旁門左道,就看你肯不肯放下架子了。”徐鳳年啞然失笑道:“我能有什么架子可端著?”大柱國遙遙望向武當(dāng)山,瞇眼道:“那就好。”正月里又是過江之鯽的顯貴訪客陸續(xù)攜禮登門,陵州牧嚴杰溪和子女一齊到達,豐州刺督李功德后腳跟上,自然帶上了名聲奇差的寶貝兒子李翰林。因為兩人的兒子與世子殿下是發(fā)小的緣由,兩位州牧大人關(guān)系深厚,一直有幸被北涼王高看一眼,治理政務(wù)上偶有紕漏,都得以被大柱國輕輕帶過。其中嚴杰溪還有個外人羨慕不來的優(yōu)勢,嚴州牧有個才學(xué)相貌都一等一的女兒,連大柱國都稱贊有加,親口評點“穩(wěn)重和平,展洋大方”,當(dāng)時許多人都深信此女將會進入北涼王府,估計是世子殿下過于放浪形骸了點,一直沒有實質(zhì)性動靜。今日大柱國親自接待兩位州牧,李翰林的屁股坐不住,早就蠢蠢欲動,大柱國大手一揮說了個滾字,李翰林立即如蒙大赦地拉著不忘作揖行禮的死黨嚴池集奔出去。豐州牧李功德長吁短嘆,這兔崽子也太不得體了,大柱國笑著說翰林這性子不錯,李功德這才寬心,大柱國清淡一句,可比州內(nèi)罵聲萬言有用百倍。嚴杰溪女兒嚴東吳也婉約告退,去府內(nèi)散步。能得大柱國好評的女子十分罕見,她被北涼士子公認“女學(xué)士”,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不精通,器彩韶澈,明艷動人,若非被北涼第一奇女子徐渭熊壓了一籌,恐怕還要更出名。只是她自打第一眼看到徐鳳年就全無好感,將這位世子殿下看作腹中空空的草包,也從不掩飾。而徐鳳年則針尖對麥芒,說嚴東吳是個沽名釣譽的女祿鬼,明面上和氣,其實城府世故,長得溫婉無害,卻是把刀子,誰娶她便是捧著把尖刀回家,家門不幸?傊畠扇诉@些年一直不對付,互相不順眼,能不見面就不見面,所以互相串門,見面都不打招呼。她弟弟嚴池集本希望能與鳳哥兒親上加親,后來眼看無望,也就死心了。暮色中,嚴東吳走在通幽小徑上,心中冷笑,這半年不聞世子殿下作怪,聽說是禁足讀圣賢書,她才不信大柱國能禁得了徐鳳年的雙腳,指不定又是闖了什么滔天大禍。嚴東吳聽到一陣陰陽怪氣的言語,“喲,這位姑娘好膽識,敢在徐草包的地盤上單身游覽,不怕被那草包給劫了去肆意凌辱?”她不用抬頭,都知道是那個命理相克的死對頭,考不出功名做不成大事的世子殿下。嚴東吳懶得理會,加快步子,想要早早離去,眼不見心不煩。徐鳳年不依不饒地擋在她身前,沒個正形地捉弄道:“姑娘,要不我給你護護花?可別遭了徐草包的毒手,到時候貞潔不保,找誰娶你?聽說京城有個小皇子鐘情于你,莫不是要準備做皇妃了?”嚴東吳鳳目怒視。她臉上冷淡,心中有些小訝異,眼前的潑辣貨色三年多不見,似乎黝黑健壯許多,只是那股子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撲鼻紈绔氣,還是一樣可惡。她心思細膩,瞧見這涼州最大的公子哥不花哨佩劍了,換了把刀,不挎在腰間,拎在手中,不倫不類。嚴東吳后撤一步,與徐鳳年拉開距離,嘴上出言相譏道:“學(xué)不來那戴有猙獰大面刀客的本事,就只得學(xué)最輕松的佩刀了?世子殿下好大的志氣!”徐鳳年嗯嗯了幾聲,轉(zhuǎn)而將繡冬扛在肩上,雙手搭著,更顯痞態(tài),笑瞇瞇道:“女學(xué)士都聽說了那刀客的壯舉?你說我該不該去賞個幾千上萬兩銀子?我可有聽說今晚城外就有一場廝殺,正尋思著該帶多少銀子,女學(xué)士,你挺精于算計的,要不給謀劃謀劃?”嚴東吳冷笑道:“你敢見那血腥場面?給多少銀兩是殿下的私事,東吳倒是要好心提醒殿下記得多帶一套衣衫。”徐鳳年嘖嘖道:“女學(xué)士果真是算無遺策,都算計出我要尿褲子了,厲害厲害。以前說你不關(guān)己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現(xiàn)在看來真是錯怪你了。”嚴東吳沒了耐心跟徐鳳年磨嘴皮子,冷聲硬氣道:“讓開!”徐鳳年搭著繡冬刀,吊兒郎當(dāng)?shù)溃?ldquo;女學(xué)士,敢不敢跟我一起去見識見識那刀客?”嚴東吳斬釘截鐵道:“不敢!”徐鳳年打趣道:“是怕見到我的丑態(tài),還是怕見到刀客,忍不住跟他私奔了去?聽嚴池集說你總愛偷看一些游俠列傳,真不好奇那猙獰大面后是何方英雄?”嚴東吳被揭穿隱私,卻無窘態(tài),默不作聲。徐鳳年一臉遺憾道:“不去拉倒,眾樂樂不如我獨樂樂。”扛著繡冬刀與嚴東吳擦肩而過。嚴東吳突然皺了皺鼻子,轉(zhuǎn)身破天荒主動問道:“你真要去當(dāng)那冤大頭善財童子?”徐鳳年笑道:“馬廄有兩匹馬。”最終,兩騎出城。披厚裘掩人耳目的嚴東吳策馬狂奔時心中懊惱萬分,怎就被這徐草包灌了迷魂湯?她本以為王府會有鐵騎扈從,可出城二十里后仍不見蹤影,好奇地問道:“徐鳳年,你要帶我去哪里?!”徐鳳年單手提刀,轉(zhuǎn)頭笑道:“再過二十里路,你便知道。你還怕我把你帶到荒郊野嶺行茍且事?放心,強扭的瓜不甜,這道理我如今比誰都懂。”夜幕星光中,嚴東吳看到了一張似乎陌生起來的臉孔。再行二十里。看到一個小山坡對面篝火閃爍。徐鳳年率先躍馬上坡。嚴東吳策馬上了坡頂后,臉色變得慘白。坡下,坐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十幾號彪形大漢,個個面容陰鷙,看到徐鳳年后就像瞧見了大肥羊,再看衣裳華貴的嚴東吳,眼睛里便滿是炙熱淫穢。他們被丟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擔(dān)驚受怕,如今有個細皮嫩肉的美人兒送上嘴,不吃才遭天譴。嚴東吳怔怔地望向徐鳳年側(cè)臉,這紈绔是要用這惡毒下作的法子報復(fù)自己?徐鳳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坡下,輕輕地笑道:“嚴大小姐,別急著咬舌自盡,徐鳳年可沒你想的那般齷齪,把你交出去給一群死人,嚴池集還不得跟我絕交掰命,怎么算都是賠本賠到姥姥家了。”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大寒時節(jié),這一抹白色霧氣在嚴東吳眼中格外清晰。然后她看到這個游手好閑的世子殿下從懷中掏出一張猙獰面具,覆于臉上,抽刀,將刀鞘插入土壤。一系列無聲動作,使得他整個人瞬間氣質(zhì)一變。嚴東吳捂住嘴,不敢出聲。是個殺人的好時節(jié),飄雪的日子里,尸體很快就會變得如屋檐下的冰凌一般,不顯臟,尤其是一攤攤污血,冰凍后就跟女子繡花一般,這讓暫時殺人只能講求迅猛快速的徐鳳年很是欣慰。四五撥一通殺,殺順手了,便有了些不方便跟人說的經(jīng)驗之談。但舔著血行走江湖,沒個捧場的知己多寂寞,要不然高手對決為啥都挑在樓頂山巔?最不濟也是人多口雜的鬧市?再者,徐鳳年看不順眼嚴東吳很多年了,不順眼的是嚴家大小姐的架子作態(tài),對她的臉蛋身段其實很順眼,于是就起了壞心眼,把她給勾搭出來見世面。好不容易有了老魁以外的珍稀看客,徐鳳年覺得有必要殺人更用心些,更果決狠辣點,把她嚇散了魂魄是最好。流寇首領(lǐng)使了個眼色,讓兩個得力卻不那么心腹的家伙當(dāng)先鋒,他們自然不太情愿,聽說山坡上那個專殺同行的刀客出手可不溫柔,尸首少有齊全的。但首領(lǐng)發(fā)話了,只要做掉那戴面具的,就能先嘗那小婆娘的滋味。這讓憋了太久的兩個流寇連命都顧不上了,關(guān)鍵是他們被莫名其妙地丟到這里后,得知只要殺死那個要殺他們的人,就可以免了死罪,拿到一份巨額懸賞不說,還能重返軍伍。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死局,頭腦一熱,顧不上許多。繡冬與流寇手中一柄精良砍刀碰撞,徐鳳年側(cè)身粘刀下滑,削掉那沖鋒卒子數(shù)根手指,不等那人哭爹喊娘,順勢一撩,便挑掉一顆頭顱。腳不停歇,繡冬翻滾,將第二名流寇攔腰斬殺。徐鳳年徑直沖陷入陣。繡冬如一團雪球涌動。才一炷香功夫,便死絕了,極少有尸體是完整的。徐鳳年終于長呼出一口氣,所謂一鼓作氣,是極有道理的。用刀最忌諱氣機紊亂,他開始有些理解。徐鳳年摘下覆蓋臉龐的獠牙青面,氣態(tài)再變,重新恢復(fù)成那吊兒郎當(dāng)?shù)目∏喂痈,只見他輕巧抖腕,將繡冬刀上的血珠甩在雪地上,提刀上坡。坐于馬背上的嚴東吳瑟瑟發(fā)抖,咬牙堅持,似乎不肯輸?shù)舫D攴e累出來的清高氣勢。徐鳳年瞥了一眼,將繡冬刀在她身上價值千金的狐白裘擦拭了一下,留下輕微痕跡,這個粗野動作,嚇得那金枝玉葉的嚴東吳驚呼出聲,嬌軀搖搖欲墜。徐鳳年不再嚇唬這位聰慧頭腦此時卻一片空白的大家閨秀,將繡冬刀插回刀鞘,走了幾步,翻身上馬,輕輕道:“回了。”返城四十里,徐鳳年在前,騎術(shù)平平的嚴東吳在后,跟得辛苦。馬背上的徐鳳年大半時間都在閉目凝神,呼吸綿長。練刀,殺人只是次要的事情,真正的磨礪,還在王府小院里等著他。城門校尉睜大眼睛認清了世子殿下的尊容,忙不迭地吆喝開啟城門,生怕惹惱了這位北涼混世魔王就要卷鋪蓋回家養(yǎng)雞種田。徐鳳年將嚴大千金送到州牧府邸,笑道:“這馬得還我。”嚴東吳下馬后仍是緘默,徐鳳年不以為然,彎腰從她手中牽過韁繩時,拿繡冬刀鞘拍了一下她的臀部,調(diào)笑道:“魂兒沒了?”嚴東吳面有慍色。徐鳳年拿繡冬刀勾挑起她的精致下巴,緩緩道:“你爹有封寄往京城王太保的信,就擺在徐驍案頭。所以你放下身段與我這無德無品的世子殿下出城賞雪一趟,沒白去。”嚴東吳眼神慌亂。徐鳳年輕佻地笑了笑,將懷中的青面丟給她,“今夜嚴小姐如此賞臉,作為回禮,送你了。以后再惱恨我,就拿它出氣。”聽潮亭內(nèi),大柱國親眼看到兩騎出府,笑著回閣坐在首席幕僚李義山的對面,輕聲問道:“元嬰兄,你說這混賬小子是騙嚴家小姑娘多些,還是救嚴池集那書呆子一家老小六十九口多些?”李義山平淡道:“都有。”徐驍笑道:“這陵州牧的位置就這般不值得珍惜?老小子嚴杰溪過于紙上談兵了,以為跟王太保拉上關(guān)系,女兒僥幸成了皇妃,就能逃離我的掌心?躲去天子腳下牢騷我?guī)拙,就能扳倒我?也不想想他這些年在涼地的日進斗金,是拜誰所賜。沒這些金銀,他拿什么去籠絡(luò)王太保,去跟大內(nèi)那位韓貂寺稱兄道弟?這一點,反倒是李功德聰明許多,總還是記得誰才是他真正的衣食父母。這種人,才能活得久。”李義山平聲靜氣道:“哪來那么多溫順鷹犬任由你驅(qū)使,偶爾躥出幾只跳墻瘋狗,不正合你意?若涼地年年天下太平,沒有邊境上的厲兵秣馬,沒有嚴杰溪這些個蠢蠢欲動的所謂清流忠臣,你這位置,豈不是更難坐?后半輩子都在忙自污其身自辱其名勾當(dāng)?shù)拿紝⑾,還少嗎?你已經(jīng)很不錯了,尚且能夠拒絕公主招婿,天下文人罵了十幾二十年,還沒戳斷你的脊梁骨,足以自傲了。”大柱國對此云淡風(fēng)輕,不作任何評價。李義山略微自嘲,“那小子脂粉氣淡了,痞氣倒是更足。”徐鳳年初回府沒多久,來樓上送酒,就被拉著手談了幾局,結(jié)果李義山氣得不輕。對李義山來說這圍棋不管十九道如何縱橫變幻,終究是靜物死物,擺出再大的陣勢,都是鬼陣,不入上乘大道。李義山本就不喜,可徐鳳年兒時頑劣,靜不下心,要想把這家伙屁股釘在席子上,找來找去,就只有這坐隱一途。李義山私下頗為欣賞那小子與生俱來的卓絕記憶,兩人對弈,起先還有棋墩棋子,后來便悉數(shù)撤去,只是虛空做落子狀,橫豎十九,事先說好落子根位,不可反悔,這些年打磨下來,李義山勝九輸一。不承想這趟游歷歸來,徐鳳年不知從何處學(xué)來層出不窮的無理手段,越是收官,越是橫生亂拳打死老師傅的效果。李義山著實狼狽了幾回,差點要拿酒壺砸這胡亂一通的兔崽子。盤膝而坐的李義山略顯無奈,輕淡笑道:“我們聽潮十局,看來要四勝四負了。這小子如我所愿,撿起了武學(xué),但下棋卻下贏了我。”徐驍哈哈笑道:“這不還剩兩局,不急不急。”李義山提起筆,卻懸空靜止,問道:“上陰學(xué)宮那位祭酒要來找你下棋?”徐驍笑呵呵道:“可不是。”李義山譏笑道:“當(dāng)初以九國做棋子,半個天下做棋盤,好大的氣魄,可也不見他們下出幾手妙棋,眼高手低,坐而論道。被你一頓砍殺,什么布局什么棋勢都沒了。”徐驍?shù)溃?ldquo;渭熊還在那邊求學(xué),總得給些面子。否則你也知道我的脾氣,書生意氣,浩然正氣,這兩樣,對我而言,最是臭不可聞。”李義山笑而不語。徐驍突然問道:“你說玄武當(dāng)興還是不當(dāng)興?”李義山反問道:“王重樓等于白修了一場道門艱深的大黃庭關(guān),你就不怕武當(dāng)山跟你翻臉?”徐驍一笑置之。王府僻靜的小院中。徐鳳年與老魁一同盤膝坐在庭院廊中,緩緩地訴說那場雪中廝殺的每一個細節(jié)。如果出刀不夠果決,刀速過于求快而余力不足,或者應(yīng)對不當(dāng)浪費了丁點兒氣力,都要被老魁拿刀背狠狠地一陣敲打,教訓(xùn)后才附帶幾句簡明扼要的點評。老魁終究是用刀用到極致的高手,哪怕沒有身臨其境,由徐鳳年說來,與親眼所見并無兩樣。徐鳳年不要那上乘口訣,老魁也不主動拿出那壓箱本領(lǐng),一老一小就跟相互猜謎一般,就比誰的耐性更佳。白發(fā)老魁靠著一根朱漆圍柱,笑問道:“小娃兒,既然是為了去取回城頭劍匣,你怎么不學(xué)劍,豈不是更爽利?再說了,行走江湖,年輕人不都愛佩劍?一劍東來一劍西去之類的,聽著就比用刀瀟灑厲害,咦,那詞叫陽春什么來著,爺爺一時間給忘了。”徐鳳年正襟危坐,繡冬橫放在膝上,輕笑道:“陽春白雪。”“這涼地都喊你徐草包,冤枉!”老魁一手拍大腿,一手拍在世子殿下的肩膀上,后者差點前撲倒地,一個搖晃才好不容易穩(wěn)住身形。徐鳳年自嘲道:“老爺爺你眼光真是一般,比刀法差了十萬八千里。”老魁灑然一笑,“等爺爺我與那耍斬馬刀的魏北山一戰(zhàn),就真要離開這地兒了,小子,有想好以后的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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