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裝女子將手緩緩放在琉璃的面頰上,流連不去。小姑娘露出溫順而甜美的笑靨,投入她的懷抱。漫天星光灑落,湖水泛起漣漪。那一瞬間,莊姜腦中忽然想起很多東西,年夜飯、兔兒糖、餃子,以及母親溫暖的懷抱……
不過她很快靜下心來。剛才喊餓的就是這位吧,以她將小姑娘抱得這么緊的情況來看,此刻一定口水狂流。與其一會兒上演慘案,倒不如她先宰了她!
想到此處,莊姜緩緩去摸腰間的劍,就聽到身后傳來容璟冰冷的聲音,“妖怪。”
莊姜默默地扭過頭去。師弟啊,你為什么總是能在第一時間跳出來呢?
由于今日消耗太大,容璟的面容依然蒼白,就連嘴唇都泛著些許白色。虛弱的美少年以冰冷的眼神盯著那只妖,幽幽道:“就是她吵得我睡不著覺嗎……”說罷緩緩抽出劍來。
莊姜打了個寒戰(zhàn),道:“師弟,殺妖這件事讓師姐來就好,你這個身體……”
容璟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令她立刻倒退三步。好吧,師弟,我知道今天那四只妖令你耿耿于懷,可你也不至于這么不要命吧!
只可惜容璟還沒準備好,那只妖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忽然猛地推開琉璃,化為一股黑煙向天空逃竄。容璟化為一道璀璨白光,飛速掠至黑煙之上。眼看一場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黑夜中突然傳來琉璃帶著哭腔的尖叫:“不要傷害姐姐!”
這一嗓子實在出乎意料。容璟一分神,那黑煙突然化為一道黑色光環(huán)狠狠向他撞來,他躲閃不及,竟被逼退至幾丈遠。此時莊姜正跟在容璟身后以防師弟不測,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容璟當頭撞倒,重重地摔落在地。
兩人都不動了。
莊姜瞪大雙眼,直視天空,心里就像被雷劈了一百遍啊一百遍。就在容璟壓倒她的一瞬間,她只感到臉頰上傳來溫軟濡濕的觸感,那種感覺令她汗毛倒豎,這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璟卻壓在她身上,將臉埋在她頸窩里,半晌才低喃一聲:“痛……”
“師弟,你先起來……”莊姜欲哭無淚,分明是她這個肉墊更痛吧?三清大帝在上,不帶你這么玩的!這可是留給未來夫君的啊啊啊……
容璟撐起上身,神色還有些迷離。待他看清身下之人后,臉色驟然一變。剛剛……他的嘴唇好像擦到了什么東西?
他怔怔道:“你……你……我……”
“師弟呀,現(xiàn)在我們正在除妖,你能不能先起來?作為蒹葭宮弟子,正義的伙伴,我們在任何時刻都不能松懈!”莊姜將那種被雷劈了的感覺強壓在心底,癱在地上力持無事地說道。
“……”
容璟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同時飛快地起身,又飛快地扭過頭去,動作之迅速令莊姜大為佩服。然而不遠處那只妖沒了蹤影,只有琉璃小姑娘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磥恚侵谎弥鴥扇藵L成一團的時候已經(jīng)跑了。
容璟面色陰晴不定,良久才道:“既然如此,師姐,我先回去了。”
“可是……”莊姜看了看昏迷的琉璃,卻見容璟已經(jīng)躥出去好遠。他的腳步如常,可為什么總是令莊姜想到“落荒而逃”這個很奇怪的成語呢?
翌日,楚國禁宮。
“琉璃小妹妹,餓不餓?”
“……”
“呃,告訴姐姐,你喜歡吃什么?”
“……”
“桃花羹的味道很不錯,吃一點好嗎?”
“哼!”
莊姜感到很激動,努力了一個早晨,這小姑娘終于和她說了一個字!
“來,這是芙蓉餅,姐姐給你拿一塊好不好?”
琉璃一雙大眼睛哭得通紅,惡聲惡氣地道:“你是叔祖的師姐,明明就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奶奶,竟然好意思說自己是姐姐。”
這小姑娘和那位叫她姐姐的真是同一人嗎!莊姜揉揉臉,僵笑著道:“當然,你想叫我奶奶也可以。來,吃點東西,好不好?”
“我不吃!你對我這么好,一定想問我鴛鴦姐姐的下落吧?琉璃就算餓死,也不會說的!”
莊姜依然保持微笑,嘴角不明顯抽搐的那種:“嗯,不說就不說,先吃點東西吧,身體重要哦。”
小姑娘愣了愣,神色剛有些松動,身邊就傳來如雷怒吼:“孽障,不準吃!不說出那妖的下落,寡人就掐死你!”
小姑娘哇的一聲哭了。
莊姜頓時黑了面。老娘一早晨的努力全白費了!
國君一旦開始教育自家孫女兒,就再也停不下了,可小姑娘抿著嘴唇就是不吭聲,任眼淚一顆顆往下掉。莊姜看在眼里,覺得很是無奈。
昨夜容璟走后,被打斗聲驚動的侍衛(wèi)終于姍姍來遲。莊姜把昏迷不醒的小姑娘抱進寢殿,向隨后趕來的國君以及一票皇后妃子講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
眾人一聽宮里有只妖,立刻感到性命堪憂,七嘴八舌地替莊姜出謀劃策,看樣子似乎恨不得挽了袖子親自出馬。莊姜只是微笑傾聽,并不多言,直到琉璃醒來。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琉璃醒來后,卻對這只妖百般維護。按理說,由于妖食人,世人對妖深惡痛絕,但琉璃只是哭,不說話。就連國君親自審問,也不曾松口。
她是被洗腦了,還是有什么苦衷?
莊姜百思不得其解,卻見容璟掀起青紗走了進來。他神色如常,但雙眼底下兩個黑眼圈甚是觸目驚心。莊姜一見他的臉就想到了昨夜的慘狀,但好歹大家都是老年人了,對突發(fā)事件應該持有包容心才對,所以她硬扯出一個笑臉,道:“師弟。”
哪知對方看也沒看她一眼,而是對國君道:“容磬,怎么樣?”
國君正氣得臉紅脖子粗,一見自家兄長過來,立刻失意地垂下頭去:“大哥,家門不幸,出此逆女啊!”
容璟道:“我來問吧。”說著俯下身來,沖躲在角落中的琉璃問道,“你是琉璃?”
小姑娘一雙大眼睛盯著他,怯怯地點了點頭。
莊姜原本盯著容璟挺拔的背影咬牙切齒,此刻差點絕倒。她問了一早上,小姑娘就給了她一個字,還是從鼻子里哼出來的,可如今容璟一問她便如此配合,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男女有別嗎?
“為什么不肯告訴我們那只妖的下落?你應當知道,妖食人,你放了它,就等于害了他人的性命。它昨夜已經(jīng)餓得無法忍受,現(xiàn)在也不知吃了多少人。難道你愿意眼睜睜地看著你周圍的人葬身妖腹?”
琉璃顫了顫,卻仍固執(zhí)地不發(fā)一語。
容璟挑眉,一字一句道:“你真是這樣想?還是說,你被它威脅?”
容瘋子的眼神實在鋒利,是個人都堅持不住。而且不知怎么的,今日他的眼神尤其凌厲,似乎夾雜著昨晚整夜沒睡的怨氣與……不知道什么的怒氣。琉璃哆嗦了半晌,猛地抬起頭:“不,姐姐從沒吃過人!”
“哦?”
“姐姐從來沒有吃過人,也沒有害過人!琉璃知道她是妖,但是……但是……是她救了我。如果不是她,琉璃……早就死了。”
“孽障!那是妖啊!”一旁的國君勃然大怒,“天下哪有不食人的妖?她救你必定有所圖謀,你就傻傻地相信她?”
“相信。”琉璃紅腫著眼睛,大聲道,“琉璃沒有父母,更不像其他哥哥姐姐那樣討楚王爺爺?shù)南矚g,所以琉璃生病時,也沒有人管我,只有姐姐會關(guān)心我。所以,琉璃為何不信她?”
國君翻著白眼差點背過氣去。
莊姜見狀,秉著同門和諧有愛的思想湊上前去,對容璟道:“這難道就是宮斗后遺癥嗎?我看短時間內(nèi)問不出什么了,師弟以為如何?”
少年黑玉般的眼睛掃過她的面容,又迅速移開視線:“不如何。”
“呃……”莊姜被他一句話噎得說不出話來。容瘋子平時跋扈慣了,對誰都是愛理不理,可也沒見他這樣……不給面子?
不過莊姜很快重整旗鼓:“師弟難道不想抓住那只妖嗎?昨日那妖使的神通,可是和護國仙廟那道黑色光環(huán)一模一樣。”
容璟蹙眉。這一點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但是那妖看似修為極高,而且似乎在宮中隱匿多年,如果它不愿泄露氣息,他們根本找不到它……
“我們可以把它引出來。”莊姜絲毫沒被容璟的冷漠打倒,繼續(xù)說道:“它昨日分明餓得臉色青白,氣力不支,倒像小時候我娘給我講的一個故事了。那故事說,一只老虎決定和其他小動物做朋友,就發(fā)誓此生不吃肉。第一日,老虎在草叢中追著蝴蝶玩。第二日,老虎趴在河邊睡覺。第三日,老虎在樹下打盹。你猜猜,第四日它怎么樣了?”
容璟側(cè)首,終于正眼看了她一回。
“它死了呀。”莊姜語調(diào)輕軟。
死了?
容璟黑著臉轉(zhuǎn)身就走,又聽到莊姜在身后道:“師弟,不必心急,天道循環(huán),不復更改。正如人妄想成仙便要遭受天劫一樣,動物想逆天,它只能付出生命的代價,F(xiàn)在這只妖如果真的不吃人,昨夜又與我們大打一場,那么,她還能忍多久?”
夜色茫茫。
殿內(nèi)爐火正旺,炭香裊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