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靖言看著最后一行字,心情一下跌落谷底。
她躊躇著,不知是否應(yīng)該將這個消息告訴左君。也再沒心思自習(xí),索性收好書包,跑去大三女生樓。敲了兩下門,楚羚應(yīng)聲而出。莫靖言一愣,正要說明自己是來找左君的,便被楚羚按著肩膀推到門外,又將門重重關(guān)上。
莫靖言明白了大半,站在門前,舉著手不知該繼續(xù)敲門,還是轉(zhuǎn)身回去。正猶豫著,宿舍門又被拉開。楚羚披了件外衣,揚揚下巴:“有話下樓說。”
她呼氣之間帶著一些酒氣,莫靖言點了點頭,一言不發(fā)跟在她身后。
楚羚目光直視,仿佛在自言自語:“莫大他們大四下學(xué)期,參加了全國大學(xué)生比賽,本來他奪冠的呼聲很高,但在決賽時意外脫手了。莫大心情很不好,就和昭陽還有少爺去喝酒。”
莫靖言聽傅昭陽說起過這件事,點了點頭。
“我們大家都很沮喪,尤其是左君。她知道莫大是個很好強的人,又替他惋惜,又擔(dān)心他心情憋悶。當(dāng)時我說,大家都是隊里的成員啊,如果她關(guān)心莫大,那我們和男生們一起去喝酒吧。左君答應(yīng)了,但臨出門又退縮了,說真坐到莫大身邊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我拗不過她,看她悶悶不樂,就陪她去夜市喝啤酒吃田螺。左君喝了兩杯扎啤,講了許多她和莫大之間的小事,我覺得莫大一定是喜歡她的,當(dāng)時還下決心,回頭就去撮合他們倆。”
說到這兒,楚羚輕聲笑了笑:“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真是看不準(zhǔn)男生的想法呢。”她繼續(xù)說道,“你最近先不要去找左君了。那個女生去看莫大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因為還有其他去美國的攀巖隊師兄,和莫大住同一個公寓樓……”
“那個女生一直很欣賞莫大,但欣賞莫大的女生太多了。”她悵然說道,“但是你知道嗎,她之所以和莫大熟悉起來,就是因為那天晚上,‘三劍客’從小酒館回來,又坐在學(xué)校里喝啤酒。她恰好路過,坐下來安慰莫大。他們之前,不過是點頭之交罷了。”
莫靖言忍不住“啊”了一聲,喃喃道:“這也太巧……哦,不,太不巧了……”
楚羚略帶悲涼地哼了一聲:“這件事憋在我心里很久了,我不知道還可以和誰說。我永遠不會告訴左君,我相信,你也不會告訴她。但,我又隱約有些不甘心,我總希望,有人能告訴莫大,他錯過了什么。我也希望有人問問他,為什么不給彼此一個機會。”
莫靖言試探地問:“你覺得,我應(yīng)該告訴靖則哥?”
楚羚搖頭:“我不知道。對于感情這種事,我什么都想不明白。”她回身望著莫靖言,目光中有悲哀,也有不甘,“得到或者失去,都是機緣吧,和什么默契、了解、志趣相投都沒什么關(guān)系吧。”
她泫然欲泣:“我可以為了他放棄一切,你可以嗎?什么攀巖隊,什么當(dāng)隊長,我都可以不要,我只想和他在一起!但是你呢,是你要求他退隊的,是不是?”
莫靖言一時百口莫辯,分不清起因結(jié)果,只是呆愣在原地,看著楚羚轉(zhuǎn)身跑開。她心中千頭萬緒,凌亂不已。相知相愛不僅單憑感覺,是否也要有些相守的運氣?為什么一份感情一定要如此錯綜復(fù)雜,不能簡簡單單憑心而行?如果只是有付出感情而不得回報的傷心也就罷了,為什么此外還要有擦肩而過的惋惜和遺憾?是他們不夠幸運,還是不夠勇敢?
這些問題堆積在莫靖言心中,她很想對誰一吐為快。沿著林蔭路一直走到操場,盡頭的巖壁靜默地矗立著,她略一遲疑,推開鐵絲網(wǎng)大門邁了進去。
場內(nèi)空無一人。莫靖言繞著巖壁走了一圈,不時抬頭看看半空,都沒有半個人影。她有些失落,在大屋檐下方的海綿墊上躺下來,仰望著幽藍深邃的夜空。
她想起剛見到左君時,周圍的師姐打趣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想起她飄逸地寫著大字,低頭時嫻靜美好的身影;想起兄長淡淡地說,“感情也要講天時地利,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幸運”;想起楚羚的凄惻不甘,“得到或者失去,都是機緣吧”。而這一切,是否只源于那一晚的錯過?如果當(dāng)時陪在大哥身邊的是左君,是否一切都不一樣了?
想著想著,莫靖言不知不覺竟流下眼淚來。這是她從小到大,在小說影視劇之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面對所謂的“造化弄人”。她正低聲抽泣著,耳邊傳來踩在碎石子上的腳步聲。她連忙抹了一把臉,飛快地坐起來。看見面前正是邵聲,不禁破涕而笑,說道:“我以為你今天不來了。”
他一怔:“你在等我?”
莫靖言點了點頭:“你怎么才來?”
“我跑步去了啊。”邵聲坐在長椅上,解著鞋帶。
“操場上沒有人呢。”
“我都繞著校園跑,不喜歡跑操場。”看到莫靖言要過來,邵聲揮揮手,“喂喂,離我遠點。我可脫鞋了啊。”
莫靖言喏喏地退回去:“你還要換了攀巖鞋繼續(xù)練習(xí)啊。”
他點點頭。
“今天別爬了。”她拍拍自己身邊的墊子,“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你怎么了?”邵聲察覺到莫靖言的反常,湊過去,看見她臉上猶有淚痕。他單膝跪在墊子上,微笑道:“小小的紅豆妹,你是怎么了?”
莫靖言想起《縱橫四!防锖彗姵t開心的發(fā)哥,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這樣才好嘛。”他大大咧咧坐下來,“知心大哥來啦,有什么事情,就說吧。”
莫靖言心想,左君喜歡莫大的事情,想來在攀巖隊也是眾所周知,也不算自己泄露朋友的隱私。于是她便將最近的事情從頭到尾敘述了一遍。
她嘆氣:“你說,我要告訴靖則哥嗎?我說什么呢?還是我應(yīng)該追問,他當(dāng)初到底喜不喜歡左君師姐?”
邵聲想了想,說道:“莫大當(dāng)年,很欣賞左君,說她秀外慧中、外柔內(nèi)剛,還有別的女生所沒有的婉約氣質(zhì)。”
“那就是有好感咯。”
“有好感、喜歡和愛,都是不同的,”邵聲笑了笑,“而這些,和能否在一起,更不是同一件事。”
“為什么要弄得這么復(fù)雜?”莫靖言嘟嚷道,“有好感就會喜歡,喜歡久了就會愛,愛了就在一起,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喜歡一個人就告訴他,他答應(yīng)就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這件事情就應(yīng)該當(dāng)作歷史翻過去。為什么一定要給自己留下遺憾呢?”
邵聲呵呵地笑出來,感慨道:“莫莫啊,你說這些完全是因為,你的生活很簡單。”
莫靖言白他一眼:“你好復(fù)雜?你有很多女朋友嗎?”
“那是因為我……”邵聲頓了頓,夸張地笑了兩聲,“比較聰明。”
“想說我笨就直說!”莫靖言撇撇嘴。
邵聲大笑:“你啊你,也太多愁善感了,替別人擔(dān)憂。看三國,掉眼淚。剛才嚇我一跳,以為你又鬧什么別扭了。”
“我還能鬧什么別扭?”莫靖言拾了一根樹枝,在地上隨手亂畫,“反正你說的么,我還能參加老年組比賽。”
“又有新隊員加入了,時間還真是過得快啊。”邵聲仰天躺倒,雙臂交疊枕在腦后,“有幾個基本素質(zhì)還不錯。”
“有我好嗎?”莫靖言拍拍胸口。
“別自大啦。”邵聲失笑,“是誰趴在墻上,腦門都要把墻撞漏了,說‘沖動是魔鬼’。”
“不許取笑我!”莫靖言微窘,“我怎么知道你在我后面啊。還有還有,你還穿著個什么‘軍民魚水情’的背心,騎著保衛(wèi)處的三輪車。我一直以為,以為你是門衛(wèi)呢。”
邵聲樂不可支:“我不在你身后,你是不是就掛在上面不下來了?再說了,你把我當(dāng)門衛(wèi),是你的糗事,還是我的糗事啊,還拿來說?”
莫靖言也笑了出來。
“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啦。”邵聲溫言安慰,“以后你會看到很多類似的事情。不要為別人擔(dān)心,這也不是什么天塌下來的大事。珍惜你自己所有的,快快樂樂,就是最重要的,知道嗎?”
莫靖言點了點頭。她回身看看巖壁,忍不住有些技癢,軟言央求道:“邵聲哥哥,指兩條抱石線吧,有趣點的,別太難。我好久沒爬啦。”
邵聲搖頭:“要求還真高,還得有趣,還不能難。”他指了指斜壁上幾個巖點,“這些有粉筆標(biāo)識的,是我白天給新隊員畫的練習(xí)線。平衡動作比較多,還有點考驗柔韌性,他們都沒完成。你試試看?”
莫靖言歡快地應(yīng)了一聲,簡單活動了關(guān)節(jié),看好路線,伸手抓住起點,心里說不出的開心。果真如邵聲所說,這條路線很多處都要身體緊貼巖壁保持平衡,還有大距離的上高腳,髖關(guān)節(jié)不靈活的還真是難以完成。但這些對她都不是難事,莫靖言一舉攻克,輕松地跳到墊子上。
她心中喜悅,下巴微揚,笑道:“怎么樣,我基本功還不錯吧。”
“那當(dāng)然。名師出高徒嘛。”邵聲走過來,“我再指一條線給你。”
“誰是我?guī)煾赴。?rdquo;莫靖言嘻嘻一笑,“我才沒承認呢。”
“還笑,臉都花啦。”邵聲點點她的鼻子,“你是用這兒保持平衡?蹭了好多粉筆灰。”他抬起手,在她鼻梁上擦了一下。
莫靖言站在他身前,呼吸忽然一滯。他的拇指肚在巖壁上磨得粗糙,劃過鼻子后粗糲的摩擦感卻久久不散;食指輕輕搭在她臉頰上,無意間的觸碰讓她輕聲倒吸了一口氣。不知為什么,她腦海中忽然閃現(xiàn)出下午電影中的畫面,低矮的云朵,寬曠的河口。
此刻站在面前的這個男生,挺拔高大,肩膀?qū)掗煟I(lǐng)口隱約露出鎖骨的形狀。他手臂和小腿上的肌肉線條流暢,剛剛跑完步,汗?jié)竦腡恤貼在身上,腰身狹窄,小腹平坦。他身上沒有惱人的體味,但是運動后蒸發(fā)的汗液讓他周身籠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壓迫感和神秘感混在一起,讓人想要退縮,又忍不住要貼近去一探究竟。
這氤氳的熱氣讓莫靖言腦海中浮現(xiàn)出影片中頹靡溽熱的熱帶影像。她低下頭,目光無意掃到邵聲的長腿,就想到室友說的那句“經(jīng)常鍛煉的男生,身材應(yīng)該不錯吧”,忽然記起某一次邵聲沿著頂繩從半空滑落,赤著膊,肩背上有大理石雕像一樣肌理分明的線條。
莫靖言心中慌亂,騰地紅了臉,暗自慶幸天色晦暗,邵聲應(yīng)該看不清。她暗自抱怨了一百遍,心想,以后可不能再看這些亂七八糟的電影了,一腦袋的奇怪念頭。
邵聲擦了兩下,面前的女生忽然低下頭不說話了,神態(tài)間還帶了些忸怩羞澀。他一愣,手停在半空,忽然也忘了言語。兩個人僵持了半天,他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要熄燈了,快點回去吧。”
莫靖言如獲大赦,“哦”地答應(yīng)一聲,轉(zhuǎn)身快步離開。
邵聲低頭看了看手,似乎有什么從指間傾瀉流走。他回身望了望暗影中的巖壁,自嘲地笑了一聲,滿是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