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不知道，我在部隊這幾年，每天都在加強思想政治學習，覺悟能不上去嗎？”大柱又吞了一杯酒，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哎呀，差點給忘了，給你們通報一個消息，這可是今天的中心議題之一。還記得張躍吧？咱們當年的偶像，上個禮拜死了，被捅了28刀。”
“什么？是誰干的。”大劉驚詫地問。
“像他那種人物有多少仇家，你知道嗎？”大柱說著伸出兩只手掌，“至少有150個。你也不想想他糟蹋過多少良家婦女，不過他風流一世，最后卻栽在結婚上，你們打算結婚的同志們可注意了啊。”
“快說正事，別扯淡。”大劉急切地說。
“他畢業(yè)后娶了個千萬富翁的千金，婚后還算和諧，可也就那么幾個月時間，他這人命犯桃花、惡性難除，又在外面胡來亂搞，勾搭上個結了婚的億萬富翁的女兒。他也是昏了頭，想和這個有夫之婦名正言順地睡覺，于是兩家人一起鬧離婚，婚還沒離掉就見上帝去了。據說是他老婆親手干的，你們想想那女人得有多狠，28刀啊，這兒有1刀，這里有3刀，聽說連家伙都被割掉了。”
四下一片寂靜，每個人都很震驚。
“我提議咱們喝上一杯寄托哀思，祝愿他在地獄的生活充滿艷遇。”大柱舉起了酒杯。
“我去上個廁所。”大劉冷冰冰地說，雖然和張躍不是很熟絡，但畢竟認識，每個生命的隕落都會讓他不安。
大劉從洗手間回來時，沙發(fā)上多了幾個陪酒女，大柱左擁右抱，揮斥方遒，酒精使得他的手失去控制，在酒女身上深入淺出地探索。
“不要。”被他摟著的一個姑娘推開他順著自己大腿前進的手。
“日！大爺有的是錢，你把大爺伺候好了，小費少不了。”
“我只陪酒，不賣的。”那姑娘輕輕地說。
“日！”大柱把錢夾扔在酒桌上，虎視眈眈地瞪著姑娘。
“要不，我給你喊個姐妹。”那姑娘說著就要掙開大柱的手。
“日！把你們老板喊來，老子就不信要不到你。多少錢，開個價。”
“不要，我不賣。”姑娘小聲地抵抗。
“日！老板——”大柱提高音量，看來今晚他志在必得。
“大爺，求求你了。”那姑娘慌亂了。酒吧的老板就和我們身邊的很多領導一模一樣，只要出現了爭執(zhí)或矛盾，第一反應都是不分青紅皂白把自己屬下惡罵一頓，而從來不去探求真相。
“除非，你今天跟我睡。”大柱猥褻地說。
“不行，我不賣。”
“老板！”大柱又開始賣弄他在部隊上練就的獅吼功。
“求你了，大爺。”那姑娘情急之下，眼淚都流出來了。
“算了，算了！”大劉實在看不下去，勸大柱。
“不行，老子今晚要定她了。”
“你今晚想要鬧事是吧！”大劉狠狠按住他。
“我看你要么和她喝酒，要么換一個雞睡覺。”大趙也勸說大柱。
“你他媽就是看不得處女，盡想著糟蹋人家。”大黃站到大劉大趙一邊。
“日！來這喝酒就別他媽跟我裝好人。”大柱針鋒相對。
“你再胡鬧老子把你扔出去。”大劉朝他吼道。他很奇怪，這種事情往日都是由大趙來平息的，他一直是他們的老大，可是今天他似乎不想干涉。
“得，好兄弟，你們都他媽跟這妓女是一伙的。”大柱泄氣了。
“我不是妓女。”那姑娘輕聲說。
“你他媽不是妓女，我就是處男。”大柱嘶吼著說，他的身體搖搖欲墜地想去拉扯那姑娘。
“得了，你也別跟這兒發(fā)酒瘋了，你走吧。”大趙朝那姑娘擺擺手，示意她趕快離開。
大劉和大黃費了很大勁把大柱拖出酒吧，他趴在欄桿上哇哇地吐起來。
“大劉，你說，我算個好人嗎？”大趙突然問道，他望向遠方糜爛的燈火，似乎在自言自語。
“當然是好人了，大黃，你說說咱們誰不是好人？”大劉說。
“你們都他媽的是……是好人，我，我他媽的不是，我不是好人，哇——”大柱轉過身來說，說著又吐出一堆穢物。
大趙沒有理會他，說道：“我想辭職了。”
“你想干嗎？你這不是干得好好的嗎？”大劉說。
“我15歲時候就有了自己的夢想，我一直為之奮斗，從來都不想放棄，只是遇見了杜霞，我便開始患得患失。干警察太累了。”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經商。”
“咱兄弟幾個，說實話，我對不起大黃，但是你，大趙，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以為經商就可以挽回她的心？”大柱插話，被大黃當作醉話推開了。
“經商？你得從頭再來啊。”大劉說。
“嗯。”大趙望著遠方，微微點了點頭。
“老大，如果你考慮清楚了，兄弟我可以幫你聯系，你知道我有些門路，不過，經商可不是好玩的。”大黃說，他在武漢是一家電器公司的股東之一。
“你怕我干不了？”
“當然不是。那你想到哪兒發(fā)展？”
“就在成都。”
“成都，咱們公司在成都剛剛打開市場，的確需要一批人才，我?guī)湍懵撓狄幌隆?rdquo;大黃說完掏出手機走到一邊。
幾分鐘后他說：“定下了，你先干銷售部副經理，好好干，用不了幾個月給你轉正。”
“謝謝。”大趙并不推辭。在大劉眼中，他必定推辭，并說出靠自己實力闖蕩之類的豪言壯語，可是他沒有。
“大劉，要不你也過來幫幫忙。”大黃說。
“不，不用。”大劉在公司拼了三年，總算在企劃部混了個副經理，從業(yè)務能力而言，他肯定要高大趙一籌，可是大黃一句話就讓他三年努力付諸流水，心里多少有些不甘。
“大趙，老大，你聽我一句，路是自己走的，不要逃避。”大柱酒嗝不斷地說。
“對了，還有你，要不要我?guī)湍阋话眩?rdquo;大黃對他說。
“不要，我才不和你們這些俗人在俗世里攪和。”大柱說。
夜風里，路燈下，一群年輕人漸漸走散。若干年前，同一群年輕人曾朝氣蓬勃地走上街頭，對著污濁不堪的世界無限憧憬。如今，年輕的身體紛紛滲出難以負荷的疲倦，在曾令他們憧憬的世界里搖搖欲墜。
“每一個人都是一出悲劇，我的悲劇就是在這個庸俗的時代保留了一顆清醒的心。”公元2000年，大柱坐在祖國邊陲得出這個結論，他屁股下是由幾根扭曲的木頭組合而成的簡易凳子。四年前他就坐在旋轉軟椅上，由一根鼠標指引著，在光怪陸離的電腦世界里縱橫馳騁，如今卻身跨如此奇特的座椅，不知道社會是不是倒退了。
2000年，有多少人對它曾經深深地期待，一廂情愿地堅信那將是命運的轉折點。他們伸長了脖子睜大了眼睛，只待那一天到來，暴起一聲吶喊，富貴名利便滾滾而來。
2000年就這樣到來了，那一天的天空并無異象，云南邊境下了一場小雪，風瀟瀟地吹著，太陽受了影響不如往日暖和。一對野雞在雪地上懶洋洋地尋覓食物，一只松鼠圍著它們跑來跑去，一切平淡如舊。
大柱坐在哨所觀望臺里，想到這普通無奇的一天曾讓自己期盼多年，臉上漸漸滲出一些沮喪。他又在想這一天別人會在干什么？
公元2000年到來的那一刻，一如往常。有人在睡覺，有人在吃飯，有人在偷盜，有人在爭吵，有人在賣菜，有人在賣淫，有人在歡笑，有人在哭泣……
大趙做了警察，和杜霞婚前同居，他們應該在做愛吧！大劉似乎陪著許小芹在上海打工，今天不用上班，他們應該也在……不對，許小芹那丫頭絕對不會同意大劉先上車后買票的，她喜歡看韓劇，八成又拉著大劉一起看，紙巾肯定也準備了一大包。大黃呢，大黃肯定在數他老子分給他的家產，這個闊少的表現挺好，夠得上哥們兒。
這世界上每個人在新世紀第一天都有滿意的事情干，只有自己待在一個完全陌生完全荒涼的地方看野雞和松鼠，真他媽倒霉透了。
這是大柱來到部隊的第二個年頭——他命運的轉折點。
有很多人都期待平淡的命運能突然來個轉折點，但轉折點有兩層意思，可以向好的方向轉，當然也就能向壞的方向轉，而中國古代圣賢又提出過“福兮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禍兮，福之所倚”的觀點，令我們往往分辨不清福禍的真正界限，只在慘淡的光景里咒罵看似漫無止境的霉運�？v然我們無法洞悉最后是福是禍，但如果我們知道下一步的結局，就不會鋌而走險了。大柱沒有鋌而走險，他只是沒有控制住自己野馬一樣的思緒而已。
這不能完全怪罪于他，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首長是個什么人，他只是樸素地認為一個人能夠讓別人稱為首長，那他應該算得上個人。
他用一腔熱血和一席慷慨激烈、實事求是的言談為自己招來禍端。
那是團組織的軍人大會上，他因表現優(yōu)異，作為軍人代表在首長之后進行了發(fā)言。首先當然是感謝組織培養(yǎng)與幫助，自己決心獻身邊防建設等等，接著他侃侃談到駐地部隊擔負著的神圣任務，說到國家利益時，他忍不住熱血沸騰了。
以這么多年的生存經驗我們知道，當一個人激動時總會說一些實話，雖然這些實話是絕大多數人的心聲，但掌權的畢竟是另外的那小部分人，所以這些捍衛(wèi)絕大多數人切身利益的實話總是給發(fā)言者帶來禍端。
年輕的大柱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大柱慷慨陳詞地說出戰(zhàn)士們的艱辛，說出部隊運轉的弊端，說出了眾多軍士的心聲，雖然沒有掌聲，但在黑壓壓的人群與頂棚刺眼的日光燈之間，他的眼眶不覺濕潤了，他感到熱血澎湃。他長嘆一口氣，說道：“我經常區(qū)分不清首長的概念，認為那些人只是小丑。事實上，他們既是小丑也是首長，而我卻未能及時察覺，這就是悲劇的起源。這同時也許決定了我不適合在部隊成長，雖然我本人堅信部隊是一個鍛造夢想、錘煉意志的地方，我甘愿為了神圣的祖國奉獻微不足道的青春，哪怕是生命。勿忘國恥，牢記使命！我期待著和夢想中的戰(zhàn)友一起用我們的雙手和鋼槍筑起祖國邊防最堅硬的城墻，我期待著帶上蘸血的刺刀殺向炮火橫飛的戰(zhàn)場，我甘愿將軀體塵埋在祖國的沙場，見證后世的平安與繁華，到了那一天，我就可以驕傲地告訴每一個人：我是一個軍人。但是我沒有看到部隊的戰(zhàn)斗力，我看到的是另外一種景象，同志們……”
他知道自己一番直率的言語肯定不會得到掌聲，盡管得到了內心的共鳴，他也知道會場里絕對一片寂靜，所有人大氣不敢出，權力的掌控者正在密謀如何處置他——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想給每個官兵一個自省的機會。
在他斗志昂揚激情澎湃的時候，一種憂傷正像植物一樣悄然生長。
散會后，戰(zhàn)友們都像避瘟神一樣繞著他集隊，他默不作聲地走到隊列末端，后勤處副處長走到他跟前，指著他鼻子狠狠地罵：“你他媽還把不把我這個副處長放眼里？誰讓你胡言亂語的？”
大柱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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