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但是不精,而且很久沒彈了。”阿岳一笑,“給你聽個熟悉點兒的。”
他修長的手指掠過黑白琴鍵,剛才被童希貝敲出烏七八糟聲音的鋼琴這時似乎格外聽話,傳出了悠揚(yáng)的琴音。
阿岳彈的是《夜的鋼琴曲(五)》,是前兩年一部賣座電影中的插曲,曲調(diào)干凈,異常的抒情、溫暖、綿延……
童希貝終于安靜下來,她緊緊地靠在阿岳身邊,看著男人低頭彈琴的樣子,一顆心由躁動不安漸漸變得平緩又踏實。
她看到他的肩膀、他的手臂因彈奏而起伏動作著。童希貝看得有點呆,不知不覺就把腦袋擱到了他的肩膀上。她閉上眼睛,四周一片漆黑,耳邊環(huán)繞著優(yōu)美的鋼琴聲,還有男人極輕極輕的呼吸聲。這一刻,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這個世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唐飛回來的時候,童希貝正在穿鞋穿大衣,阿岳靜靜地站在她身邊。
臨走前,童希貝走到阿岳面前,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聲說:“阿岳,謝謝你。”
“為什么謝我?”阿岳低聲問。
“因為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童希貝神秘地一笑,捧起紅玫瑰,和唐飛揮了揮手,走出了Shining Coffee。
街邊有一個垃圾桶,童希貝走過時,看都沒看一眼,手一甩,就把那束鮮花丟進(jìn)了垃圾桶中。
阿岳和唐飛回到家,唐飛在燒水時,阿岳問他:“過十二點了嗎?”
“過了。”
“唐飛,你幫我查一下,十二月三號有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唐飛走去電腦旁,查完回來,面色沉重。
“查到了嗎?”阿岳問。
“查是查到了,但是……”
“說吧。”
“阿岳,說了你可別生氣啊。”
“我為什么要生氣?”
“因為……十二月三號,是……世界殘疾人日。”
這天晚上,童希貝抱著她的毛絨大熊睡得很好,還做了美夢。
這天晚上,阿岳一宿沒睡著,因為,他郁悶極了。
自從過了自己的二十七歲生日,童希貝先前的忐忑和不安奇跡般地消失不見了。
只不過是大了一歲而已,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童希貝重新審視自己,各方面都不差,未來的人生看著就是精彩無限。想想阿岳,他眼睛看不見,雖然看起來有些邋遢頹廢,但經(jīng)過幾個月的接觸,童希貝發(fā)現(xiàn)他其實還是有許多生活情趣的,一點也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樣木訥、無聊、消極。阿岳尚且能自由自在地活著,她童希貝又有什么理由去抱怨呢?
只是,阿岳對她來說依舊是一個謎。童希貝覺得自己已經(jīng)有點兒引火燒身,她早已不是十六七歲的女生,明白心動是什么感覺。童希貝知道自己對阿岳有了一些別樣的情愫,因為她每天都想見到他,每個周末都會往Shining Coffee跑。她喜歡與阿岳待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說,只是一個看書,一個發(fā)呆,她也會覺得心滿意足。
偶爾阿岳不在店里,童希貝會有些不安,但是她又不好意思問唐飛和彎彎。這個時候,她就開始起怨念,覺得在二十一世紀(jì)居然還會有想念一個人卻找不到他這種事發(fā)生。
但是,童希貝理智尚存,她知道自己和阿岳不會有結(jié)果。
為什么?
答案顯而易見。阿岳是個盲人,阿岳沒有工作,阿岳沒有錢,阿岳沒有房子,阿岳更沒有車,阿岳不修邊幅,每天窩在朋友的咖啡館里抱著酒瓶子睡覺發(fā)呆……童希貝覺得,阿岳的人生似乎已經(jīng)定了格,他已經(jīng)沒有了未來。
她從沒問過阿岳失明的原因,也沒問過阿岳對將來的打算,因為她覺得他們的關(guān)系還沒熟絡(luò)到這個地步。阿岳已經(jīng)三十一歲了,足夠成熟,童希貝覺得他每天過著這樣的生活自有他的道理,她不是他的誰,沒有資格去過問,最多只能多一些關(guān)心。比如冷空氣來了,她會提醒阿岳多穿點衣服;夜跑之后,她會拖著阿岳去運(yùn)河邊呼吸新鮮空氣;在書里看到有趣的橋段,她會讀給阿岳聽;聽到好聽的歌曲,她會下載到手機(jī)里,和阿岳一人一個耳塞,并肩而坐,安靜地聽。
童希貝有時會隨著音樂哼起歌,總是會被阿岳不客氣地打斷,說她唱得太難聽。每當(dāng)這時,她會擰一下阿岳的手臂,像個小女孩般撒起嬌來。
是的,童希貝雖然理智尚存,但還是控制不住自己與阿岳接近。
雖然她知道,這實在是一件很蠢的事情。借她十個膽,她也不敢把阿岳帶到盧靜面前去,母親大人也許會氣出腦溢血,所以她糾結(jié)得想死。
童希貝不知道阿岳對她是什么感覺,在他們的交流中,她并沒有過多地體會到阿岳對她有什么不同,只有那句“如果我把胡子剃了,你就會喜歡我”似乎透露出了一絲曖昧,可是童希貝寧可當(dāng)成是阿岳在與她開玩笑。
對熟悉的人,他的話并不少,態(tài)度友善,語氣淡然,有時候也會與他們開玩笑。
彎彎就時常和他開玩笑,阿岳從來不會生氣,連佯裝生氣都沒有過。童希貝在腦子里回憶,與阿岳認(rèn)識到現(xiàn)在,她真的沒見過他發(fā)脾氣。他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殘疾,只是在若有似無間,他的話語、神情和行為,會透露出一點點對這個世界的無奈和死心。
當(dāng)然,這只是童希貝自己的感覺。
將近年底,公司里策劃起過年時的員工福利旅游,每一年都是輪流的,還能帶一個家屬。童希貝三年前參加過一次,今年,她又輪上了。
公司給了三條價格相近的路線供選擇,一條是韓國游,一條是云南游,一條則是三亞海島游。
女同事米米慫恿童希貝去韓國玩:“可以買化妝品呀,而且濟(jì)州島好浪漫呢,看了那么多韓劇,我超想去的。”
“你和你老公去呀思密達(dá)!我就不去了。”
童希貝看著三個行程單發(fā)呆:“三亞我去過了呀,‘昆大麗’也挺不錯的,我一直想去麗江來著。”
“想去艷遇嗎?”米米賊笑,童希貝哼哼一聲:“怎么也要找個金發(fā)碧眼的老外嘛。”
沒想到,她居然找不到人陪她去。盧靜和童大林都去過云南,幾個閨蜜過年時也都有活動。
童希貝煩透了,請人出去玩都沒人響應(yīng),真是沒有天理!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男朋友這個角色還是很有用途的。
圣誕節(jié)前,杜翔約童希貝平安夜一起吃飯,童希貝沒答應(yīng)。杜翔又說了一番甜言蜜語,童希貝還是拒絕。她對杜翔說:“咱倆真的算了吧,你也別浪費時間了,我不會和你在一起的。”
杜翔說他不會放棄,童希貝煩躁地掛掉了電話。
平安夜,整個城市都洋溢著一股節(jié)日的氣氛,尤其是年輕人,都覺得這個日子非常了不起。
童希貝原本打算去Shining Coffee過節(jié),可是單身的女同事小呂約她去看電影,童希貝就答應(yīng)了。
電影院里人頭攢動,圣誕老人對著大家笑瞇瞇的,童希貝靠在他身邊合影,玩得很開心。
買好票,童希貝抱著爆米花和小呂去看墻上的電影介紹。突然,身后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
“你想吃點什么?我們?nèi)ベI。”
童希貝回頭一看,杜翔正擁著一個年輕女孩的肩慢慢走過,女孩手里捧著一大束紅玫瑰。
杜翔也看到了童希貝,他有些驚慌,還有些尷尬,緊張兮兮地?fù)碇桥⒕涂觳阶吡诉^去。
童希貝看著他們的背影,嘴角浮起一個諷刺的笑。
然后,她很認(rèn)真地去看電影,隨著劇情笑得忘乎所以,大口大口地吃掉了所有爆米花。
回家時,路過Shining Coffee,她走了進(jìn)去。
咖啡館這一晚生意很好,有很多情侶吃過飯后過來小坐。童希貝沒看到阿岳,她問忙得不可開交的唐飛,唐飛告訴她,這天店里人太多,阿岳一個人占著一個卡座不太好,于是彎彎把他帶去運(yùn)河邊的公園了,說是等客人少了再去把他接回來。
“今天很冷哎,運(yùn)河邊風(fēng)很大,你不怕他著涼嗎?”童希貝擔(dān)心起來,“我去看看他吧,一會兒把他帶回來。”
“好,麻煩你了。”
童希貝來到運(yùn)河邊,輕易地就找到了坐在石椅上的阿岳。
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衣,此時正縮著脖子發(fā)抖,凌亂及肩的頭發(fā)也被冷風(fēng)吹得起起伏伏,臉色看著有些發(fā)白。童希貝看得想笑,叫他:“你是受虐狂嗎?在這里坐幾個小時,不怕凍死?”
阿岳聽到她的聲音,回頭一笑:“嗨,Merry Christmas!”
“Merry Christmas!”童希貝走到他身邊坐下,極自然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很冰。她解下自己的圍巾,圍到他脖子上,“借你圍一會兒。”
“謝謝。”阿岳摸了摸脖子上暖暖的毛線圍巾,還帶著她的體溫和香水味,他笑,“什么顏色的?”
“你猜。”
阿岳伸手觸了觸她的手臂,摸到的是一件毛呢大衣,他問:“大衣是什么顏色?”
“白色的。”
“我猜,圍巾是橙色的。”
“耶?你怎么知道?”童希貝意外極了。
“你說過,你喜歡橙色的東西。”阿岳摸著圍巾,“我圍橙色會不會很奇怪?”
“是很奇怪,所以才要你圍。”童希貝已經(jīng)拿出手機(jī),悄悄地替他拍了一張照,咔嚓聲響起,阿岳才知道她做了什么。
“哦耶!你有把柄在我手里啦,我可以威脅你了。”童希貝開心不已,“我要發(fā)給彎彎看。”
“童希貝,你到底多大了?怎么還像個小孩子一樣。”
“不要來問女人的年紀(jì),真沒禮貌。”
童希貝真的把阿岳圍著橙色圍巾的照片發(fā)給了彎彎,完了以后,她收起手機(jī),沉默不語。
“生氣了?”阿岳聽她一直沒動靜,輕輕地問。
“沒有。”
阿岳解下脖子上的圍巾,往邊上遞去:“圍上吧,會冷的。”
只一會兒工夫,童希貝已經(jīng)覺得身子冰了起來,她不知道阿岳怎么能堅持這么久。接過圍巾,她不禁埋怨道:“知道要過來吹風(fēng),干嗎不多穿一點?”
“其實我已經(jīng)有些凍得受不了了,但是……”他聳聳肩,“我自己走不回去。”
“誰叫你沒有手機(jī)!”
“和唐飛、彎彎天天能碰面,我不需要手機(jī)。”
童希貝嘆氣,看著阿岳寬寬的肩膀,她突然說:“阿岳,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下吧。”
“嗯?”阿岳一怔,隨即就坐直了身子。
童希貝坐過去了一些,腦袋擱到了他的肩膀上,她說:“阿岳,我今晚去看電影,碰到十號先生了。”
“嗯。”
“我看到他和一個女孩子一起去看電影,那女孩捧著一束花,他還搭著她的肩。”
“嗯。”
“紅玫瑰,土死了。”
童希貝掉了眼淚,她摘掉手套,用手背將淚水抹去,語聲哽咽:“你別笑我,我哭不是因為傷心,我只是有點生氣,有點郁悶。我氣的是自己,早就知道他不可信,我之前居然還為他動了一點點心。”
阿岳緩緩地抬起手,摸索著撫上她的臉頰,替她抹掉了眼淚:“不要哭了,我已經(jīng)見你為他哭了兩次了,不值得的。”
他的手指已經(jīng)因為吹冷風(fēng)而變得冰涼,觸到童希貝臉上令她渾身顫抖了一下。
“好冷。”她雙手握住阿岳的手,湊到嘴邊呵了呵氣,“你的手怎么這么冷啊?小心凍出凍瘡來。”
阿岳沒有抽回手,只是任由她握著。她的手之前一直戴著手套,很暖和,手掌柔柔嫩嫩,手指也是細(xì)細(xì)的。
她嘴里的熱氣呵到他的手上,有一點癢,卻很舒服。
阿岳沒說話,一會兒后,他感覺到童希貝在研究他的手。
“你的手真大,手指好長哦,真漂亮,男人有一雙這樣好看的手不多見呀。”
阿岳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后又拼命地壓抑住,扭著頭悶笑不停。
“你笑什么?”童希貝奇怪地問。
“你還記不記得一號先生?”
“呃?”
“他握著你的手,你潑了他一杯水,那現(xiàn)在,我是不是也要大喊一聲‘變態(tài)’?”
“討厭!”童希貝一把松開阿岳的手,她站起身,又把他拉起來,“走啦,受虐狂,我送你回店里去,再坐下去你就要變冰雕了!”
與阿岳一起往店里走時,童希貝看著運(yùn)河沿岸的景觀燈光,說:“到底是過節(jié),這些燈都挺好看的呢。”
她突然記起身邊的人看不見,趕緊說:“Sorry……”
“沒事。”阿岳笑,“其實,自從上次與你一起來過這里,我經(jīng)常叫唐飛把我?guī)н^來坐一會兒。這里的空氣很好,還能聽到水聲、船聲,還有一些大伯大媽散步、鍛煉的聲音,挺有趣的,比在咖啡館里有意思一些。”
童希貝聽到他的話,腦子里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問:“阿岳,過年時你回嘉興嗎?”
“不一定,什么事?”
“你去過云南嗎?”
“去過。”
“去過啊……”童希貝咬一下嘴唇,“哎,阿岳,你眼睛看不見之后,有出去走走嗎?”
“沒有。”阿岳搖頭,“有什么事嗎?”
“我有兩個名額,過年時去昆大麗旅游,跟團(tuán)的。我找不著人和我一起去,你要是有興趣,和我一起去呀?”
童希貝以為阿岳一定會拒絕的,所以她問得很大膽,只是小小地一試。
沒想到,阿岳一口就答應(yīng)了:“好啊。”
“?”童希貝傻了,“你答應(yīng)了?”
“是啊,怎么?你是和我開玩笑的?”
“不是不是,我是說,你怎么也不考慮一下呀?”
“這有什么好考慮的?有人免費請我出去玩,我干嗎不答應(yīng)?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阿岳笑得露出了牙:“記好了,只有一個條件。就是……和我一起出去,不要把我弄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