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師叔祖乖乖地出去給世子殿下跑腿打雜,一里路外有座紫陽道觀,他準(zhǔn)備請小輩們幫忙,師叔祖自己當(dāng)然不會下山。
幾天后,一個身形纖細(xì)的女子背著個沉重大行囊,艱難登山。
天底下什么東西最重?情義?忠孝?放屁,是書最重。
姜泥坐在山腰一級臺階上,腰幾乎斷了。
這漂亮至極的年輕女子被北涼鐵騎護(hù)送到山腳,接著獨自沿階而上,起初武當(dāng)?shù)朗恳獛兔Γ瑓s沒有得到她的任何回應(yīng),只是冷著一張俏臉,道士們只得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頭,生怕她連人帶行囊一起遭殃。北涼王府出來的女子,招惹不起。
姜泥抬頭看了眼沒個盡頭的山峰,念念有詞,道士們聽不見,都是一些咒罵徐鳳年不得好死的刻薄言語,只是比起她每日扎小草人的行徑,已經(jīng)算是溫柔。
現(xiàn)在那個王八蛋世子殿下要是敢站在她面前,她十分肯定要抽出那柄神符,跟他同歸于盡。
姜泥揉了揉已經(jīng)通紅的肩膀,咬著牙再度背起沉如千鈞的行囊,在琉璃世界,這是一幅煢煢孑立的可憐畫面。
無所事事的洪洗象在山上閑逛,正巧看到這場景,跑去幫忙,只是不等他開口,姜泥便說了一句好狗不擋道,語氣虛弱,眉眼卻是菩薩怒目,哪里像是個王府最下等的婢女。
洪洗象笑了笑,說了聲我給姑娘帶路。
看到茅屋,姜泥愣了一下。
這就是那殺千刀世子殿下的寢居?他不得跳腳罵娘,把武當(dāng)山幾千牛鼻子道士都給踹到山下去?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氣喘吁吁,感覺真的要死了。
洪洗象剛要出聲提醒,結(jié)果被姜泥一瞪眼,只好把話全都咽回肚子里。
年輕師叔祖心想這世子殿下帶出來的女人就是不一樣,或者真如大師兄說的那般耿直透徹,是由于山下女人都是母老虎?
雖然好心被當(dāng)成驢肝肺,洪洗象還是得以借機提起行囊,搬入茅屋,這回姜泥沒有出聲斥責(zé),委實是沒那個精氣神了。她現(xiàn)在都恨不得坐著就睡著,至于雙肩后背的疼痛,已經(jīng)趨于麻木,不去觸碰即可。
她抬頭見到那張可惡可憎可恨可殺的臭臉孔,不知道哪里橫生出一些氣力,張嘴就咬下去,咬在赤腳提刀的世子殿下的小腿上。
徐鳳年拿劍鞘一拍,拍在姜泥的臉頰上,毫不客氣地把這位亡國公主給拍飛,力道剛好,不輕不重,不足以傷人,徐鳳年皺眉罵道:“你是狗啊?”
羞憤勝過疼痛的姜泥動彈不得,只好抓起地上的泥土,就往徐鳳年身上丟去。
徐鳳年也不惱,只是拿繡冬將泥土一一拍回,姜泥瞬間便成了一尊小泥人。
“徐鳳年,你不得好死!”
“來來來,姜泥小狗,咬死我啊。”
“你不是人!”
“呀,姜泥,現(xiàn)在的你瞧著真水靈,可愛極了。有本事把神符也丟擲過來,那才算你狠。”
“我總有一天要刺死你!”
“就這會兒好了,我堅決不還手。你咋還坐地上?姜泥小狗,你總不能過分到要我把脖子貼在神符上,自己一抹脖子吧?這個死法,也太霸道了。”
一個坐地上,一個站著,一個哭,一個笑。
誰能想象這兩位年紀(jì)相仿的年輕男女,一個是亡國的長公主,一個是北涼王的長子?
看到這一幕,只覺得比天書還難以理解參透的年輕師叔祖無奈道:“我還是去騎牛好了。”
徐鳳年懶得跟姜泥大眼瞪小眼,把她晾在地上,去屋內(nèi)打開行囊,除了一顆碩大的夜明珠和幾支毫鋒銳若錐的關(guān)東遼尾,其余書籍都扔到桌上,堆積成山。
放眼望去便是紫禁山莊的《殺鯨劍》,兩禪寺的摹本《金剛伏魔拳》,南海最大尼姑庵的《觀音點化指》,五花八門,五十幾本武學(xué)秘典,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各宗各派的上乘招數(shù),可能離最頂尖境界還有差距,但徐鳳年想要學(xué)成其中一項,都是壯舉。
他一股腦從聽潮亭搬來,不是想要將這幾十種武學(xué)都學(xué)全,只是試圖博采眾長,在每本秘籍中揀選出一兩種適用的,可以套用在刀術(shù)上是最好,退一萬步,見多了豬跑,以后行走江湖,哪怕看到一頭豬能夠水上漂、草上飛,也不用大驚小怪。
徐鳳年拿起一本秘籍翻了幾頁,放書提刀,準(zhǔn)備去白象池再練六百劈刀、六百掠刀,出了門才發(fā)現(xiàn)姜泥還沒下山,坐在青竹椅上,在那里拿袖子抹去臉上泥土,動作細(xì)膩,想必每一個扯動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天底下哪有不愛美的女子?
徐鳳年嬉笑道:“小泥人,馬上要月黑風(fēng)高了,一個人不敢下山?我這人心好,幫你喊個唇紅齒白的俊秀小道士一同下山?”
姜泥冷笑道:“大柱國讓我在武當(dāng)山住下來。我聽說某人已經(jīng)行了及冠禮,真是好笑。”
徐鳳年一陣頭大,不理會這棵無根小草的冷嘲熱諷,只是皺眉道:“徐驍吃錯藥了?”
姜泥板著臉默不作聲,伸出兩根纖細(xì)如春蔥的小指兒,慢慢梳理掉沾染在三千青絲上的泥土塵屑。
徐鳳年去山林采了些藥草,丟在屋前,說道:“你住這里,我去別處。”
姜泥無動于衷,泥菩薩一般紋絲不動,依然歪著腦袋看也不看世子殿下,細(xì)致地收拾戰(zhàn)場。那一大摞草藥,她才不會去碰。
徐鳳年拿著夜明珠和野兔硬毫筆來到懸仙峰洞內(nèi),在石壁上鑿出一個窟窿,將夜明珠鑲嵌進(jìn)去,頓時燈火通明,雙手血絲滲出布條的徐鳳年繼續(xù)揮刀,只是不敢輕易拿瀑布下刀。
深夜時分,已經(jīng)筋疲力盡,坐在離瀑布最遠(yuǎn)的石壁根下,盤膝而睡,刀不離手。
清晨時分,準(zhǔn)時醒來,徐鳳年睜開眼睛便看到洪洗象蹲在瀑布前,捧水洗臉。徐鳳年對這貨一向是眼不見為凈,起身在空地操練劈刺。
他古板練刀的時候,在山上騎牛放牛了十幾年的家伙在石壁前研究那顆價值連城的重棘之璧。滾圓珠子在亮處,通體碧綠晶瑩,一到黑夜便清亮如滿月,洪洗象眼前這一顆不以大見長,只是彩霞出眾。
要說世間最大的夜明珠,還在皇宮內(nèi),需四位二八佳麗環(huán)手而圍,就放在隋珠公主的書房內(nèi),這位皇帝陛下最疼愛的女兒之所以叫隋珠公主,便是因為她出生時,隋國進(jìn)貢了這顆在泰山腳下挖出的巨大夜明珠。
徐鳳年似乎原本有機會擁有兩顆“隋珠”,只要他肯進(jìn)京,做那駙馬爺。
洞內(nèi)濕氣濃重,徐鳳年又出了一身熱汗,交織在一起很傷身,徐鳳年不敢多待。
將繡冬刀扛在肩上,拿了一根著名的關(guān)東遼尾,這是質(zhì)地最好的紫兔硬毫。徐鳳年從小練字就被李義山要求只用硬毫,毫柔無鋒的羊毫絕對不能碰,柔若無骨的字,向來被王府第一雅士唾棄,但徐鳳年知道遲早有一天要去書寫牌匾大字的巨楷,到時候還得拿起軟毫。
徐鳳年雖然被罵成金玉其外的草包,做多了像寒士書生重金購買詩詞曲賦的勾當(dāng),但琴棋書畫茶酒,樣樣都懂,只是未必精通而已。
練刀是力大事,練字是力小活,尤其是練刀過后再練字,格外艱難。
徐鳳年用關(guān)東遼尾蘸水在青石上寫《殺鯨劍》口訣,字由心生,地上行書顯得殺氣騰騰。
洪洗象蹲在一邊觀摩,嘖嘖稱奇道:“好字好字。比大師兄的蚯蚓爬爬強了百倍,他與下山的師弟或者山外人物書信聯(lián)絡(luò),都得找我代筆。”
徐鳳年把這廝的贊譽當(dāng)作耳邊風(fēng),現(xiàn)在每天滿手鮮血,不練刀時徐鳳年就把繡冬擱在肩膀上晃蕩,肩挑繡冬,瞧著是挺詩情畫意的,但內(nèi)心可都是殺人的心都有了。
走向茅屋,昨天草藥丟在哪里,今天還是在哪里。徐鳳年笑了笑,推門而入,第一眼沒看到姜泥睡在床上,是去觀光琉璃世界景色了?再一看,已經(jīng)把自己收拾清爽的小泥人面對著墻壁,坐著睡著了。
她不碰床,徐鳳年萬分理解,是嫌棄他睡過的地方太臟,之所以不是靠墻而睡,顯然是扛行囊上山的嬌柔后背已然不堪任何接觸。
徐鳳年張嘴把兔毫筆吐在桌上,拿腳踢了踢這位從天下最尊貴的皇城淪落到北涼王府的牢籠,再可憐到這間山上小茅屋的公主殿下。
她估計是累壞了,沒有任何反應(yīng)。熟睡中呢喃了幾句,徐鳳年不去聽都知道是罵他的話。徐鳳年盯著看了一會兒,她是個美人坯子,雖說現(xiàn)在還比不得白狐兒臉,但也不輸給紅薯青鳥多少,以后肯定還會更誘人,徐鳳年覺得她昨天坐地上摔泥土的樣子就很有趣。
姜泥在睡夢中身子一斜,差點倒地,徐鳳年肩膀一抖,繡冬落下,拿刀鞘輕輕地支撐住她的身體,緩緩扳正,這才不再打擾。
出門看到騎牛的家伙已經(jīng)識趣地開始煮粥,屋內(nèi)有些小壇子腌好的爽口素菜,這段時間除非師叔祖太忙于小篆竹簡或者珍貴孤本的注疏解經(jīng),一般都會來給世子殿下燒飯做菜,任勞任怨,樂在其中。
洪洗象一邊煮粥看火候,一邊手指蘸口水翻閱一本《冬薦經(jīng)禮記》。
徐鳳年實在想不出這膽小的家伙怎么去做那武道天道一肩挑之的玄武中興人。
給姜泥剩了兩碗米粥的量,擱在屋內(nèi)的桌上,徐鳳年扛刀來到懸仙峰頂,那本《甲子習(xí)劍錄》是練劍心得,可偶爾也有些對浩瀚武道的提綱挈領(lǐng),大力推崇登高看星臨海觀海這類對劍術(shù)無用對劍道卻有益的行徑。
無奈何徐鳳年看了半天,都沒看出能與劍道掛鉤的奧妙。騎牛的家伙不吭聲待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心理不平衡的徐鳳年問道:“你看了二十幾年,不膩味?”年輕師叔祖憨憨笑道:“每天都是不一樣的景致,怎會厭煩。”
徐鳳年好奇道:“你到底會不會武功?”
洪洗象一臉真誠道:“約莫是不會的。”
徐鳳年一腳踹過去,蹲地上的師叔祖身體一陣左右搖晃,就是不倒,直至原來姿態(tài),絲毫不差。
徐鳳年訝異咦了一聲,問道:“這是?”
山上二十幾年的的確確沒有正而八經(jīng)地看過一本秘籍碰過一門武學(xué)的師叔祖,撓了撓被徐鳳年踹中的肩膀,一臉無辜道:“玄武宮有座大鐘,別人敲鐘,我就看它如何停下。”
徐鳳年刨根問底道:“你瞧著瞧著就瞧出門道了?”
騎牛的搖頭道:“沒啥門道啊。”
徐鳳年有些挫敗感,道:“要你拿刀去砍瀑布,能砍斷?”
被問的師叔祖搖頭道:“當(dāng)然不行。”
徐鳳年終于好受點。
但蹲地上的家伙馬上就附加了一句:“砍是砍不斷,不過大概不至于刀劍脫手。”
徐鳳年滿腹狐疑,命令道:“那你去隨便找把劍,去試試看,要是做不到,就等著喂魚吧。”
洪洗象一臉為難道:“要不世子殿下就把肩上這把刀借我唄?”
徐鳳年抬腳就要踢,騎牛師叔祖已經(jīng)嗖地跑遠(yuǎn)了。
徐鳳年下了峰頂,等了約莫一個時辰才等到滿頭大汗的洪洗象,手里果真拎了把桃木七星劍,拿劍手勢不倫不類,徐鳳年眼神示意他去刺一劍。如臨大敵的洪洗象深呼吸了幾大口,這才赴刑場一般走到瀑布前,抬臂揮劍,輕輕一下。
一道向下傾斜的玄妙半弧,如羚羊掛角,劃破了聲勢驚人的垂流瀑布。
收回桃木劍,洪洗象轉(zhuǎn)身看向徐鳳年,沒什么得意神色,仿佛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徐鳳年愣了一下,微笑道:“懂了,這就是你的天道。”
只當(dāng)是做了件吃喝拉撒睡此等小事的洪洗象啊了一聲,諂媚嫌疑地小跑向世子殿下,“給說說,怎么個道?陳師兄說我是身在山中不知山,這輩子都不可能悟道了。”
徐鳳年奸詐道:“只要你下了山,站遠(yuǎn)點,不就看清這山了?”
洪洗象唉聲嘆氣,做掐指狀一陣推演,無奈道:“就知道,今日不宜下山。”
徐鳳年恨不得一腳把這躲烏龜殼里不探頭的膽小鬼給踹死。
最大本事就是鉆牛角尖的姜泥跟徐鳳年鉚上了,在茅屋住下。
從冬天白雪住到了春暖花開,世子殿下每天累得像條喪家犬,她倒落了個清閑,從不做一名奴婢該做的伺候活兒,每天就在武當(dāng)山逛蕩,八十一峰朝大頂,一半山峰宮觀和洞天福地都被她那對踩著麻鞋的小腳丫給走了個遍,還有閑情逸致跟最近的紫陽觀討要了些種子,在青竹籬笆外栽種了蔬果,被她折騰出一塊自成天地的小菜圃,徐鳳年多看兩眼,都要被她警告,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白野貓。
徐鳳年除了練刀練字,就是不斷從聽潮亭搬書到山上。
一本接一本,一行囊接一行囊。
如同搬山。
姜泥似乎癡迷上了親眼看著蔬果一點一點長大,一得空兒就蹲菜圃去盯著瞧,可憐神符匕首既要當(dāng)鋤頭又要當(dāng)柴刀。
徐鳳年某天趁月明星稀好心好意去菜圃施肥,結(jié)果被睡不著的姜泥給撞見,癲狂的她拎著神符追殺了半座山。
接下來幾天徐鳳年都沒敢回茅屋,每餐伙食都是抓些野物燒烤應(yīng)付著。
一開始洪洗象沒敢跟著大魚大肉,后來經(jīng)不起肚中饞蟲作祟,有了個開端,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一見面就朝世子殿下拋媚眼,一張嘴便是笑嘻嘻地問今天逮著了啥。這與山上清規(guī)戒律那是大大的不符了。
徐鳳年很佩服自己能忍受這騎牛的天天在耳邊絮絮叨叨,跟那頭青牛屁股上的牛虻一般。
搬了數(shù)百本書上山,徐鳳年當(dāng)然不是要做一只兩腳書柜,讀到懵懂處,就把洪洗象抓來解釋一番。
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很多看似無解的高明招式,在另一本秘籍里往往就有破解法,這類需要耐心尋找的矛盾最讓徐鳳年受益。如今世子殿下刀術(shù)高低不好說,可眼界卻是更上數(shù)層樓了。
這期間徐鳳年拎出一本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大羆技擊》用作練體典籍,招式簡潔,卻招招剛猛霸道,力求一招致命,再跟武當(dāng)要了一套無名的拳法,偏向陰柔,徐鳳年原本不喜,洪洗象卻是死皮賴臉鼎力推薦,吹噓得天花亂墜,只差沒捧成天下第一。
一開始徐鳳年依然不答應(yīng),口干舌燥的師叔祖不得不賣命耍了一手壓軸把式,連徐鳳年都不得不承認(rèn)當(dāng)真是被這家伙給震驚到:騎牛的摘下一把竹葉,于大風(fēng)中隨手撒出,然后身隨竹葉走,一掌探出,徐鳳年只看見他在那里醉漢一般身形晃悠,“胡亂蹦跶”,卻將所有竹葉都重新粘回了掌心。
啃著一只野雉腿,拿到了拳譜卻始終不得要領(lǐng)的徐鳳年不得不開口詢問道:“這拳法越練越像娘們玩的東西,你該不是故意坑我?”
吃人嘴軟的師叔祖摸了摸嘴邊油膩,一本正經(jīng)表態(tài)道:“小道怎敢糊弄世子殿下!”
徐鳳年狐疑道:“這是誰創(chuàng)的拳法?”
師叔祖眼珠子亂轉(zhuǎn),大口咽下野雉肉,干笑道:“世子殿下,不耽誤你練刀,我得放牛去了。”
徐鳳年拿刀鞘壓在洪洗象肩膀上,冷笑道:“不說就把你吃下去的東西全部打出來。”
師叔祖神秘兮兮道:“是小道在玄岳宮頂樓無意間找尋到的,年代久遠(yuǎn),不可考證,想必是某位前輩真人的心血。”
徐鳳年收刀,氣沉丹田,按照那套拳法在空中一連畫了六個圈,一圈套一圈,有模有樣,可總覺得與騎牛的當(dāng)日竹林手腕差了好幾座山的距離,別說神似,形似都差強人意。
忙著去牽青牛的師叔祖看了眼徐鳳年的架勢,微微點頭,笑容燦爛道:“這套拳由八卦到四象、三才直到兩儀一路往回推演,只不過離太極無極還很遠(yuǎn)。世子殿下手法已經(jīng)相當(dāng)輕靈圓活,開合有序,極為不易,比我當(dāng)初快了太多,只不過還有些小瑕疵需要校正。若說《大羆技擊》是萬斤壓死千斤的手段,這套拳法便是一兩撥千斤的取巧。世子殿下練習(xí)時需謹(jǐn)記一點,拳打臥牛之地,求小不求大,求靜不求動,方能得了一生萬物的妙處,臻于巔峰,便是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一葉知秋,芽發(fā)知春。”
徐鳳年一琢磨咀嚼,譏笑道:“也就拳打臥牛地有些用處,其余都是廢話。”
洪洗象呵呵一笑,并不反駁。
徐鳳年瞇眼笑道:“騎牛的,你這么喜歡吃肉,這山上黃鶴最多,要不你騙只下來?”
洪洗象干笑道:“使不得使不得。武當(dāng)仙鶴通靈,而且都是我兒時的玩伴,殺它們比殺我還難受。”
徐鳳年玩笑道:“你能否騎到鶴背上耍耍?道教仙人登仙,不就有一種騎鶴飛升?”
洪洗象搖頭道:“這個從沒想過,我從小怕高。”
徐鳳年鄙夷道:“怕下山,怕高,怕女人,還有什么是你不怕的?”
洪洗象重重嘆息一聲,愁眉苦臉。
這位騎牛的突然豎起耳朵,小心翼翼道:“世子殿下,我先去牽牛,你最好回茅屋瞅瞅。”
徐鳳年握緊繡冬刀,疾奔而返。在山上還能有誰吃了熊心豹子膽來找自己麻煩?如果萬一有,那肯定不會是尋常角色。
看見茅屋,徐鳳年身形急停,穿過竹林緩緩前行。
屋外有三個面孔生疏的不速之客,不穿武當(dāng)麻布或是絲絹道袍,居中的那位身材嬌弱的公子哥,衣裳富貴華美。
徐鳳年對鐘鳴鼎食人家的做派再熟稔不過,一眼就可看出身家殷實厚度,這小子身上蜀繡針織窮工極巧,有價無市的稀罕東西,這還是其次,他手上玩轉(zhuǎn)著兩顆夜明珠,質(zhì)地絕佳,被譽為龍珠鳳眼,各是一等一的上品玩物,湊成一對更難上加難,貢品不過如此。
神色倨傲的公子哥身邊站著兩名中年男子,一位腰大十圍體型彪悍,標(biāo)準(zhǔn)的燕頷虎須,豹頭環(huán)眼,以徐鳳年的點評便是這廝長得能鎮(zhèn)鬼驅(qū)邪。這大漢腰間懸掛古樸雙刀,一長一短。
另一位面白無須的陰沉男子則離公子哥更近,微微彎腰,負(fù)手而立,穿一襲素潔白衫,總給人一尾銀環(huán)蛇的陰冷印象。
站于菜圃中的姜泥紅著眼睛,死死地盯著這三人,嘴唇已經(jīng)被自己咬出血絲。精致的臉頰上留了一個五指掌痕,紅腫了一片。
她精心培育的菜圃已經(jīng)毀于一旦,木架盡倒,幼苗盡斷,幾乎被翻了個底朝天。
世子殿下只是好心澆水施肥尚且被姜泥追殺一通,菜圃被搗成這般田地,她肯定是拼命過的,只不過對手人多勢眾,又都不是慈悲心腸的善茬,她吃了個啞巴虧。
也許在姜泥看來,北涼王府是個華貴凄涼的鳥籠,可除了養(yǎng)鳥的世子殿下,誰敢對她指手畫腳?更別說甩她耳光。
雙手裹布握刀的徐鳳年面沉如水,赤腳徑直地走向三人。
姜泥,本世子欺負(fù)得,你們欺負(fù)不得!
管你爹你娘的是何方神圣!
風(fēng)度翩翩的公子哥輕輕側(cè)頭,鼻尖上有些細(xì)碎的雀斑,他瞥了眼迎面走來的徐鳳年,面露輕蔑,當(dāng)視線轉(zhuǎn)移到徐鳳年左手中的繡冬刀,緩緩出聲道:“喲,這刀好看,喜歡得緊,去,打斷他的雙手,刀歸我了。”
漢子聞言,望向徐鳳年的眼神中透露出丁點兒憐憫。
從頭到尾,徐鳳年沒有說一個字。
離壯漢十步,猛然前沖,繡冬出鞘,三步處劈出極干脆利落的一刀,呼嘯成風(fēng)。
那原本不打算出刀的漢子銅鈴般的眼珠綻出一抹犀利光彩,不見他如何拔刀,便將左腰短刀格擋住了徐鳳年那凌厲的一刀。
短刀刀柄纏繞金銀絲,制作精良,是一把專職步戰(zhàn)的好刀。
徐鳳年一刀鋒芒被阻,并不一味比拼氣力,借勢反彈畫出一個驚艷大弧,身形隨之一轉(zhuǎn),便是第二刀橫掃出去。
雄魁大漢露出一絲訝異,迅速收斂了輕敵心思,右腳后撤半步,左臂掄出一個大車輪,當(dāng)空斬下,再不是守勢,而是要借助天生神力去摧枯拉朽,將眼前用刀的小子給掃出去,再也提不起刀。
早被白發(fā)老魁教會何時蓄勁何時回勁的徐鳳年避其刀鋒,陡然耍出隱匿的額外三分力道,速度幾近雙刀大漢的拔刀,電光火石間,硬是躲過了大漢的蠻橫掄砍。
徐鳳年有意無意地將騎牛的那套拳法融入刀法,身體如陀螺,一圈后緊接一圈,速度不減反增,再結(jié)合自悟的滾刀術(shù),簡直就是天衣無縫,在危機撲面中一瞬間爆發(fā)出以往無法達(dá)到的境界,真正做到了一氣呵成,氣機鼓蕩不絕。徐鳳年口吐氣息中正安舒,以至于第二記繡冬橫掃遠(yuǎn)勝第一記氣勢。
那一刀落空的漢子怒目瞪圓,這小子不知進(jìn)退死活,單刀詭異,角度刁鉆,在同齡人中算是殊為不易,可惜了這份天賦。
終于惱火的他雖仍未抽出右手長刀,左手短刀卻開始不再留有余地,手腕毫無征兆地咯吱作響,刀身向上斜挑,如釣出了一條東海大鯨,猛然擊中繡冬異常清亮的刀鋒。
徐鳳年腦中沒來由跳出那句一羽不加蠅蟲不落,下意識地便拼盡全力回掠,腳下踩出一串凌亂小弧圈,總算是穩(wěn)住了身形。
將一口鮮血咽回肚子,手中繡冬絲毫不顫。
雙刀壯漢并不急于追擊,巋然不動。
放話要打斷徐鳳年雙手的公子哥與身邊無須男子竊竊私語。
徐鳳年撕掉右手布條,繡冬從左轉(zhuǎn)右,只是盯著眼前只怕有三個姜泥體重的大漢的那柄短刀,嘖嘖道:“好刀,本以為東越一亡國,僅供東越皇室貴胄佩戴的犵黨刀都已被收繳入國庫,大者名犵黨蠻刀,小者名犵黨錦刀,不承想還能在這里見到這對佳人的廬山真面目。”
腰間懸蠻錦對刀的壯漢面露異色,扯了扯嘴角,道:“眼力不錯。”
徐鳳年故作天真道:“那你豈不是那亡了國的東越皇族?好一條喪家犬,怎么跑到武當(dāng)山來咬人?”
被戳中軟肋的壯漢并不動怒,靜氣修養(yǎng)功夫與刀法一樣出類拔萃,只是面無表情平淡道:“給了你十停的休息時間,夠了沒?”
徐鳳年右手握繡冬,并不說話。
鼻尖滿是雀斑的公子哥不耐煩道:“跟他嘮叨什么,我只要刀,斷了這人雙手后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左手布滿鮮血的徐鳳年出人意料地提起刀鞘,是怕對手有雙刀,單刀對敵吃虧?
見到這情形的東越亡國人泛起冷笑。
徐鳳年再度不要命沖刺,滾刀如雪球,半年練刀成就,淋漓盡致,那東越遺留下來的孤魂野鬼輕描淡寫一一破去徐鳳年并無套路可言的招式,存心要等徐鳳年氣機不得不轉(zhuǎn)換的瞬間痛下殺手,這種折磨如同刀架脖子,卻不許刀下人呼氣。
徐鳳年在丹田耗竭的剎那,硬扛對手勢大力沉的一招斜劈,同時左手刀鞘天馬行空一般丟擲出去,激射如一尾箭矢,直插那公子哥的胸膛,東越刀客眼皮一跳,違反斗陣大忌地轉(zhuǎn)頭,去確定這該死的一擲是否會造成他無法承擔(dān)的惡果。
這本是徐鳳年最好的傷敵機會,但當(dāng)眼角余光瞥見大漢右手微動,徐鳳年就心知不妙,強制壓抑下投機出刀的沖動,一退再退,果然,東越孤魂轉(zhuǎn)頭的同時,犵黨蠻刀已經(jīng)出鞘,徐鳳年身前泥地上被劃出一條深達(dá)兩尺的裂縫。
觸目驚心。
徐鳳年抽空除了調(diào)整氣機,還望向那繡冬刀鞘。
只見白凈白衫男子橫臂探出,輕輕捏住了徐鳳年志在必得的刀鞘。
公子哥不知是完全沒反應(yīng)到危機,還是天生的大將風(fēng)度,哈哈笑道:“你這顆繡花枕頭,雕蟲小技,就想殺我?也不怕貽笑大方,知道你眼前這兩人是誰嗎?”
徐鳳年見東越刀客沒有要動刀的意思,終于有機會仔細(xì)打量原本只被世子殿下記下雀斑的公子哥,心中頓時了然,微笑道:“小娘子,你倒是說說看,看能不能嚇到我。”
公子哥滿臉通紅,抬腿踢了一腳身邊的白凈中年男子,尖叫道:“殺了他!”
男子終于開了金口,嗓音尖銳刺耳,不陰不陽,“找死。”
不見他動作,繡冬刀鞘便炸雷般射向徐鳳年的脖子。
擋在徐鳳年身前的東越刀客腳尖一點,讓出位置。
若不躲,他就要先被洞穿出個大窟窿。
徐鳳年閉上眼睛,不是認(rèn)命,而是賭命。
風(fēng)驟起,竹林千百叢挺拔青竹,竟然一齊朝眾人方向彎曲,形成朝拜態(tài)勢,與八十一峰朝大頂如出一轍,似乎天機都被牽引。
一位老道士飄然而出,無法形容的神仙之姿。
他隨手“撈起”刀鞘,立定后微微一放,剛好將徐鳳年手中的繡冬入鞘。
老道士灑然地靜立于徐鳳年身側(cè)。
那公子裝扮卻被徐鳳年識破女人身份的家伙又踢了丟鞘的男子,罵道:“沒用的東西!殺,都給本宮殺了!”
躲在竹林中的年輕師叔祖感慨道:“這山果真是下不得,山下的女子都是母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