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我正往他枕頭下塞桂花蜜,卻聽到背后啪一聲。我轉(zhuǎn)頭,看到他站在門口,背后是關(guān)閉的門。躲已經(jīng)來不及,在他烏黑的雙眸里清晰我的倒影,他看的清清楚楚。我倒是第一次看清自己變化了什么人樣,胖乎乎的小臉,兩個雙丫,一身藕合色的侍女裝。原來是個小宮人。他一開始怒,但見到我眉間和他如出一轍的觀音記,表情立刻就柔和了。
他說,謝謝你。
我笑,咧嘴,卻不能出聲。我不會說話,我是蛇。他當(dāng)我是個啞巴,以為我是他舅舅派進(jìn)來照顧他的內(nèi)線。真真誤會大了。
丹琛一直當(dāng)我是一個小宮女。
隆冬時節(jié),我冒著風(fēng)雪給他送吃的,結(jié)果實在熬不住,昏昏欲睡。他問我是不是病了,我說是太冷了。于是他抱住我,給我取暖。他的懷抱很溫暖,我留戀,不住往里鉆。更里面一些,再里面一些,手腳腦袋身子全鉆進(jìn)去,貼緊那溫暖。他咯咯笑起來,直說癢。我已經(jīng)熬不住,呲溜一下化成蛇,一把將他整個盤住。他嚇得慘叫一聲,從榻上跌落。
花白頭發(fā)的老太監(jiān)跑進(jìn)來,點了燈。
他用棉被捂住自己的身體,只說是做了噩夢。老太監(jiān)退出去,他才打開棉被,看我。我整個緊貼在他身上,微微仰起頭,朝他點頭示意,吐了吐信子。他臉色不由又白了白,但到底沒有推開我。他回到被窩里,手伸進(jìn)自己衣服里,撫摸我滑溜溜的身體。
“原來你是蛇變得。也好,我是妖妃生的妖孽,正好和你是一對。”
我昏昏沉沉聽不清,只覺得此處仙境,再不愁隆冬苦寒。于是乎,這一整個冬天我都纏著他,不肯放開。他也很快習(xí)慣,依然把我當(dāng)成伴。日子就這么過,寂寞的孩子寂寞的蛇,相依為伴。他手指撫著我頭頂?shù)募t痣,說要給我取個名字,不然都不知道怎么稱呼才好。
我心想笑,我有名字,叫胭脂。但我無法說,我依然不能開口。
“記得小時候還在父皇身邊時,父皇讓我看他的朱批。你知道朱批是什么嗎?”
我搖頭,我不知道朱批,我只知道豬皮。
“朱批就是皇帝的御批,文武百官們上了折子,皇帝準(zhǔn)還不準(zhǔn),寫下來,就是朱批。因為用的是朱砂,血紅血紅的,特別顯眼,所以叫朱批。”
“父皇說,我眉心的這顆痣就是當(dāng)年他朱批用的筆在母親手心里一點,落下的。”他說著,輕輕笑。
我依偎,廝磨,安撫他。
“不如我就叫你朱砂吧。朱批用的顏色就是朱砂,殷紅似血,好看極了。”
朱砂!這就是我第二個名字。
后來……。后來就出事了。我雖然和丹琛膩在一起,但也不忘每月月圓時和師傅的約定。隆冬寒暑都不忘,但某一個月圓,這老妖精一身是血的就這么劃水過來了。海池里都是他的血,黝黑的蛇皮上一道老大的口子,都翻出白花花的肉,血淋淋的筋。
啊喂,師傅,你和人打架了咩?
我瞪大眼,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怎么辦怎么辦?師傅要死了。
他用尾巴打我腦袋,兩只黃豆眼瞪我。
“小笨蛇,你咒我。還不快運功,幫為師療傷!”
我急忙停止轉(zhuǎn)圈,手指扣蓮花,閉眼凝神,丹田吐納,將內(nèi)丹吐出。師傅咳出血,嘴一張,脖子一顫,也吐出內(nèi)丹。一黑一紅一大一小兩個內(nèi)丹在月光下糾纏。
他吸取我的精氣療傷,我盡力吐納。這老妖精到底是我?guī)煾,我可不能眼見他死。腐肉生肌,斷筋重合,黝黑的蛇皮漸漸收緊愈合,最后留下一道長長的疤。
“回!”師傅輕哧一聲,兩顆內(nèi)丹分開,我們各自收回腹內(nèi)。
他用海池里的水將一身血污洗凈,露出疲憊的臉。
好累,我也覺得好累。
師傅,我喚他,然后噗通倒在池水里。池水怎么變得這么涼?
師傅撈起我,抱住。
我怎么了?師傅?我不解。
“你累了,為我療傷用盡了心血,胭脂你好好休息吧。我會替你設(shè)下結(jié)界,保護(hù)你安眠的。”師傅用手掌撫我的眼。
我合上,心里卻急。師傅,丹琛,丹琛……我記掛著丹琛。
“知道了,那個小孩子我會替你照顧的。你呀,安心睡吧。”
聽到師傅這么說,我才安心,漸漸陷入沉睡中。只是不知道這一番沉睡,會需要多久?人的一生是很短暫的,不過匆匆數(shù)十年。會不會等我一覺醒來,丹琛已經(jīng)老死入輪回去了呢?嗯,不怕不怕,即便他入了輪回,我也找得到,認(rèn)得出。
我在沉睡中聽到轟隆隆的聲音,一開始我以為是春雷,等我睜開眼,卻看到堅冰厚如墻。然后冰面上斑駁的人影,紛亂。原來是鑿冰,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恼鸲@。
我覺得難受,伸一個懶腰,轉(zhuǎn)身還想睡,突然,扭腰,一個跳起。
啊,醒了,我睡醒了。我要去找丹琛。
冰面嘎啦啦一聲響,破開一條縫,我順勢化成煙鉆出去。外面寒風(fēng)撲面,哎喲,好冷呀?刹煌,我要找丹琛。我化作煙,隨風(fēng)潛入深宮。
丹琛,丹琛,你等了我多久?我睡了多久?你變成了什么模樣?你是不是已經(jīng)長大?你可千萬別變老,別死呀。
我隨風(fēng)撲到丹琛住的破舊屋子里,那屋子越發(fā)破舊,風(fēng)吹的門窗劈啪作響。里面有一個小男孩哆嗦流眼淚,可他不是丹琛。我扭頭就走,我是蛇,我沒有情感,我不會同情。我只關(guān)心丹琛,這天太寒冷,我需要他溫暖。
駕著風(fēng),我到處飄蕩,呼喊。丹琛,丹琛,你在哪里?
風(fēng)呼呼的響,送我到各處,卻都尋不到他?諝庵腥呛涞谋,沒有絲毫丹琛的氣息。我好懊惱,我要丹琛,我冷,我餓。
深呼吸,遠(yuǎn)處有香味,甜甜的,暖融融的。好餓,好餓,我駕風(fēng)而去,不管三七二十一追尋著那香氣,撲進(jìn)了一座大殿里。
“哎呀,風(fēng)好大,快關(guān)門,快關(guān)窗!”大殿里亂作一團(tuán),人人呼號奔走。
我才不顧,繞梁,急行。好香好香,一定很好吃。看見了看見了,桌案上,擺滿了各種吃的,玫瑰糕,桂花蜜,菊花酥,紅豆湯,芝麻餅,都是我喜歡吃的。我饑腸轆轆,口水泛濫,再也按耐不住,從梁上探下頭,伸手。手才摸到一個玫瑰糕,猛就被人捉住,用力一拽。
“哎呀!”我驚叫,呲溜一下從梁柱上滑下,吧唧就摔在地上。
吃點東西而已,何必動粗呀!我懊惱,抬頭。眼睛被燈火刺到,不由瞇起,朦朧中看到半邊臉。
呀,丹!
“丹琛!”我呼,欲跳起,可雙腳軟不留丟,肚子空空,半點力氣沒有,只不過撲一下,撲倒面前人的懷里?蓽惤,再一看,倒映在雙眼里的人,并不是丹琛。他比丹琛老,比丹琛臉長,消瘦,雙眼微瞇,瞪著我。最要緊的是,他眉間沒有那殷紅如血的朱砂痣。他不是丹琛。那他是誰?
“陛下,陛下受驚了沒?”身后有人紛紛擾。
我才不管,我只定定看著他,仔細(xì)端詳。他一把抓過旁邊的披風(fēng),將我裹住,摟緊。他胸膛很硬,但還算暖和,我皺眉,摟住他,暫時取暖,可肚子卻還餓。
“退下,沒事了。”他悶悶說。
我伏在他胸口,耳朵都被他震了幾下。等人都退走了,靜悄悄,他才將我稍微拉開。
“怎么不穿衣服就出來?好孟浪的作風(fēng)。”他扶著我的肩,對我笑,語氣里有一絲懶洋洋的味道。
我低頭看自己,拉開披風(fēng)朝里看了看。衣服穿不穿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只是忘記了變化,太餓了,太急了。他按在我肩頭的手重了重,一把握緊。我抬頭看他,不解。
“你是誰?這般好容顏,朕怎么從來沒見過?”他用手指挑我的下巴,疑惑,指腹拂過我的頭發(fā),皺眉。
“怎么濕漉漉的?剛洗過?”
我剛從水底出來,能不濕嗎?哎呀,別管這些了,我餓死了,先吃吧;仡^,看身后一桌的好吃的,舌頭一吐。
他抱住我,輕輕笑。
“原來是個餓鬼。”
我不理會他,伸手去抓那些好吃的,這次他不再攔。菊花酥入口就酥,玫瑰糕入口就化,桂花蜜香甜可口,紅豆湯甜蜜蜜軟糯糯。好吃好吃,我樂不思蜀。他貼在我身后,薄薄的衣料包不住一身的火熱。我不排斥這熱度,還挺舒服,就是他身板有點硬,硌得慌。好在我是綿軟無骨的蛇,到也能將就。雙腿綿軟無力,正好靠著他借力,省的我自己撐。
我到底睡了多久,怎么會這么累,這么餓。先吃先吃,天大地大肚子最大。我胡吃海喝,連自己的手指都不放過,將殘湯舔盡。
他從我背后湊過來,舔一下我的手指。他的舌頭很熱,并不像我的,涼嗖嗖的。我驚訝一下,回頭看他。他也看我,連眼睛都燒著火,灼熱。原來人……能這么熱。我朝他一笑,他也笑,但依然瞇著眼微微皺眉。哎呀,我突然想起,我的找到丹琛。
“丹琛……在哪里?”我張嘴,吐出聲音。
咦,竟然能說話了?這到底過了多久?千萬別是百年呀。
他愣一下,看著我。
我急忙拉起他的手,蘸著紅豆湯在他手心里寫丹琛的名字。
“丹琛,丹琛你知道嗎?”
他低頭看手心,目光陰晴不定。難道他也不知道?我氣餒,心情低落。好在肚子已經(jīng)吃飽了,不然有夠郁悶的。伸出舌頭,將他手心里的紅豆湯舔盡。浪費糧食可要天打雷劈,我是好蛇,絕對不惹怒雷公。
他手掌顫抖一下,一把握緊。我皺眉,干嘛,連這點湯都舍不得?身后那一桌都給我吃了呢。心里不痛快,一轉(zhuǎn)身,掙脫他的手,呲溜就上梁。
他還沒回過神,我已經(jīng)繞著梁飛快走,從門縫隙里化煙而去,駕風(fēng)騰云。
我要找丹琛去,我認(rèn)得他,哪怕他投胎轉(zhuǎn)世了我也找得到。飛到皇宮邊緣,突然萬道精光起,似柵欄般將我擋住。我飛一丈高,那光就升兩丈高,就是不讓我出去。
誰干的好事?我念咒破陣,道法卻被吸走。但那陣也不傷我,溫柔的很。哦,我認(rèn)得了,是師傅。這老妖精,搞什么鬼呀!我郁悶啊,滿頭晦氣,憤然撲進(jìn)海池里,咕咚就沉到水底。丹琛,你在哪里?我怎么就找不到你呢?不見了我,你一定很想我吧?我也很想你呢。
我待在皇宮里,奄奄一息。天寒地凍,我懶得出水,可肚子卻餓。不知為何,醒來以后特別餓,冬天都好胃口。
餓極了,才懶洋洋出水,繞在橫梁上,一口一口吞那些糕點。菊花酥不酥了,桂花蜜不香了,玫瑰糕不甜了,連藕粉都稀爛如水,凝結(jié)不成。我心情不好。那個皺著眉高高大大的男人整日都待在他的大殿里,他著人尋我,尋遍了整個皇宮也求不得。哼哼,誰讓他沒派人往海池底下去尋呢。我照舊去那破舊的院子里,盤旋在冷冰冰的橫梁上,往下扔綠豆糕和桂花蜜,F(xiàn)在住的小孩子可沒丹琛那么提防人,見有東西掉下來就往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