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額頭有細(xì)密的汗珠滲出,眼睛分外的亮,好看的唇不厚不薄,微微張著,露出潔白的牙。
這一句話我并不太懂,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依然不懂。同情、悸動或是別的什么,我想不出,也害怕得到證實。
顧少卿亦是這樣看著我,片刻后,他做了退讓:“去拿個篩子篩土。”見我不動,便換做權(quán)威的聲音,“沈同學(xué),去拿篩子。”
我立刻站了起來,將那單人床大小的篩子艱難搬起。這男人是故意來折磨我的?
顧少卿卻又一次笑了:“傻瓜,不是那個大的,你找找看有沒有小點的,篩網(wǎng)很細(xì)很密的那一種。”
早點說嘛。我在教室里轉(zhuǎn)悠了一圈,終于找到了他口中的篩子,剛要遞給他,他又說:“抓把土過來,在這鑄件上撒一層。”
我照樣做了,只是不解:“這是要干嗎?”
“讓鑄件表面更光滑。”
“您懂得真多。”
他頓了頓,方才低聲嘀咕了一句:“也有不懂的。”
我只是又抓了一把土,再密密篩上一層土。他喊了好幾回停,我都沒有理睬,直到他意識到不對勁,按著我的胳膊,將我的身子提起來。
“怎么哭了?”他明明眉心蹙得緊緊的,嘴角卻帶著慌張的笑,“我不過是怪你太倔強(qiáng),又不是存心要批評你。”
我說不出話,只一個勁地擦臉,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落。
我告訴他,我記起了小時候的一件事。那時爸爸媽媽工作忙,白天很少在家,我一個人太無聊,拿著爸爸的刮胡刀玩,不小心就割破了手,血流了好多好多,怎么擦也擦不完。
那時候家里還沒有電話,等到他們回來,沒等我說話,就又開始嘮嘮叨叨、吵吵鬧鬧。我就一個人窩在床角傻傻地聽,傻傻地看著指尖已經(jīng)變成暗色的血塊。
顧少卿很久都沒說話,自己鏟土自己夯實,等扎完了通氣眼,方才停下來看我,甚至長長嘆了一口氣。
“所以你覺得我對你比你父母對你還好,由此觸到了你敏感的神經(jīng),傷害到了你脆弱的自尊心?”
“顧老師,您說話有必要這么直嗎?”我低著頭排土,“你不懂。”
顧少卿重復(fù)著:“我是不懂。”
當(dāng)顧少卿成功地將鑄件從紅土中取出時,我簡直要鼓掌慶賀。這樣完美而高效地完成任務(wù),簡直是平日里不敢想象的一件事。
顧少卿拍拍雙手,笑臉盈盈地望向我:“夠交差了嗎?”
“夠了夠了,一定還能得個最高分!多虧有你顧老師,不然我和凱絲就真的玩完了。”我滿心歡喜地在砂型表面來回抹勻黃沙,偷偷看他,“顧老師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不如讓凱絲以身相許吧。”
顧少卿搖著頭:“這就免了吧。”
我長長地“哦”了一聲:“顧老師有女朋友了?”
他立刻否認(rèn):“不,我沒有。”又稍稍板下臉來看我,“沈同學(xué),你就不能給老師一點面子?”
我忽然覺得異常輕松:“顧老師,沒有女朋友又不是丟臉的事。”
顧少卿幫我合上砂箱之后,帶我這個路癡去找一樓的洗手間。在這四通八達(dá)的教學(xué)樓里七拐八拐,方才見到了黑白磚壘成的洗手間。
外面一長排洗手池都沾著新鮮的紅土,肥皂早已劣跡斑斑,臟得讓人看了就膩味。顧少卿擰開了水龍頭,我便和他擠著用同一個,他嫌我滑頭,我嫌他礙事,鬧了半天才洗好手。
剛準(zhǔn)備走,他卻又喊住了我,拽著我的胳膊。在我的不解中,他蘸濕了紙巾給我擦臉。
我猛然向后一退,雖說早就有了肌膚之親,可他也不能蹬鼻子上臉,往我這花容月貌上揩油呀。
顧少卿倒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你自己看看鏡子,自己成了大花臉還不知道呢。”
我一彎腰,望著這頗為藝術(shù)的菱形鏡中的自己,立刻哈哈笑了起來?刹皇莻大花臉嘛,許是剛剛哭的時候揉花的,原本白嫩嫩的皮膚一片紅一片黑的。
顧少卿將我扶正了,給我仔仔細(xì)細(xì)地擦。那么近,近到可以聽見他的呼吸,一起一伏,一吸一吐,平心靜氣。我卻忍不住……加重了呼吸。
就在這樣一個溫暖的午后,靜謐的走廊里唯有這個年輕的男子與我。陽光柔和,繞過他白皙的臉龐射進(jìn)我的眼中。光芒跳躍下微黃的發(fā)尾、幾近透明的看得見細(xì)微絨毛的耳郭、連貫一氣的下頜線、淺粉的唇、挺直的鼻、眼中熠熠的光,以及那深邃眸光中……如此渺小的我。
時間若是暫停在這一秒,倒也不錯。
繼鑄造作業(yè)一舉拿下史上最高的九十五分之后,我,沈和風(fēng),上鋪,張凱絲,一連好幾天都橫著走路。
張凱絲當(dāng)時還拖著鼻涕,一手抱著一盒紙巾,一手極其富貴地擱在我手背上,神采奕奕地向別班女生大肆標(biāo)榜。
“別看我和和風(fēng)瘦瘦小小的,做起事情來可真的不馬虎,老師一看那成品眼睛都直了,拍著我倆的肩膀,這通贊美。‘兩位同學(xué)哪,你們待在這個學(xué)校簡直屈才了,就這水平直接進(jìn)鑄造車間,一個月八千不嫌多呀!’大筆一揮,就給了九十五。”
隔壁班焊接的兩個女生眼睛都直了:“喲,真行!下周我們也實習(xí),喊你們過去幫忙怎么樣?等哪天你們焊接實習(xí),我們也過去幫忙!”
凱絲立刻黑了臉,我訕訕地笑著,借口凱絲要去掛水,趕緊帶她溜了。
凱絲知道作業(yè)是白斬雞幫忙完成的,而她心中的那個預(yù)言也被描繪得越發(fā)真實,常常一回宿舍就拉著我的手告訴我“今天白斬雞又看我了”,或是“今天白斬雞又想我了”。
我只當(dāng)是沒聽見,卻懶得再和她抬杠,也不再嘰里呱啦地闡述我對白斬雞的痛恨之情。
周日那天,團(tuán)委辦公室的學(xué)生干部一大早便通知我去辦公室拿主持稿。我正躺床上會晤周公呢,一聽聲音,魂都嚇散了三分。
特狗腿地連聲答應(yīng),叼上一片面包就往行政樓跑。正悲痛欲絕地感嘆目的地是如此遙遠(yuǎn),一路翻山越嶺還見不到曙光時,那銀光閃閃的奧迪R8就出現(xiàn)了眼前。
可愛可敬的白斬雞,總是在我最危難的時刻挺身而出。甭管什么自尊不自尊了,我現(xiàn)在最想做的就是躺上那小跑,舒舒服服地趕往行政樓。
白斬雞果然聽到了我內(nèi)心的召喚,在我身邊停了下來,降下車窗,目光閑閑地往外一掠。
我裝作是無意遇見,夸張地表現(xiàn)自己的驚訝:“咦,顧老師,真巧啊,總是遇見您。”
顧少卿亦是笑眼瞇瞇:“是挺巧的,上哪兒去?”
上鉤了,我一樂:“去行政樓呢,超級遠(yuǎn),我都走得累死了。”
顧少卿特和藹:“辛苦你了,我也正要去呢。”
美極了,我更樂:“是嗎?簡直太巧了,正好順路哎。”
顧少卿連連點頭:“確實順路,不過……”空氣自齒間傳入,他自喉間發(fā)出略顯沉悶的氣息,“沈同學(xué),咱們學(xué)校確實挺大的。我剛來幾天,不太認(rèn)識路,能告訴我這行政樓具體在哪兒嗎?”
我有些弱弱地指了指前方:“您順著這條路直行,看見一大轉(zhuǎn)盤就往左繞,一直開啊開啊,越過經(jīng)管、計算機(jī)的大樓,再往右一拐,一直開啊開啊,過了湖面的大橋,再不停地開啊開啊,就能看見一棟暗紅色大樓……”
“那就是行政樓了吧。”顧少卿有些悵惘地看著我。
“不,這才到會議中心。”他眉角抽了抽,我嘿嘿笑著,“繞過會議中心,就能到達(dá)一片常年停滿轎車的地方,后面那黑色的大樓就是行政樓了。據(jù)說行政樓空中俯視像鋼琴,寓意老師偕學(xué)生共奏和諧篇章。”
顧少卿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許是在心里將我的話復(fù)述了一遍,理清了思緒后笑對我說:“我記住了,謝謝你了,沈同學(xué)。”
“不謝不謝。”
我一掃額前的秀發(fā),還沒擺好姿勢,這顧少卿便急急降了車窗,飛馳而去。
這……這算怎么回事?明明說了順路,明明知道路遠(yuǎn),他竟然不帶我一同前往,自己一個人開車跑了?
這人除了記性好、會力學(xué)、會鑄造……連這點起碼的禮貌都不懂?
我一手撐著腰,一邊艱難地往前趕,走了差不多一百米,那銀光閃閃的奧迪又回來了!
我激動得直想抱這白斬雞,和他再次說話時,舌頭都差點捋不直了:“顧老師,您怎么又回來了?”是來接我的吧?
顧少卿有些遲慮地望著我:“你要上車嗎,我?guī)阋黄鹑ィ?rdquo;
他總算是徹悟了?晌疫@么個江南女子,怎么能做如此不矜持之事?總要推讓一次才行,于是昧著良心極為嬌羞地告訴他:“不用的,顧老師,路雖然長,我正好可以鍛煉鍛煉身體,順便看看沿途風(fēng)光。”
我是完全抱著他會再次勸說“上車吧,沈同學(xué)”這一心理來說這番話的,可當(dāng)顧少卿升起車窗疾馳而去時,我深深地發(fā)現(xiàn),對這個人的智商,有時真的不能期待太高。
到達(dá)團(tuán)委辦公室時,我整個人像是脫水的蝦,已經(jīng)累到只能倚墻而站了。到底是我們部長心腸軟,給我尋覓了一板凳,當(dāng)時就把我感動得直想號啕大哭。
可屁股還沒坐熱呢,里間的門突然被打開,部長朝我招手喊我起立,我只得懶洋洋地站起來,和一眾團(tuán)委老師鞠躬行禮。
旁邊廣播臺的臺長特逗,一緊張起來,思維就混亂:“老師好團(tuán)委,我們辛苦了,你們一定會努力完成任務(wù)的!”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部長那叫一個著急,暗地里推了推我:“沈副部,你低調(diào)點。”
那些老師剛坐上椅子,突然就有一個五十多歲、看起來頗像頭頭的老頭指著我問道:“這就是晚會的女主持?”
部長連忙上去點頭哈腰:“是的,就是她了,材料學(xué)院的沈和風(fēng),也是我們部的副部長。”
老頭陡然一蹙眉:“副部長?那晚會誰來負(fù)責(zé),就你一個夠嗎?”
部長汗都下來了:“還有一個副部長幫忙,其他部門的也會參與進(jìn)來。晚會太過盛大,不僅僅是我們一個部門的工作。”
老頭這才點了點頭,又和身邊的老師交流了幾句,不過就是評價外貌的膚淺之詞:“長得一般般。”
“就這樣已經(jīng)不錯了,工科里面難出美女。”
“誰說的,有個同事家女兒就挺漂亮,就是沒進(jìn)我們學(xué)校。”
……
待他們聊好,我這顆本就不積極向上的心,早就徹底涼透了。早知道被人評頭論足到如此傷自尊的地步,打死我也不會接這茬子事。
那為首的老頭又將視線鎖定到我的身上:“長篇大論的話我也不說了,簡單來說,讓你們來這兒就是想讓你們知道這次晚會的重要性,我們學(xué)校合并建校……”
二十分鐘后,老頭喝了一口水,繼續(xù)說:“這次的安排是讓學(xué)生主持和教師主持搭配起來,老人帶新人,教師在各方面的經(jīng)驗都要勝過你們學(xué)生,這樣成熟的帶青澀的……”
二十分鐘后,老頭又喝了一口水,在大家都已昏昏沉沉快要睡著時,他總算找到了本次的主題:“讓他倆出來,和這兩個學(xué)生站一起看看,身高氣質(zhì)什么的搭不搭。”
里間又一次傳來了腳步聲,我迫不及待地拉過部長:“我和哪個老師搭檔?我認(rèn)不認(rèn)識?他帥不帥?”
部長說了什么我沒聽清,因為顧少卿已從里間走出來,沖我點頭笑了笑。我只覺得天昏地暗,整個人生都天崩地裂,完完全全幻滅了。
就在我幻想著是否能和他身邊那長相甜美的老師搭檔時,那老頭又喝了一口水:“那叫什么的女生,你站去小顧老師身邊給我看看。”
我咬著下唇,聽到心在滴血。
我恍惚記起那一日,顧少卿問我是否是副部的事,此刻抬頭一望他那張小白臉,嘿,竟還有本事沖我無辜地笑。
我耷拉著頭站去他身邊,那老頭咂咂嘴:“不行不行,個子差太多了,小顧削了一個頭下去,也沒有這么矮呀。”
我抹了一把汗。沒看出來,這老人家不但嘴皮子利落,還有著一顆無比暴力的心。
顧少卿幫忙解圍:“身高也不差了多少,到時候穿個十幾公分的高跟鞋,再把頭發(fā)燙蓬一些就好看了。”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十幾公分的高跟鞋?你果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有本事你穿給我看看?
顧少卿像是讀懂了我的心,略含責(zé)怪地朝我望了望。我當(dāng)即雙手握拳、渾身一抖,這小眼神像極了日日思君不見君的怨婦。
與此同時,那顧少卿卻像是上了發(fā)條的機(jī)械,動作快得連我都來不及看清,尚在晃神之中,一張白燦燦香噴噴的紙巾已經(jīng)遞在了我嘴邊。而眾人,不明就里地睜大眼睛,齊刷刷望向我們倆。
我眼前一黑,差點一頭栽進(jìn)他懷里,給他撞得人仰馬翻,腰折骨斷。
“和風(fēng),咱還有多久才輪上?”
六月的第二個星期五下午,體能測試正式來襲。一向折戟的凱絲此刻趴在我的肩頭,愁眉苦臉地望著玻璃窗里測試的同學(xué)。
我一數(shù)隔壁模具般剩下的幾名男生,拍拍她的手安慰:“快了,待會兒就能和這幾個帥哥一同進(jìn)去測試了。”
百無聊賴中,凱絲將頭一轉(zhuǎn),繼而很認(rèn)真地瞧了瞧隔壁的幾名男生,在我耳邊壓低聲音道:“呸,就這幾個還算是帥哥?我們少卿的小拇指頭都能立刻秒殺他們!頂多就個子高一點,不像咱們班,一個個長得丑,還是個二級殘廢!”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低調(diào)點,雖說是事實,你也不能這樣無情地摧殘祖國的花朵呀。”
隔壁班一模具男生似乎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一直言笑晏晏地朝我們倆看,那寒磣的笑容簡直慘不忍睹,我和凱絲一陣陣發(fā)寒。
幸好體能測試的老師底氣十足地喊人進(jìn)去,我和凱絲頭一低便鉆進(jìn)去,沒走兩步卻被一并不偉岸的身軀擋住了。
我一抬頭,立刻往凱絲身后躲,竟然是丁中一,這陰魂不散的。
“和風(fēng)。”他湊上來,笑得一臉猙獰,“這兒出去就是東區(qū)食堂,我請你吃晚飯唄?”
然后,吃過晚飯再惡心表白?我怎么會傻到羊入虎口,任敵人予取予求?當(dāng)即一甩馬尾,怒氣沖沖地往測握力的地方走去。
還是凱絲知道疼人,對著丁中一掃過去一記風(fēng)神腿,中氣十足地吼道:“滾,和風(fēng)這名是你叫的嗎!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們和風(fēng)是要做師母的人,能和你這窮光蛋混一塊嗎!”
師母?我一下子泄了氣,完全握不動那器械,剛想著沖過去捂住凱絲的嘴,那老師便很不耐煩地敲了敲桌子:“再來一次!”
丁中一在那頭幾乎要抓狂了:“師母?是哪個老師這么喪心病狂!不可能,和風(fēng)不會拋棄我的,我也絕對不會允許她出軌!”
凱絲全線潰敗,捶著前胸,還在苦苦地掙扎:“你可真夠不要臉的!”
我一咬牙:“咦——呀!”將手里的這玩意兒當(dāng)成惡心的丁中一,用力按握揉碎,再一把丟了,只差一口一口吐血淹死這渾蛋!
我沖過去拉走凱絲,極其有魄力地丟下一句狠話:“丁中一,你要再敢來惡心我,我就燒壺開水潑臉上,再成天坐你宿舍底下哭去!”
凱絲當(dāng)即一怔,眼巴巴望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脫了鞋子量身高體重時,凱絲站得筆直等著那標(biāo)尺落下來,垂著眼睛望向在一邊測肺活量的我,很是懇切地告訴我:“和風(fēng),你剛剛那個半點威脅都構(gòu)不成。難道沒人告訴過你,你毀容等于整容?”
我憋急的一口氣一下子全散了,老師按了按鈕,極其不屑地望了我一眼;“再來一次,你是從唐朝回來的嗎?就吹這么點!”
誰來告訴我,這兩者有什么關(guān)系?
小小的風(fēng)波過后,我和凱絲迎來了此役最大的挑戰(zhàn)——臺階測試!三分鐘時間踩著節(jié)奏上下踏臺階,可不是一點半點地折磨人。
待音樂停止,大家圍坐在臺邊測心跳時,我和凱絲都已經(jīng)累到奄奄一息了。面前那小紅點一閃一閃跳得極歡,凱絲憋著氣,漲得滿臉通紅,一臉可憐地望著我。
結(jié)束后我問她,誰曉得她理直氣壯來一句:“憋著氣,心跳能慢點,好拿個高分呀!”
我甚是不解:“憋著氣……心跳就能慢點了?”
凱絲蹙了蹙眉,撓撓腦門兒望著我:“也許吧。”繼而不停自我安慰、自我催眠,“一定能慢點的……”
我卻突然站定了,仿佛全身的血液都直竄向下面,單鞋內(nèi)的腳指頭一彎,繼而劇烈的疼痛襲來。我“哎喲”一聲,跌在了凱絲懷里。
凱絲連忙扶住,驚訝中問道:“和風(fēng),你怎么了?”
我疼得眼淚都快掉下來:“我腳指頭抽筋了。”
這回凱絲舒出口氣,十分不屑地望了望我:“也就只有你這種人腳指頭才會抽筋!”
我“哎喲哎喲”喊著,大口大口喘著氣,可不論怎么拗,腳指頭都直不過來。正要大哭的時候,丁中一那廝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一步一步蹦了過來。
凱絲比我先脫口而出:“我的媽呀,那氧化銅又來了!”
與此同時,一輛銀色跑車飛馳而來,一個急剎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停在了我們旁邊。救苦救難的顧少卿就那么意氣風(fēng)發(fā)地走了下來,我和凱絲都是一抹淚,總算有個像人的來了。
丁中一依舊我行我素,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撈我的腿:“和風(fēng),你怎么了,我?guī)湍憧纯矗?rdquo;
我正穿著裙子呢,這氧化銅粗糙無比的手湊了過來,便要抬起我的腿,我嚇得當(dāng)即大喊:“你離我遠(yuǎn)點!”
凱絲正要上去和人扭打,被我嚇了一跳,一下子松了手,恰逢我腿被人一拉,這么一送一拉,整個人便往前傾。心里正是一驚,兩肩卻被人緊緊抓住,下一秒,一只手撈上我的腰往后退了兩步。
顧少卿的手暖意深重,按在我的腰間,將我輕輕提起。凱絲推開了丁中一,兩人在一旁吵吵鬧鬧,我的耳中卻只容得下身后男子的呼吸。
有些亂有些急,微微喘著,溫?zé)岬貒娫谖叶。天與地都靜謐下去,所有的風(fēng)景一齊退后模糊,只有他,只有我,只有那份溫暖。
后來,我進(jìn)入了短暫的失憶,等回神時,已經(jīng)被顧少卿抱上了車子,那股淡淡的檸檬香鉆入鼻腔,所有的知覺大肆涌回。
那天晚上,凱絲告訴我,當(dāng)時我的眼睛貪婪到想將這男人吞下。
而此刻,我僵直地坐在車上,任憑他扶起我的腳,慢慢地揉。
“還疼嗎?”他抬頭問我,額上有細(xì)密的汗。
“不疼了。”我臉上一熱,直想找個東西將頭埋起來,就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鴕鳥的不易。
凱絲趕了過來,被眼前的一幕驚得一怔,片刻后方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你……你們繼續(xù),我先走了。”
顧少卿喊住了她,站直了身子,倒是一臉自然的笑,拍拍凱絲的肩膀便道:“還是你送她回去吧,我先走了。”
繼而,在我和凱絲面面相覷的驚訝中,那白斬雞真就調(diào)頭走了。
然而沒走多遠(yuǎn),他站定了,似是有些踟躕,慢騰騰轉(zhuǎn)了身,錯愕的臉上恢復(fù)了一貫的笑容,又走了回來。
凱絲沖我擠擠眉:“他怎么比我還緊張。”
我忍住笑,看他稍顯不安地清咳兩聲,訕訕而笑:“這車似乎是我的。”
凱絲撲哧一聲笑了。
就在我掙扎著要不要下車時,顧少卿反而又鎮(zhèn)定起來,向凱絲招招手便說:“一起上車吧,我請你們吃晚飯。”
無波無瀾地前往食堂,我挽著凱絲縮在后面慢悠悠地走。間或有幾個同學(xué)指指點點,幾道無比艷羨的眼神從我們兩人臉上滑過。
凱絲很殺風(fēng)景地來了一句:“你說她們會不會嫉妒到想將咱倆扔湖里喂魚?”
我特不屑地冷哼一聲:“就為他?除非大家都是瞎子傻子!”
凱絲將我上下一打量:“拉倒吧,和風(fēng),就我們少卿那謫仙似的人物,這世上估計也就你一個人是瞎子傻子!”
正準(zhǔn)備回話,前頭領(lǐng)路的顧少卿停了下來,四下一看,斂眉道:“吃飯的人真多,你們先找位子吧,我去點餐,想吃點什么?”
我搖搖頭說隨便,心里想的卻是越貴的越好。凱絲特實誠,指了指八號窗口:“顧老師,那家的酸菜魚可好吃了。”
顧少卿表示了解,轉(zhuǎn)身就過去了。我連忙一瞪凱絲:“這孩子怎么一點不知道勤儉節(jié)約呢?老師面前一點含蓄矜持都不會。”
凱絲卻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誰昨晚念叨著要來東區(qū)吃酸菜魚的?和風(fēng),少在我面前擺你那江南淑女的款兒。”
我扶額抹汗,恢復(fù)肅靜:“勿要多言,且找位子。”
東區(qū)食堂一向遠(yuǎn)近聞名,這里地方大、東西多、實惠大方,是請客吃飯之首選。曾有學(xué)長透露:若是想見本校的美女,請到東區(qū)食堂來;若是想見隔壁學(xué)校的美女,也請到東區(qū)食堂來。
凱絲自然知道這一條,她拍拍我的肩,一臉的得意揚(yáng)揚(yáng),拇指一翹指著前胸說:“和風(fēng),你沒覺得大家瞅我的眼神是那樣的意味深長?大概他們在猜測,這么一大美人到底是本校土產(chǎn)呢,還是隔壁進(jìn)口的!”
我一梗脖子,深呼吸兩下,用盡力氣“呸”了一聲。
鬧歸鬧,位子還是要找的。東區(qū)的人雖多,但吃得也快,我和凱絲一會兒便找到了座位?缮磉呉蛔赖娜硕紦Q了兩茬兒了,那顧少卿竟然還沒回來。
我轉(zhuǎn)頭一看,見這家伙尚且徘徊在眾人之外,雖然他人高馬大身體壯,卻風(fēng)度翩翩、紳士禮讓,這樣讓你讓他,何時才能點到餐?
凱絲看不下去了,過去幫忙,三擠兩擠便沒了人,再過一會兒就端著菜出來了。顧少卿連忙接過去,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過來看到我時,嘴邊還掛著僵直的笑。
不得不說,真是有趣極了。
用餐時,顧少卿吃得極慢,細(xì)嚼慢咽優(yōu)雅至極,一向狼吞虎咽的凱絲都不得不放慢速度,只是為了在他面前,不用相距那么遙遠(yuǎn)的距離。
我還是老樣子,既不挑三揀四,也不愿多吃,自己吃自己的這一份,偶爾接受凱絲到我這兒蹭一點。
只是有兩股視線存在感太強(qiáng),我靜默了許久,方才猛然反望了過去。顧少卿沒有躲開,反而淺淺笑著,帶著幾分說不出的從容,或許還有些別的什么。
他說:“本來還想點一份白斬雞的。”
我剛夾了一筷子酸菜,一聽這話,手一抖便掉了下來。凱絲本正樂顛顛地大塊朵頤,此刻停下來,一張口就要說出點什么驚天動地的話,我連忙踢了她一腳,將話接了過來。
“顧老師,這兒的白斬雞不地道,下次我請您出去吃。”我嘿嘿笑著,要多溫柔有多溫柔,“保證您滿意。”
白斬雞訥訥地點頭,至此再無話可說。
吃過飯,我挽著凱絲和顧少卿告別,他卻將我上下一打量,欲說不說的樣子。我只當(dāng)沒看見,拉著凱絲就想跑,他卻總算開了口。
“沈同學(xué)你等一等。”
凱絲一挑眉,斜斜看向我:“就知道他看上你了,準(zhǔn)是要找你去壓馬路,我這么個仙女兒似的人物,竟然還成了一電燈泡了。”
顧少卿倚在車門上,兩手閑閑地插在褲袋中。別看這小白臉一副衣冠楚楚的樣子,萬一果真讓他稱心如意,難保他不會變成衣冠禽獸。
我和凱絲會心地一望,往后又退了退。
他搖了搖頭,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異常自然從容,像一位長般親切地笑道:“你忘了晚上還有補(bǔ)課?”
我眉角抽了一抽,這人還想著這茬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