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到底帶誰出去行走江湖,徐鳳年至今仍是吃不準。護衛(wèi)扈從肯定不缺,以他的身份帶一百余鐵騎出去沒有太大問題,徐驍自會安排得當,不留太大話柄,加上徐驍安排幾個王府圈養(yǎng)的得力鷹犬,明暗交叉起來,一般江湖人士想要刺殺無異于螳臂當車,但若只是如此,最是怕死并且吃過苦頭后的徐鳳年還是覺得不夠。白狐兒臉?他不一定肯走出聽潮亭,兩人交情向來是八兩桃換半斤李,沒有無緣無故的幫忙,徐鳳年也想不出江湖上能有比武庫中更吸引白狐兒臉的武學秘籍。
難不成真要去找那聽潮亭下的半仙半魔?
徐鳳年不知不覺走到了“魁偉雄絕”九龍匾下,嚇了一跳。
先皇御賜的這塊牌匾字的意境倒不是不霸氣,可那四個字在徐鳳年看來實在是……還是四個字,不堪入目。
沒來由想起了遠在千里外的二姐徐渭熊,很多時候她比世子殿下更加睚眥必報,卻習慣在大事上通透無礙,小事上小肚雞腸,像徐鳳年本就該喊她一聲二姐,她卻覺得刺耳,從小就非要徐鳳年喊她姐,把“二”字去掉。徐鳳年也不知道二姐跟大姐徐脂虎爭這個有什么意思,早生晚生是天注定的事情嘛。徐鳳年、徐龍象兄弟關系融洽,徐脂虎、徐渭熊姐妹關系卻實在一般。妹妹覺得姐姐作風放浪,是個花瓶,姐姐好歹是姐姐,度量大些,卻也喜歡惡作劇當面稱贊徐渭熊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傾國傾城,尤其是寫得一手好字……
女人心思,比天道更深不可測。相信山上那個年輕師叔祖對此會十二分贊同。
徐鳳年自嘲道:“下了山,竟然有點想念那騎牛的了。”
他自顧自哈哈笑道:“前兩天一口氣讓人送了一箱子艷情禁書上山,不知道騎牛的有沒有被他二師兄吊起來抽打?”
“徐乞丐,你還是這般無聊。”
白狐兒臉的清冷嗓音從閣樓內(nèi)飄出。
徐鳳年推門而入,看到白狐兒臉站在大廳白玉浮雕“敦煌飛天”下。
徐鳳年樂呵呵道:“這稱呼一年多沒聽見了。”
世子殿下挎刀玲瓏繡冬,白狐兒臉腰懸樸拙春雷。
徐鳳年沒羞沒臊自言自語道:“原來我們也挺登對。”
白狐兒臉緩緩轉(zhuǎn)頭,將視線從壁畫轉(zhuǎn)到徐鳳年身上,殺機橫生。
徐鳳年無奈道:“我是說繡冬和春雷!”
廢話,白狐兒臉再美,世子殿下也不至于喜歡上一個爺們兒。
白狐兒臉重新望向那六十四位個個等人高度的敦煌飛天,頭戴五珠寶冠,或頂?shù)拦冢蚴鴪A髻,秀骨清像,眉目含笑,她們上體裸露,肩披彩帶,手持笛簫蘆笙琵琶箜篌種種樂器,云氣扶搖,飄飄欲仙。
好一幅天花亂墜滿虛空的仙境。
徐鳳年很小就知道騎在徐驍脖子上去觸目飛天的裸露胸部,這不是根骨清奇是什么,不是天賦異稟是什么!只不過長大以后,次數(shù)便少了,畢竟徐脂虎最喜歡拉著徐鳳年一起睡,等弟弟十二三歲都沒放過,徐鳳年睡覺喜歡摟緊脖子撫摸耳垂的習氣便是她給慣出來的。
白狐兒臉挪了幾步,盯住了西北角頂部一位飛天,這一身天仙臂飾寶釧,手捧鳳首箜篌,仔細打量,竟然只有一目。
徐鳳年沒上心,只是心有余悸道:“徐驍說這聽潮亭底層鎮(zhèn)壓著一個老怪物,白狐兒臉,你小心點。”
白狐兒臉頓悟一般,春雷出鞘,擊中那身飛天的眼睛,春雷反彈歸鞘。
只見那一身飛天紋絲不動,其余六十三身飛天卻開始緩慢漂移起來。
一扇門出現(xiàn)在兩人面前。
徐鳳年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這是畫龍點睛了?”
白狐兒臉徑直走入。
徐鳳年想要拉卻沒有拉住,猶豫了一下,跟著走進漆黑昏暗中,借著大廳月光,可以看到是一條通往地下的樓梯。
白狐兒臉抽出春雷,以清亮刀鋒照映道路。徐鳳年跟著抽出繡冬刀。
等徐鳳年默數(shù)到六十三,樓梯逐漸光亮清晰起來。
是一座四顆夜明珠鑲嵌于四面墻壁的大廳。
墳墓一般!
靈位!
擺滿了北涼陣亡將校的靈位!
不下六百塊。
大廳中央放了一塊以供跪地祭拜四方的茅草墊子。
墊子遮掩不住一個更大的陰陽魚八陣圖。
徐鳳年望著一塊塊牌位,只有少數(shù)為他熟知,都是北涼軍的功勛武將,死于那場席卷天下的春秋亂戰(zhàn)中。
一將功成萬枯骨。
這只是書生語。
在這里,此情此景,才是真正的陰間。
白狐兒臉渾然不懼,只是問道:“你想不想以繡冬換春雷?”
心知不妙的徐鳳年搖頭道:“不想。”
顯然惱火世子殿下不識相的白狐兒臉緊瞇起丹鳳眸子,死死盯著徐鳳年,就跟打量一個靈位相差無幾。
白狐兒臉已經(jīng)看出目前春雷比繡冬更適合世子殿下練刀。
徐鳳年假裝什么都沒看見,不出意料的話,地底下就蟄伏著那個一壓就鎮(zhèn)壓了二十年的絕世高手,看白狐兒臉架勢,分明是被勾起了好奇,以他的脾氣,十有八九是要去一探究竟。徐鳳年可不想羊入虎口,他的第二次江湖逍遙游還沒黔驢技窮到要鋌而走險的地步。
白狐兒臉皺了皺眉頭,破天荒妥協(xié)道:“我要再下一層,可這畢竟是你家,所以你若答應我,我除了與你換刀,還額外答應你一個條件。”
徐鳳年毫不猶豫道:“好。”
白狐兒臉更加干脆,直接將春雷丟給徐鳳年。
徐鳳年接下春雷,卻沒急著把繡冬交換給白狐兒臉,而是正色問道:“我現(xiàn)在就可以提條件?”
白狐兒臉點點頭。
徐鳳年一本正經(jīng)道:“條件就是我們現(xiàn)在別下去!你要反悔,就先殺了我!啊,不對,是打暈我!”
手中無刀的白狐兒臉瞪大那一對秋水眸子,看著握緊雙刀的世子殿下。
突然,白狐兒臉莞爾一笑。
那些敦煌飛天若是比起此時的他,便沒了仙佛氣。
徐鳳年看癡了,卻依然沒敢掉以輕心。
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顏歡笑的白狐兒臉仿佛是嗔怒,對,女子作態(tài)的嗔怒,緩緩道:“這次算你贏了,徐無賴。”
徐鳳年終于松了口氣,鬼門關打轉(zhuǎn)的滋味真他娘難受。
白狐兒臉伸出手。
徐鳳年滿眼疑問。
白狐兒臉怒道:“給我繡冬!上樓去,等你膽子長大些,我們再下去!”
徐鳳年呆呆哦了一聲,把繡冬刀拋給白狐兒臉,有點不舍,在武當山上就跟這位“小娘子”相依為命了。
一同回到樓上,白狐兒臉拿繡冬再敲飛天眼珠,壁畫神奇恢復原樣。
徐鳳年得了便宜正準備溜走,沒想到白狐兒臉并未生氣,只是輕聲道:“陪我喝酒。”
徐鳳年跑去梧桐苑拎了兩壺好酒回來。
兩人坐在聽潮亭雄偉臺基邊緣,白狐兒臉盤膝而坐,徐鳳年雙腳懸在臺基外邊空中。
白狐兒臉灌了一口酒,“北涼王是我見過最具梟雄氣概的男子,但我這一年來仍是不懂即便徐驍推行法家和霸道,怎就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剛才看到六百多塊靈位,似乎有些明白了。有六百人死心塌地替你賣命,你就是個草包,也可以威福一州。若這六百人都是英雄,愿意為你肝腦涂地,那當如何?世人皆知北涼王徐驍以六百驍騎起家,如今剩下沒幾個了吧?大概都在那里了。”
徐鳳年望向夜空。
白狐兒臉柔聲道:“有這樣一個爹,是不是很累?”
徐鳳年搖了搖頭。
白狐兒臉搖晃著酒壺,嘲諷道:“你爹手段心機隱忍都是當世一流,你卻是個無賴。”
徐鳳年苦笑道:“就別挖苦我這個草包了,不就是用繡冬騙你春雷嗎,你要不甘心,我們換回來就是。”
白狐兒臉嘴角弧度迷人,再狠狠灌了口酒,喝酒都如此豪邁,道:“說吧,什么條件。”
徐鳳年輕聲道:“不提了,你要下去便下去,到時候告知我一聲便是,我讓徐驍多給你安排一些人手。”
白狐兒臉狐疑道:“你什么時候菩薩心腸了?”
徐鳳年自嘲道:“我的朋友本來就不多,因為那一心要做板蕩忠臣的陵州牧,去年又少了一個。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把你當朋友。”
白狐兒臉面無表情,只是仰頭喝酒。
一壺酒很快就被他喝得滴酒不剩。
他伸過手,朝徐鳳年要酒喝。
徐鳳年晃了晃手中酒壺,笑道:“我喝過了你還要?”
臉色微醺的白狐兒臉大聲道:“拿來!”
徐鳳年遞了過去。
一半驚喜一半懊惱,驚喜的是白狐兒臉如此心高氣傲的一個人都開始跟自己不拘小節(jié)了,懊惱的是白狐兒臉看來千真萬確不是個娘兒們了。
白狐兒臉說了句幾乎讓徐鳳年吐血的話:“你要是女人就好了,我便娶了你。”
從來都只有世子殿下調(diào)戲別人的份兒,哪里有被人調(diào)戲的道理?何況,身邊這白狐兒臉還是個男人!
徐鳳年只覺得悲從中來,奈何換了春雷刀也不是白狐兒臉的對手,他立即就有股馬上去閉關練刀的沖動,練他個幾百年,還怕練不出個天下無敵?世子殿下落魄到只剩下這種自我催眠。白狐兒臉自顧自喝著酒,丹鳳眼斜瞥見徐無賴吃癟,心中只有一個舒暢,兩壺酒喝下肚是暖胃,話一說出口,卻是暖心,難怪徐乞丐當年游歷途中那般窮困潦倒還是牙尖嘴硬,有些時候言語最能氣人,似乎比繡冬、春雷還要鋒利些。
白狐兒臉喝完了酒,兩只空酒壺放在腳邊,望向平鏡湖面,微笑道:“那天晚上的《煌煌北涼鎮(zhèn)靈歌》我聽了,詞填得不錯,就是曲譜得有點兒力所不逮,浪費了一千零八字。”
徐鳳年指了指自己,干笑道:“見諒,正是本世子譜的曲。”
白狐兒臉打了一拳,也給了顆棗子,“我說不好,那是因為有詞珠玉在前,你的曲子若是單獨擱在一邊,還是超乎我意料很多。以后好像不能再罵你草包。”
徐鳳年直挺挺后仰,躺在地上,無所謂道:“罵吧罵吧,好不容易撞見個罵我我都不生氣的家伙,不能浪費了。”
白狐兒臉問道:“如果換作別人罵你?”
徐鳳年天經(jīng)地義道:“先回罵,再往死里打啊。”
白狐兒臉恍然道:“難怪北涼都在說你跋扈驕橫。”
徐鳳年故作深沉道:“想必你看出來了,都是我裝的,其實我是在臥薪嘗膽哪,總有一日我要一鳴驚人,要天下人都知道本世子的文治武功!”
白狐兒臉慵懶道:“你不是裝,你是順水推舟,你本來就是憊懶潑皮的性格。”
徐鳳年捧腹大笑,開懷道:“白狐兒臉,還是你懂我。剛才你怎么說來著?哦,記起來了,你要是女人就好了,我便娶了你!”
白狐兒臉沒搭理這一茬兒,輕輕問道:“你這種懶人,竟然會學刀,真是為了老黃?”
徐鳳年搖頭道:“不全是。我這輩子十有八九是打不過老怪物王仙芝的,自然也就無法取回老黃的劍匣,這一點我很清楚,只是我偷偷想,打不過王仙芝,總還可以等到他老死那一天,這天下第二若能再活個六七十年,也算他狠,本世子心服口服。要是活不到那一天,我就去把武帝城都給拆了!”
白狐兒臉笑問道:“那你在王仙芝病死老死前,就不去東海?”
徐鳳年認真道:“去?赡苷乱贿^就要出北涼,一些債要還,一些人要罵,一些人要殺。當然,也會去一趟武帝城。”
白狐兒臉轉(zhuǎn)頭望向躺著的世子殿下,疑惑道:“既然打不過,拿不回劍匣,去作甚?”
徐鳳年平靜道:“就是去看一看,不去看,就怕一年、兩年、三年這么慢慢過下去,把老黃和劍匣給淡了,給忘了。”
白狐兒臉想了想,也筆直躺下去,雙腿伸直,輕聲道:“似乎跟我一樣,就怕自己一口氣撐不住,就把什么都給忘了。當初給你繡冬,是對的,F(xiàn)在換給你春雷,約莫是不會差了。”
徐鳳年賊笑道:“白狐兒臉,可惜呀,你是男人。”
白狐兒臉還以顏色,瞇起眸子笑道:“可惜你不是女人。”
徐鳳年閉上眼睛。
白狐兒臉柔聲道:“你要出北涼,我不會跟著,武庫有五樓秘籍,我登上最后一樓前,絕不出樓。所以你那個條件,能否換一個?”
不等徐鳳年出聲回答,白狐兒臉繼續(xù)道:“你若不答應,要我跟著走一趟江湖,我仍會實現(xiàn)諾言。”
依然閉目養(yǎng)神的徐鳳年扯了扯嘴角,道:“一把繡冬換春雷就足夠。老黃說了,人要知足,才能飽肚飽心。你聽聽,這道理說的,難怪他能耍出那九劍。我覺得吧,這才是高手。去他娘的王仙芝、鄧太阿、曹官子!”
白狐兒臉跟著閉上眼睛,竟然昏昏睡去。
清晨醒來,白狐兒臉猛地坐起,臉色雪白,身邊繡冬刀亂顫驚鳴。等到白狐兒臉發(fā)現(xiàn)身上披蓋著一件眼熟貂裘,這才迅速鎮(zhèn)靜下去,自嘲一笑。
徐鳳年找到姜泥的時候,她正提水洗衣,幾件單薄泛白衣衫,都不舍得用力搓洗的那種,看見徐鳳年,這些年好不容易從太平公主長成微平公主的女婢面容古板,對世子殿下視而不見。徐鳳年聽說了,二姐回到王府,雖然對自己不理不睬,可私底下卻把眼前這個傻乎乎寫出《月下大庚角誓殺帖》的丫頭片子給拾掇慘了,徐鳳年才不心疼,只有幸災樂禍:讓你鬧,讓你不老老實實收拾那塊小菜圃。姜泥似乎眼角余光瞧到徐鳳年不懷好意的笑臉,臉色更寒,一不小心便將清洗衣物的力道用大了,眼中充滿懊惱,動作立即輕緩起來,再顧不上跟徐鳳年斗氣。
這世子殿下,是閑來無聊便能隨手弄出一套滿城可聞的《煌煌北涼鎮(zhèn)靈歌》的侯門浪蕩子,而她,只是連幾件衣物都不敢用力清洗的女婢,與他慪氣算怎么回事?
徐鳳年看了眼姜泥的紅凍臉頰,唉,不笑的時候酒窩便淺了,再看她的眼眸,死氣沉沉,是被二姐教訓一通便心灰意冷了嗎?絕了要殺自己的心思?這不像是這瘋丫頭的一貫作風啊,難不成二姐這趟回來下了分量過重的猛藥?
徐鳳年略作思量便笑道:“接下來的日子去梧桐苑讀書給我聽,一個字換一文錢,這筆買賣如何?”
姜泥想也不想,斬釘截鐵道:“不讀!”
徐鳳年不緊不慢道:“要知道我讓你讀的是武庫里的秘籍典籍,你不讀?不賺這個錢?”
姜泥眉頭緊鎖,洗衣服的動作更加細致緩慢。
徐鳳年轉(zhuǎn)身便走。
姜泥冷哼一聲,繼續(xù)低頭洗衣。
她才不上鉤!
徐鳳年遠遠傳來嘖嘖聲:“一字一文,千字便是一貫錢,一日十萬言,便是一百貫,一年算去休息,怎么都有三萬六千貫,年終就腰纏他三個萬貫,想想都豪氣,可惜嘍。”
姜泥撇了撇嘴。
徐鳳年看似愈行愈遠,聲音卻依舊清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還有一句古話咋說來著?‘讀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得,我還是讓紅薯、綠蟻這幾個體己丫鬟幫我讀書,聽著更悅耳。”
姜泥扭頭朝著徐鳳年狠狠呸了一下。
徐鳳年對待姜泥從來如此,只是逗弄幾下、撩撥幾下,把她惹惱得像一只奓毛的小野貓,但從來不弄傷她。興許夾雜了許多個微不足道的善意,只是都被姜泥忽略或者視作挑釁了。
等世子殿下消失于眼角余光的視野,姜泥怔怔出神,她雖出身榮貴頂點,可幾歲大的孩子哪能對金錢有何感觸?后來被擄掠進了北涼王府,過的是清苦至極的貧寒日子,現(xiàn)在的月錢不過是二兩不到點,腰纏萬貫,便是一萬兩白銀,當真是想都不敢想。姜泥對這賺錢的營生興趣其實不大,真正吸引她的是那可望而不可即很多年的武庫秘籍,她當然知道徐鳳年這刻薄惡人在武當是在拼命練刀,一刻不曾停歇松懈,如此一來,姜泥不禁自問,她纏繞捆綁在手臂上的一柄神符能做什么?
幾年前便刺不死世子殿下了,再過幾年,就算有一百柄、一千柄神符,就刺得死了?
可要答應了為他讀書,徐鳳年何等腹黑奸詐,這里面就沒有圈套等著自己去跳了?
姜泥眼神空洞,茫然走到小雪人前蹲下。
哀莫大于心死。
徐鳳年站在陰影處,瞇眼望著小泥人和小雪人。
大柱國徐驍神出鬼沒,站在身后輕笑道:“看了十幾年還沒看夠?”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
徐驍瞥見春雷換掉了繡冬,咦了一聲,好奇問道:“怎么騙來的?”
徐鳳年冷哼道:“別跟我裝糊涂,王府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徐驍微微一笑,道:“既然被你和白狐兒臉尋見了底下門道,那就陪爹再去一趟靈堂?”
徐鳳年嗯了一聲。
沉默跟著駝背的徐驍走進聽潮亭,徐鳳年擲出春雷,打開門。
看見徐驍空手而入,徐鳳年小聲道:“不敬酒嗎?”
徐驍頭也不回,平淡道:“不需要,就我一個活著了,敬什么酒?誰都喝不到的玩意。”
到了被徐鳳年視作陰間地府的靈堂大廳,徐驍坐在墊子上,朝徐鳳年招招手,示意一同坐下。
徐驍?shù)葍鹤幼潞螅噶酥刚耙环揭粔K牌位,“陳邛,陳芝豹的父親,錦遼一戰(zhàn),他把命換給了我,否則今天這個位置,就是他的。”
“益闕大敗,這位號稱萬人敵的王翦,雙手硬托起城門,讓我逃命。他的尸首,被剁成了肉泥。”
“征戰(zhàn)西楚,我與敵軍于西壘壁苦苦對峙兩年,全天下人堅信我要與西楚皇帝聯(lián)手,然后將天下南北劃江而治。好不容易在京城當上官養(yǎng)老的馬嶺,為了替我說話,帶著北涼舊將一共十四人,不惜全部以死替我表忠。”
“東越邢丘,一喝酒就喜歡用那副破嗓子高歌的范黎也走了。”
“西蜀境內(nèi),離皇宮只差十里路,軍師趙長陵病死。只差十里啊,他就能手刃滅他滿門的西蜀昏君。”
“韓隸,本無死罪,為樹軍紀,是我親手斬下頭顱。”
……
徐驍一塊一塊靈位指點過去,嗓音沙啞,聲聲平淡,處處驚雷。
徐鳳年渾身顫抖。
徐驍瘸著站起身,挺直了腰板,望著一層一層堆積上去的靈位,冷笑道:“鳳年,等你出了西涼,爹便要去一趟京城,我倒要看看,誰敢要我的命!他們那點氣力,可提不起人屠徐驍?shù)捻椛先祟^!”
姜泥不愿讀書,梧桐苑里卻有一大把俏婢爭搶著給世子殿下朗讀典籍。紅薯的嗓音最媚,徐鳳年便讓她讀一些南海觀音庵的武學經(jīng)文;綠蟻的聲音較為稚嫩空靈,就負責一些類似走劍的口訣秘籍;黃瓜這妮子最跳脫活潑,不失大氣,就讓她讀武庫里最為旁門左道的東西;青鳥最為清正,則適合《太平內(nèi)景經(jīng)》這類天機浩然的道教寶典。
“欲求人仙者,當立九十善。欲求地仙者,當立三百善。欲求天仙者,當立一千三百善。”
今天便是由青鳥讀著《太玄感應篇》,徐鳳年不像以往枕著紅薯大腿或者把玩綠蟻的手指,而是正襟危坐在窗口,春雷離鞘,一根手指在刀身上滑過。得了一身道門大黃庭,徐鳳年種種本能,妙不可言。
例如此時僅是聽著青鳥讀《太玄感應篇》,徐鳳年便覺得口中津液如瀑布沖玄膺,明堂流丹田,真氣流淌。頭部如蒸一般,四肢百骸融融,尤其眉心如題一顆倒豎紅棗的印記,隱隱由紅入紫,竟有龍虎山天師“紫氣東來”的宏大氣象。
大黃庭之所以稱“大”,是這無上胎息法不同一般道教內(nèi)功心法,而是一氣呵成三黃庭,脫胎于道書祖宗《老子》“一氣化三清”。
大黃庭是玄而又玄的修行,大概是武當掌教王重樓不愿世子殿下將他一身修為坐吃山空,托騎牛的叮囑了兩件事。徐鳳年睜開眼睛笑道:“王掌教說大黃庭是一股活水,若我無法在十年內(nèi)精益求精,化為己用,遲早會蕩然無存,應該不是嚇唬我。再就是老真人怕我被他領進了寶山卻不知如何揀寶,特意解釋了大黃庭的‘六重天閣’,即六種境界。這倒是很像聽潮亭地上六樓,如今白狐兒臉已經(jīng)馬上要去三樓,我才一腳剛進樓。”
青鳥放下《太玄感應篇》竹簡,問道:“殿下開竅多少了?”
徐鳳年將逐漸熟悉了手感的春雷刀歸鞘,指了指眉心,笑道:“對大黃庭來說開竅不難,難的是將這三清氣留住,開竅越多,流失越多,我若一日懈怠,便要入不敷出,這位武當掌教對自己狠,對我更狠。”
青鳥愣了一下,笑而不語。
徐鳳年拿過青鳥的一縷青絲,默念了一句,“玉池清水上生蓮,體和無病身不枯。形神相守不死仙,便可一腳登天門。”
青鳥疑惑道:“殿下,這是哪本書里的讖語?”
徐鳳年撫摸著她的柔順青絲,自嘲道:“就不許我胡謅幾句?”
青鳥神采奕奕。
二等丫鬟黃瓜躲在門口,鬼鬼祟祟,似乎不太情愿進來,這可是反常。
徐鳳年笑罵道:“打算在那里站一輩子?”
黃瓜一臉不情愿進了屋子,小聲道:“殿下,那姓姜的丫頭在院子里。要不小婢把她趕走了吧?”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讓她進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中秋那會兒自作主張不讓魚幼薇采摘桂花,這事兒不地道,我怎么聽說梧桐苑里就數(shù)你最愛吃她做的桂花糕?一次能吃一大食盒,我說這冬天你怎么胖了好幾斤,都是吃桂花糕吃出來的?再胖下去小心以前的衣裳都得換了。”
黃瓜滿臉漲紅。
徐鳳年揮揮手,伶俐丫鬟委屈地出屋把姜泥帶進來。
青鳥主動離開。
徐鳳年看著姜泥,姜泥看著徐鳳年。
誰都不認輸,看誰耐心好。
等徐鳳年不急不躁拿起那卷竹簡《太玄感應篇》,姜泥這才狠狠說道:“你說的那筆買賣還作數(shù)?”
徐鳳年倒也不裝傻,直來直往道:“作數(shù)。”
姜泥一點沒有求于人的覺悟,開價道:“一字兩文錢,我才給你讀書。”
徐鳳年堅決道:“沒得商量,一個字一個銅板。”
姜泥沉聲平靜道:“兩文錢!”
徐鳳年望向她搖頭道:“一文。”
姜泥轉(zhuǎn)身便走。
徐鳳年微笑道:“一字一文,你可以每日多讀些書,一樣能把我讀窮。”
走到門檻的姜泥猶豫了一下。
徐鳳年笑道:“我手上這《太玄感應篇》六千來字,讀完便算你七貫錢,如何?”
姜泥轉(zhuǎn)身,回到了屋內(nèi),這筆生意總算是沒談崩。只不過她冷著臉站在離世子殿下最遠的角落,伸出手。
徐鳳年哪里會不知道她的臭脾氣,把《太玄感應篇》丟過去。
姜泥接過竹片與竹片間繩索磨損厲害的竹簡,一看就是隨便擱在哪座道觀都是寶貝的好東西,心中愈發(fā)氣憤,這最不濟都有幾百歲年齡的老古董,竟然舍得隨便丟擲,散架了怎么辦!既然已經(jīng)這般闊氣,竟然還跟她計較一文錢兩文錢!
徐鳳年大概是猜出姜泥心思,笑瞇瞇道:“心疼了?始終歸我的東西,我愛怎么用就怎么用,但若需要離手,我可就精打細算了。”
一文錢。
徐鳳年望向窗外,笑了起來。
這里頭的樂趣玄機大概只有老黃和小姑娘明白了。
姜泥開始誦讀經(jīng)文,嗓音和斷句都難免有些生澀。
徐鳳年對此不以為意,他自認沒什么天賦,唯獨這記性,還沒輸給任何人過。為什么要花錢讓姜泥讀這《太玄感應篇》,以及以后的各種武學秘籍?
姜泥根本不會明白。
她也不想去明白。她只是希望能夠讀到一些上乘武學,偷偷記憶,暗中摸索,等到自學成才的一天,好將神符插入那世子殿下的胸膛。
徐鳳年終于回神,換了個隨意姿勢,聽著姜泥的嗓音,看著這個站于角落捧竹簡用心讀書的小女子。
眼神不再如古井死水,有了些生氣。
她用心讀書所為何,一肚子壞水的徐鳳年會不知道?
那要她用心讀書所為何,恐怕只有大柱國徐驍知道了。
那一日走出靈堂,徐驍打趣了一句:“姜泥以后僥幸殺了你,十有八九是會自盡的。沒了你這個仇家,她活著似乎就沒意思了?梢侵雷约涸趺炊細⒉涣四,她強撐活著也跟死了一個德行。”
徐鳳年輕聲道:“‘幡’這個字你讀錯了。”
姜泥停頓了一下,重新讀過那句。
徐鳳年笑道:“這一句不算錢。”
姜泥并未抗爭,只是加重了語氣讀書。
徐鳳年收斂心神,閉上眼睛,跟著語句呼吸,綿長而規(guī)律。
見她停頓,徐鳳年睜開眼睛,略作思索,忍住笑聲,提醒道:“恚怒。”
不認得“恚”字的姜泥微微臉紅。
徐鳳年板著臉道:“扣十文錢。”
姜泥冷哼一聲,估計是理虧,并未辯駁。
不承想接下來一連六七個字不認識,一眨眼工夫就扣掉了六七十個銅板,口干舌燥的姜泥先是紅了眼睛,最后聽到徐鳳年那句不帶感情的“扣十文”,她突然哇一下就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