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慶余堂的大梁上掛著一塊扁,上書“有儀可象”,來自一個人心皆有所敬畏的年代。我問舒大叔最喜歡展覽里的哪張照片,他說冰山的照片都很美。我問他那些黑白的礦工照片如何,他說:“太苦了,像解放前的照片。”舒大叔自己的日子是從90年代開始變得不那么苦的。從那時起村里的人都開始外出打工。舒大叔不曾遠走他鄉(xiāng),只在鄰村或是縣城打點小工。自己雖有三四畝地,但因為肥料農(nóng)藥成本高,農(nóng)產(chǎn)品價格又低,辛苦半年收入遠比不上打工來的多,所以耕種的越來越少。今年5月的一天,他正在鄰村打工,接到電話聽說母親去世了。他急忙趕回家,和兄弟商量要給母親辦一個隆重的葬禮。卻發(fā)現(xiàn)村里找不到足夠的人,抬棺的只能找到四個,喪樂樂隊也找不齊樂師,懂做法事的人也找不到,只得一切從簡。他談起這些的時候神情很悲傷。
一天午飯后,我和湯麗莉一起溜達到屏山村里地勢最高的三姑廟。廟的外觀紅墻黑瓦,不失拙樸,正門里卻堵著一尊每個金燦燦的毛孔里都的煥發(fā)著財神爺氣質(zhì)的佛像。偏門進去,左邊有一位俗家打扮的中年男人撫著《周易》為游客算命。而廟的深處有三尊小小的仙姑像。一位駐廟女導(dǎo)游要求我為她當翻譯,要把三姑廟的故事講給湯麗莉這位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友人聽——可惜那傳說我當場就忘了。廟中有一個淺池頗有仙氣,有幾只不小的烏龜在水中沉浮,躲閃著一個女童不斷擲向它們的石塊。出門時,導(dǎo)游狐疑地問我:“美國人穿的衣服怎么跟我們穿的一樣?她們在美國也這么穿?”我一時詫異,抬眼看看這廟內(nèi)外的游客,穿著的確與湯麗莉身上的開衫牛仔褲運動鞋并無二至,以至于導(dǎo)游女士對此類中國制造的衣著司空見慣,竟把洋裝當漢服,反對洋人的衣著產(chǎn)生了一種異域想象。而她每天講述仙姑的故事,卻不曾琢磨為何如今大家穿的都與廟中三位仙姑的塑像不一樣。
在村中時常有一種斷裂感。每日大量到屏山村寫生的藝術(shù)學(xué)生,他們?nèi)宄扇,散落在村中,坐在小凳上,帶著耳機,面朝八方,他們到底在畫布上描畫著什么?他們制造的垃圾隨處可見,洗筆水倒在水渠里,顏料隨手抹在石階上。這些城里的孩子像一些捕蝶者,來到這小村中,欲將其靈氣采擷成畫布上的幾張作業(yè),全然不在意是否在這過程中碰傷了花花草草,甚至對他們奉命捕捉的蝴蝶也并沒有多少興趣。他們的畫都體現(xiàn)著標準的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風(fēng)貌,畫面里沒有垃圾、游客和他們自己,也看不出是什么季節(jié)和天氣,作畫時是晨是昏,畫家心情如何,更遑論傳統(tǒng)文化介于精華和廢墟之間的敗落的現(xiàn)實。他們對傳統(tǒng)也許有種畫紙上的尊重,在現(xiàn)實中卻缺乏感應(yīng)任何相關(guān)的感性信息的能力,與消失中的傳統(tǒng)由始至終保持一種隔絕關(guān)系。
我們在碧山村的豬欄二吧遇到家住西遞村的司機潘敏。小潘今年虛歲22,精瘦、留著小平頭,穿一件很潮的緊身棕色皮夾克,說話的時候會調(diào)動到臉部每塊肌肉,并配合各種肢體語言,不說話的時候也至少在抖動某條腿,給他根金箍棒就是個孫悟空,非常喜感。那天我們約好讓他早上把我們從碧山送到屏山,晚上再接回來。早上送到的時候,他不肯收錢,說晚上一起給。晚上回來,不等我們下車,他就拎著我們裝設(shè)備的箱子沖到豬欄二吧門前把門鈴一口氣按十次,然后拎著箱子三步并作兩步地竄上樓。等我和湯麗莉氣喘吁吁地趕到,說聲“謝謝”,他就觸電一般閃到兩米以外,滿臉痛苦地擺手叫道:“不——謝!客氣啥——呀!”于是我們就開始每天都叫他的車。
小潘的車里常放著每分鐘130拍以上的電子舞曲,開在顛簸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躲避著不時閃現(xiàn)的雞鴨鵝犬、村民和其它車輛,小潘從不吝嗇以每分鐘130拍以上的速度按喇叭。也許是因為常年為豬欄酒吧的住客開車,他看慣了來這里尋求這樣那樣體驗的人,對于我們從哪里來,來這里干什么都不關(guān)心。我們幾次邀請他到光裕堂來看看展覽,但他總是急匆匆地要趕去別的什么地方。而他對家鄉(xiāng)那種羞怯的自豪感,只在不經(jīng)意時流露一點。
在黟縣的最后一天,我們覺得還是應(yīng)該去宏村和西遞這兩個風(fēng)景如明信片的龍頭旅游村看一看。宏村的停車場上有許多來來往往的豪華大巴。在售票處,我們看到一個外地旅游團在集合。導(dǎo)游代領(lǐng)著貌似是都是一個公司同事的三四十號團員,揮舞著小旗,興高采烈地喊口號:
— “我們要什么?”
— “錢!錢!錢!”
— “要錢干什么?”
— “花!花!花!”
— “花光了怎么辦?”
— “搶!搶!搶!”
我不確定這些城市游客是否像紅衛(wèi)兵忠實于毛主席語錄一樣忠實于他們所喊的口號,但是我們卻決定省下這一程的門票錢,調(diào)頭去小潘家所在的西遞村。我們買了門票進入西遞,腳下的小巷里鋪著機器切割的青石板。它們精確完美的直線令古色古香的建筑群顯得格外脆弱。而四處是叫賣茶葉、玉器、文房四寶的店鋪、高音喇叭里的導(dǎo)游解說、和小姐拋繡球之類的表演。我們走了兩條巷子就去參觀小潘的家。2002年,小潘的父母在老宅的對面蓋了新房子,開成一個農(nóng)家樂。父親常年在外打工,母親在家照料客棧。小潘初中畢業(yè)后就到合肥當廚師學(xué)徒,后來又到太平縣打工。幾個月后又覺得沒什么意思,于是回到家里。后來他跟人學(xué)會了開車,半年前剛剛升級成現(xiàn)在開的面包車。老宅上著鎖,他為我們開了門,我進去參觀了一下。房屋結(jié)構(gòu)完好,但已因久無人住而蒙上一層頹敗之氣,幾個房間都堆積著雜物,雕梁畫棟權(quán)當倉庫。院子里的植物卻懵懂不知,依然挺秀。花窗、青苔、石壇、紅果子,兩三處墻角的景致頗為怡人。小潘一邊鎖上老宅的門,一邊說不喜歡住在里面,既陰暗又潮濕。
1999年西遞村被聯(lián)合國教課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村民每年可以從門票收入中分得一部分收入,而村子則交給旅游公司統(tǒng)一管理。按照小潘的話來說,“西遞比以前漂亮了,但還是上海更漂亮”。“我最——喜歡上海了,也想去北京看看。” 他毫不猶豫、不加掩飾地向往大城市。去年的豐年慶期間,小潘忙著接載游客,并沒有參加任何活動。今年由于豐年慶被取消了,游客不多,反而得以參加一些小型活動。他尤其喜歡五條人和Abby的音樂會,也感覺歐寧和左靖的團隊是在為當?shù)厝?ldquo;做好事”,但是總的來說這些和他的生活關(guān)系不大。小潘雖然人在農(nóng)村,但他的家族從他父母那代起就已經(jīng)脫離了農(nóng)耕傳統(tǒng),他和母親都從事著為城市人口提供服務(wù)的第三產(chǎn)業(yè)。他滿心期待著代表著進步的城市化浪潮,一心神往的是上海那些摩天大樓。對于舊宅院中那些景致,他就像林祥生和鐘永豐歌中所唱,“看不見,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