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總認為感情能一生一世,可不承想,二十幾年后的今天,一切戛然而止。
第二天的暴風雨來得太快,何美景去醫(yī)院探望奶奶的時候,她的病房外已經圍滿了人,而里面?zhèn)鱽砹烁改讣ち业某臣苈。何美景知道他們一定會吵,只是不知道母親連一天都沒有瞞過去。她鉆進病房,順手關上了房門。
父母見她進來,立刻自覺地沒有再吭聲。
小時候父母偶爾也會吵架,可從來不會當她的面吵。也許全天下的父母都是如此,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兒女,害怕自己的情緒會影響到他們?墒菑膩頉]有父母會想到,刻意的隱瞞其實比當面吵架更傷人。
這個房間是兩張床位的病房,另一張床空在那里沒有病患。她把手上提的水果放在奶奶的病床的床頭柜上,坐在那張空床上沉默不語。
所有人都沒有再吱聲,連打吊針的奶奶也睜著迷茫的眼安靜地打量病房里的人。時間一分一秒在走,這樣的安靜在這個家庭前所未見。
不知過了多久,林意如率先打破沉默:“現(xiàn)在應該怎么辦?”
何世仁一聽到她的聲音就吼道:“你他媽告訴我,現(xiàn)在要怎么辦?我媽在精神病院被人虐待成這樣了,你告訴我應該怎么辦?”
林意如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火氣立刻爆發(fā),也不再管女兒是否在這里,指著床上的奶奶對著何世仁大吼:“如果不是我,她都給人虐待死了,我是好心想接她回來一起住。再說了,你媽被人虐待你拿我發(fā)什么脾氣?以前她怎么對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哦,你說到點上了!你就是還計較以前那些事,所以把她扔在精神病院故意讓人虐待。什么好心想接她回來一起住,我看你現(xiàn)在一定在心里偷著樂,在想大仇已經報了。”
“何世仁,你家姓賴的。∧闶裁词露假囄翌^上?我想她被人欺負?我想她被人虐待?她被人虐待成這樣我也很難過,可關我什么事?”
“不關你的事?你說不關你的事?”何世仁氣急攻心,高高揚起了手掌,作勢要打下去。
林意如睜大眼盯著那手掌,心里傷心,卻把胸挺起來,咬牙切齒地說:“你打,你打下來。你要不打就他媽不是個東西。”
話音剛落,啪——一記響亮的耳光響起。
林意如摸著火辣辣的臉,不可思議地盯著他,她的眼神陌生得仿佛在看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
結婚這二十幾年來,他從來沒有動過她一根指頭。這世上的夫妻不可能沒有吵架的,偶爾兩人也會大吵,可最后都是他來哄她。因為他知道她性子烈,總是一根筋,所以每次都是他選擇退讓。可是今天,他竟然動手打她。
她眼眶一紅,硬生生憋住淚,態(tài)度更強硬:“我從來不覺得我有錯,既然你覺得你媽被人虐待了,而罪魁禍首是我,那我們離婚。”
“離婚就離婚。我告訴你,我早就想跟你離婚了。”
“我也早就不想跟你過了。自從你那天去看了你媽,整天跟我吵著要離婚。你真以為我沒有了你會死?行,現(xiàn)在就去離婚,誰不離婚誰就是王八。”
“好,現(xiàn)在就去。”
啪的一聲又是劇烈的摔門聲,病房里的喧鬧立刻歸于死寂。
何美景在這場爭吵中沒有說過一個字,因為太多例子告訴她,父母在小時候或許會因為兒女而忍耐,把離婚擱淺?墒且坏﹥号赡,再也沒有人會管她的感受。所有的大人都喜歡把婚姻當成兒戲,喜歡告訴自己的孩子,你成年了,承受能力更強了,所以必須支持父母的決定。
離婚的父母一根筋地認為傷害已經降到最低,卻不知這種決定不管兒女年紀大小,永遠都只能是刀子捅進心臟。
林意如在家里拿出戶口本翻開。自從美景嫁人,戶口已經轉了出去,所以這本子上只剩下兩頁,一頁屬于他,一頁是她的。她原本以為殘生只要兩人在一起就夠了,可現(xiàn)在看著真有點可笑。
什么愛情婚姻,原來隨著時間的消逝,不值一文。
何世仁緊隨其后進房翻出身份證,甚至連兩本結婚證都翻了出來。
他說:“再不快點民政局就要下班了。”
她沒有作聲。如果他現(xiàn)在肯道歉,她可以不去離婚,可以不計較剛才那一巴掌。
他看著不動聲色的她,心里明白她其實一點也不想離婚。畢竟是相處了二十幾年的人,他太了解她的性子,可是剛才的話已經說絕了,況且他母親現(xiàn)在被人虐待成那樣,他余火未消。于是他捏緊手上的證件,說:“我在外面等你,你動作快點。”她的那絲眷戀終于消失殆盡,她合上戶口本,面無表情地立刻跟了出去。
兩人在花園路口叫了計程車,坐在計程車里,她一路都沉默不語。
他卻還在罵:“這二十幾年,我已經忍夠你了。”
也許這世上所有的夫妻要離婚的時候都不會冷靜,都會細數(shù)對方的缺點,拿出最尖銳的刺去攻擊另一半。
她也還擊:“你以為你好?這二十幾年來,你有做過一點家務?整天說男人賺錢女人持家,你賺了多少?這么多年我跟著你省吃省穿省用,我到底哪里讓你忍夠了?你到底憑什么說忍夠我了?”她想起剛才那一巴掌,火焰沸騰地吼,“你憑什么打我?你有什么理由打我?”
他也咬牙切齒:“我憑什么打你?因為你不孝!”
她咆哮:“我還要說你不是個男人,不是個東西!我還要說你沒事就出去鬼混,隨便跟別的女人睡覺,老臉都丟干凈了。”
“你憑什么這樣說我?你憑什么污蔑我?”
“那你又憑什么污蔑我?”
“你不孝!”何世仁氣不打一處來。
“你出軌,出去鬼混。”林意如蠻不講理,完全讓火氣蒙蔽了思緒。司機實在看不下去,故意鳴喇叭,兩人瞥了眼前座的司機,這才冷靜下來,達成了共識。既然要離婚了,又何必在外人面前出丑?
計程車一路開到了民政局,順暢得讓林意如感到憂傷。二十幾年前,這里并不是城市,而是農村,那時到處都是泥巴路,一望無際的田地,四周的建筑幾乎清一色是瓦房、土房。而她結婚那天,坐著少有的拖拉機,頭上戴朵大紅花,風風火火地跟著他到了民政局。
那時候總認為感情能一生一世,可不承想,二十幾年后的今天,一切戛然而止。
她傷感地看著民政局,艱難地抬起腳走了上去。民政局里離婚的人比他們想象中的多,到處都是中年夫妻在辦離婚手續(xù)。兩人錯愕地盯著那一大堆離婚的人,也加入排隊等待的行列。何世仁心思復雜地瞥了眼身旁枯坐的人,客氣地問:“要不要喝水?”
她說:“好。”
他起身的時候,她又吩咐:“你胃不好,不要喝冰水,溫水就好了。”
他怔了怔,應了句:“你胃也不好,也喝溫水吧。”
她眼里猛地又一熱,只能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看向別的地方。
不算寬敞的地方不少夫妻吵得面紅耳赤,更有夫妻吵著吵著扭打到了一起。民政局四五個工作人員忙得焦頭爛額,人群中有人在大聲講電話:“我還沒有離婚,因為高考結束了,離婚潮來了,現(xiàn)在這里都是要離婚的人。”
夫妻夫妻,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夫。我嘴里念著你的名,你身上掛著我的姓。
這才是夫妻。
一旦離婚,什么都不再是。
他給她端了一杯微燙的水,她握著那紙杯,還是拉不下臉來求和。其實這件事說句對不起就能過去,可她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沒有錯。
等了一個小時才輪到他們辦手續(xù),辦手續(xù)的過程很順利,工作人員問了句:“為什么離婚?”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回答:“性格不合,難以維系。”
工作人員看了眼別的地方還在爭吵的離婚夫妻,說:“你們不像性格不合啊,真考慮清楚了?”
兩人都遲疑住,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都在祈望對方能先說不離婚。
最后還是林意如先說:“同志,我們都考慮清楚了,直接就離婚。”與其尷尬,不如痛快結束。
離婚證很快辦好了,她跟他各自拿了那本火紅的本子,出民政局的時候不再同路,一前一后走。她盯著離婚證,摸出手機打給何美景,說:“美景——”聲音微哽,“爸媽離婚了。”話音剛落,憋了半天的眼淚卻掉了下來。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不顧形象在大街上落淚,在眾目睽睽下情緒崩潰。有人說生孩子的陣痛已經是人類所能經受的疼痛極限,可是她是一個連生孩子都不曾哭過的人。
她問:“你以后是跟媽住,還是想跟爸。”
何美景什么也沒說,直接掛了她的電話。
她聽著那頭的忙音,眼淚滑下臉頰。她知道女兒在生氣,可她也沒有辦法。兩人都是要強的人,平時他讓著她哄她,可現(xiàn)在他連一步也不肯讓。
或許她個性要強,可她從始至終不覺得自己不孝,更不覺得自己做錯了。而且他怎么可以動手打她?婆婆被人虐待了,她也很傷心難過,可是他怎么能把責任全推到她身上。如果一定要追究,她跟他都有錯。
她錯在計較那些往事,而他錯在當了個縮頭烏龜,縮著頭就自以為能天下太平,縮著頭就以為當雙面膠的日子能結束,結果適得其反。
病房里還是很安靜,何美景失神地盯著手機,心里說不出什么嗞味。她用手指撥了白良辰的號碼,帶著哭腔叫道:“老公——”
“這又怎么了?誰得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