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穿著病號服的玉華跪在地上,艱難地仰著頭,一邊低聲下氣地陪著小心,一邊緊緊拽住顧沅的褲腿,委曲求全卑微可憐到了極致。而顧沅直挺挺坐在靠背椅上,依然是一副看不出心思的寡淡表情,既不否認,也不認可,似乎把眼前的一切都當成了表演,而且打定主意一直要看到謝幕……
怎么可以這樣?
怎么可以這樣無情?!
一股熱血蹭的一下飆上頭頂,振羽正要推開門沖進去,而更驚人的一幕出現(xiàn)了——玉華顫抖著舉起雙手,把一個東西舉過頭頂,畢恭畢敬地放到辦公桌上。振羽看得很清楚,那是一扎錢,還套著銀行的小封條……
振羽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后面的事情就都不知道了。當她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jīng)推開門站在了兩人的中間,緊緊摟住了辦公桌上的錢。
“別,別,楊醫(yī)生,這是顧主任的,我另有孝敬您的……”
玉華還以為振羽是來分一杯羹的,頓時嚇得臉都白了,轉身又給振羽磕頭。振羽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忍住氣緩緩掰直了,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這些錢,是大伙兒一起捐給你的。每一分,每一厘,都是干干凈凈,清清白白。你千萬別把它弄臟了。”
至于身后那人會是什么臉色,振羽不看,也不打算看。
玉華的臉幾乎紅到了脖子根,她越過振羽看了看后面那人,整張臉像嚇住了似的呆滯片刻,忙不迭接過振羽手中的錢,垂著頭小跑步?jīng)_了出去。玉華離開后,振羽從兜里掏出一張卡來,使勁兒拍在了桌子上。
“玉華那份孝敬的錢,我替她出。還請您高抬貴手,別再惦記她的救命錢。”
“救命錢……”
顧沅至始至終沒有表態(tài),此刻卻輕輕笑了起來。只是他的眼睛里一絲笑意都沒有,反而露出一股深寒的銳光。
“你這是做什么?把別的病人給你的紅包拍出來就算解恨了?你為什么不把自己的工資卡拍這兒,然后從此滾蛋?”
振羽的血一下子躥到了頭頂上,便再也顧不得了。
“玉華的錢你也好意思收?!她是什么情況你難道不知道?她孝敬你的錢是從哪兒來的你難道不知道?連病人用來買命的錢你都敢收,就不怕頭上三尺有神明?!”
顧沅臉色鐵青,眼神像毒蛇一樣銳利,連帶著聲音也帶上了嘶嘶的沙啞:“我拿了桌上的錢嗎?你都看清楚了?”
“如果沒有你的授意她怎么自己跑來?!還跪在地上求你那么久,你還有良心嗎?!她得了那么嚴重的病,居然忍心讓她跪在地上!”
“住口!你身為她的責任醫(yī)師,卻像豬油蒙了心一樣,還在我這里大呼小叫。你眼中還有沒有我這個BOSS!”
“沒有醫(yī)德的人不配做我的BOSS!”
振羽硬邦邦地頂了回去,顧沅那本來鐵青色的臉唰的一下變了。他看著振羽,眼睛像是要冒出火來。
“你想去龍?zhí)炷沁吜耸前。我就知?hellip;…你這種人從來就不知道知恩圖報……”
顧沅的眼睛里一片血紅,要不是臉上的表情可怕到了極點,還以為他立刻就要哭出來。而振羽也是個缺心眼兒的直腸子,自顧自說道:“我沒有想去龍醫(yī)生那兒。龍醫(yī)生是樂友,是藍顏,是同道。但是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跟著他……”
說著說著,振羽也紅了眼睛。面前的這個人,明明她很喜歡,很喜歡,可是為什么兩個人會變成這樣?
顧沅許久不說話,一直看著,一直看著,終于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好吧。我現(xiàn)在要跟你說一些事情。你不許打斷我,等我說完以后,是去是留,你自己決定。”
“你眼睛所看到的東西,不一定都是真的。
“真正幫到她的人是你,但是她并沒有拿錢上趕著孝敬你,不是因為你蠢得像朵白蓮花,而是她知道,我的作用比你大。
“她寫《死亡日記》紅了,許多市民自發(fā)過來看她,她卻不是每個人都見。對方帶了錢,她見,對方帶的是鮮花和水果,她就不見。這件事情可可也知道,你可以問她。
“更往前了說,她跟人私奔,叫不孝,未婚先孕,叫無信。這樣一個自私自利,寡廉鮮恥的人,就算她跪在地上我也不會同情她,又怎么會收她的錢?
“只有你,根本分不清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誰真心為你好,誰又在利用你的真心。”
顧沅略微傷感的說完這番話,很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好了,我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雖然之前放下話讓她自定去留,但這時候他似乎忘記了。過了一會兒,一個聲音輕輕飄進耳朵——
“老板,你覺得你是好人嗎?”
這個聲音在心中激起的回蕩,不亞于黃鐘大呂。顧沅只覺得腦海中有個異常黑瘦的小孩嘿嘿的冷笑著,目光惡毒地看過來,如同殺人。
“你覺得呢?”
“我希望你是。”
“你不是!”
黑瘦的男孩哈哈大笑著,聲音怨毒。顧沅只覺得血液從自己的右心室倒灌了回去,經(jīng)過右心房、左心房、左心室,在胸腔里清晰地劃過一條血線。
你不是。!
強烈的恥辱感令他整個脊背都燒灼了起來,就連振羽是什么時候離開的他也不知道。他只是拼命仰起頭,將脖子拔得挺直,緊盯著空白一片的天花板一動不動。
將那抹久違的潮意死死咽了回去。
很好。
顧沅告訴自己。
你很棒。
打落牙齒合血吞。
你的身上。
永遠不會背負任何人的期望。
“我把老板給得罪了……”
振羽垂頭喪氣地來到龍?zhí)烀媲皶r,龍?zhí)煺淇斓睾桓鳌?/div>
“為什么你每次來找我的時候都是這么一副斗敗公雞的模樣?天塌下來了嗎?”
“……是啊,所以……我覺得……反正天塌下來個兒高的人頂著,還是到你這兒比較安全。”
龍?zhí)彀驯骱谧炖锖呛堑貥分?ldquo;原來顧沅外強中干,頂不住天啊。”
一提到顧沅,振羽的臉色就變了。不過她是一個堅強的女人,而且是一個善于化悲憤為食欲的女人,于是豪情壯志地一拍桌子:“冰棍還有沒有,來一根!”
龍?zhí)熘钢概赃叺谋,振羽打開后,看見整整一盒的冰棍。
“急診科好闊氣啊,買冰棍都一箱一箱的買。”振羽一邊撕包裝紙一邊無比羨慕的說,而龍?zhí)靹t回答道:“這是病人送的。”
振羽一聽,差點把冰棍扔了出去。
龍?zhí)炜粗?ldquo;你有精神潔癖?”
“我現(xiàn)在一聽到紅包相關就忍不住頭疼……”振羽嘆著氣,一五一十的把事情都說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啊。”龍?zhí)爝戀戀不舍地舔著冰棍棒,“很多醫(yī)生就是被這種事情騙了很多次,才傷透心,掛起一張麻木的臉的。”
振羽看他舔得那么惡心,終于忍不住道:“別舔了,我這根給你吃成不,怎么跟小孩似地。”
龍?zhí)煨Σ[瞇地抬起頭來:“平時我根本不吃甜的,是因為這冰棍是病人送的,所以才吃得特別開心。”
振羽迷惑不解地看著他:“你也收紅包啊?”
“錢我不要,但治好的病人送來的東西我收。無論是一袋小米,一只燒雞,還是一箱冰棍,一提水果,我都會收。他們心里是暖的,我這心里就是甜的。無論何時,只要想著有那么一群人惦記著我的好,巴巴地從老遠的地方給我?guī)С缘暮鹊,我就覺得能當醫(yī)生真是太好了。”
這就是所謂醫(yī)生的成就感吧。振羽羨慕地望著龍?zhí)炷樕夏亲孕艥M滿的笑容,心中卻像是打了一個結。
“我家老板敢收病人的紅包,也是因為自信的緣故嗎?可是我總覺得醫(yī)生要是拿了病人的紅包,便是連做人的原則也違背了。”
“是啊,收紅包是不對的。我雖然不做這樣事情,卻也能理解為什么別人這么做。當初進入醫(yī)院的時候,院長說,學醫(yī)就要守得住清貧,耐得住寂寞?墒牵缮鐣⒔M成的醫(yī)生隊伍,為什么不能用自己的勞動獲得豐厚的回報?”
龍?zhí)焱欤p輕道:“為什么,理想距離現(xiàn)實總是那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