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姐出了事,大小姐最關懷,不光每日去探望,還茶飯不思,后悔自己沒有照顧好這個妹妹,甚至將大夫人給她的血燕每日燉好了送去給李常喜,看在眾人眼中,越發(fā)覺得大小姐心地善良、處事大方。半月后,李未央第一次去雙月閣探望李常喜,正好撞上李長樂盈盈從院子里走出來。陽光下,她的面容顯然經過精心的修飾,愈加顯得斜眉入鬢,發(fā)如遠山,身上披著件香色斗紋錦上添花大氅,腳下露出重重疊疊的姹紫嫣紅牡丹長裙,裙擺綴有無數流光溢彩的細碎晶石,讓人一眼望過去,只覺得燦爛奪目。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嘴角含著的笑意越發(fā)燦爛:“大姐。”
李長樂笑著與她點頭,神情沒有一絲異樣地道:“三妹,你來看望五妹嗎?”
李未央點頭,道:“大姐滿臉喜色,可是有什么好事?”
李長樂秋波流盼,星眸里暗暗閃過一絲笑意:“馬上就是年關,大哥要回來了,三妹不知道嗎?”說畢,一旁的丫頭提醒李長樂,說大夫人該等急了,她便含笑離去。
李未央看著她的背影,正在沉思,立于她身后的紫煙低聲嘆道:“大小姐真是太美了。”
白芷卻問道:“大少爺要回來了嗎?”
兩個丫頭的關注點截然不同。
李未央贊許地看了一眼白芷,嘴角附上了一縷不易察覺的冷笑:是啊,李家大少爺,大夫人的親生兒子李敏峰就要回來了。在前世,他可是拓跋真的好兄弟、好知己、好臣子!想到那一世風高浪急之時自己跪著求他,他卻閉門不見,只用一句話打發(fā)了她:小小庶出,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啊,李未央仰起頭,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的陽光,突然轉過身,快步向雙月閣走去。
白芷突然道:“小姐,五小姐她—”李常喜肯定會像以前一樣大哭大鬧的。
李未央并不回頭,淡淡一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走吧,我自有我的用意!”
李常喜的房間,才一進去就能聞到一種陰沉沉的香味。李未央微微一愣,隨后在門口站住,仔細地想了想,才邁步走了進去。
外室,四姨娘周氏笑吟吟地過來迎接。周氏出身江南,不但言語乖巧,體態(tài)輕盈,能詩善畫,有憐憐盈盈之狀,令人心醉神迷,后來更生下李常笑和李常喜,所以很受李蕭然的寵愛。此刻,她挑著末座陪著,臉上半點都看不出惱怒憤恨的模樣。李常笑的眉眼之間有一絲說不出的憂慮,卻又沒有說什么,只是靜靜坐在一邊。
“三小姐今兒來得不巧,五小姐剛剛歇下了。”周氏笑道,一雙水杏眼春水流波。她雖然是生母,可在別人面前,也沒有資格叫上一聲小姐們的名字。
剛剛歇了?李未央笑了笑:“沒關系,我只是來看看五妹妹,盡了心意就好。”她的目光,輕輕在周氏的身上掃過,周氏穿著一襲凈蜜合色壯錦襖裙,裙擺鑲著并蒂荷花繡片,露出櫻桃紅的鞋尖兒,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生了兩個女兒的婦人,難怪父親那樣寵愛她。
就在這時候,丫頭將李未央來看望的消息悄悄告知了內室的李常喜,她騰地站起來,將桌子上隨手拿到的一個粉彩花瓶向門口扔去,語氣里帶著壓不住的憤恨:“滾!讓她立刻滾!”
花瓶破碎,瓷塊和清水濺得滿地都是,那聲音也一下子穿透了重重珠簾,傳入了外室眾人的耳中。周氏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尷尬,李常笑幾乎是一下子站了起來,隨后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又緩緩坐了下去,心中的不安在臉上怎樣都藏不住。
周氏下意識地看了李未央一眼,卻見到對方一雙清冷的眼眸像水波閃亮,正好和她打了個照面,周氏愣了一下,待回過神來的時候,李未央的目光已帶了淡淡笑意,竟然是一絲異樣都沒有。
周氏立刻就斷定,眼前這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絕對不是她看起來的這樣簡單。
任何人遇到這種情況,多少會覺得尷尬,可是李未央,仿佛根本沒聽到那一聲“滾”,對那響亮的碎瓷片也似毫無察覺,若非真的愚鈍無知,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周氏相信是后者,可是,一個在鄉(xiāng)間長大的庶女,可能有這樣的城府嗎?
李未央的笑容和往常一樣,沒受到半點影響:“四姨娘,剛才我聞到你身上有一種特別熟悉的香味,怎么,你很喜歡雪里香嗎?”
雪里香?四姨娘一愣,她從未聽說過這種東西,李常笑有些好奇地問道:“那是什么?”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道:“平城雖然比不得京都繁華,卻有不少新鮮玩意兒,其中便有這雪里香。服用這種藥丸,可以使女子的膚色變得白皙嬌嫩,還有保持青春的功效。”
四姨娘聽了,不由得皺起眉頭。她不曾持有這種藥丸,為何李未央會說起這個呢?
李未央已經接著說下去:“只是這雪里香雖然是好東西,卻不適合所有人,因為雪里香的配方里有一味名叫田枝的藥,人若是身上帶傷,傷口便會不斷潰爛無法結痂。好在四姨娘身上并無傷口,是不是?”
聽了這話,周氏的臉色微微發(fā)白,李常笑卻忽然睜大了眼睛:“三姐,你說的是真的?”
李未央點點頭:“自然是真的。這雪里香的味道也不常見,我嘛,也是在李家叔父最寵愛的莫姨娘身上聞到后覺得好奇,追問她才得知的。”
李家叔父便是李未央所寄居的李府的當家人,他身邊有一房娶自青樓的美妾莫姨娘,她雖然已經年過四十,可相貌保持得如同二八少女,令人難以置信。李老爺被這個女子弄得神魂顛倒的事情,曾經被從平城回來的人當做趣聞在丞相府傳過。
雪里香,便是這位莫姨娘用來駐顏的方法之一,不過雪里香最大的壞處,一是長期服用將不能生育,二是若人的身上有傷口,則會不斷潰爛無法結痂。大家閨秀是不會碰這種骯臟東西的,那不過是青樓女子用來留住男人的秘密武器。李未央深深知道這一點,卻故意裝作不知道,特意道:“四姨娘,你怎么了?”
周氏緊緊攥住了袖子里的手,控制不住地將指甲深深掐入手心。這屋子里的香氣,分明是大夫人賞賜下來的玉容膏,她說是有助于常喜的傷勢,誰承想竟然是這么個骯臟的東西!
李未央看了一眼珠簾后面,那里微微露出一張女子娟秀的臉,尖尖的下頦,臉頰上還帶著可怖的傷口。驚愕之中,珠簾后的女子已經意識到被發(fā)現(xiàn)了,扭頭就走,轉身之際,只有那紅緞的衫子一角倏忽一現(xiàn),珠簾猛地發(fā)出一聲刺耳的響動,其中一串竟然整個掉落開來,顆顆珠子滾落了一地。
李未央看著一顆珠子骨碌碌地滾到自己腳邊,又抬起頭看著四姨娘驚恐的面容,起身,微笑,告辭。
從院子里出來,紫煙還是一臉莫名的神情,她好奇地問道:“三小姐,為什么五小姐的房里會有雪里香的味道呢?人家都說,莫姨娘就是因為用了這藥,再也不能生孩子了,五小姐還沒有出閣……”
她說到這里,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住了嘴,一雙眼睛流露出一種深深的驚慌。
“很多事情,看在眼里就好,就當自己是個聾子、啞巴,明白了嗎?”李未央止住步子,看著紫煙。
“是。”紫煙深深低下頭去,手指在不斷地顫抖。
白芷卻在心底嘆息一聲:這丞相府,比平城的李家要可怕太多了。
李未央揚起唇畔,回頭望向庭院深深的雙月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