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我定眼一看,一條同類跌落海池里。她見了我,立刻搖擺祈求。
“高人救我,救我。”
會說話,看來是同類,且也是個修行的,這是緣分,我應(yīng)當出手。于是仰脖抬頭,呼吐出一口氣,將水面上漂浮的一根枯枝化成一條蛇,嗖嗖游起來。
來,跟著我。我用尾巴一把卷住那黃蛇,飛速沉到池底。
“在這兒,打死它。”水面上,那些庸人兇神惡煞,道岔斧鉞伸向那枯枝化成的蛇,頃刻就斬成幾段。
打死了蛇,這些人得意洋洋而去。我回頭看救下的她,咦,卻原來不是蛇。她比我細許多,短許多,身上黃褐色,間雜深色條紋。沒有鱗片,周身滑膩一層。頭圓圓,尾細細,原來是一條黃鱔。哈,我到還不曾知,原來黃鱔也能修行?
只見那黃鱔小心翼翼,扭扭捏捏,驚魂未定。踉踉蹌蹌,昏頭昏腦,可憐楚楚的朝我游過來,姍珊施禮。
“奴家拜謝高人搭救。”
我瞪大我的蛇眼,好奇看她。
“高人,高人。”她喚我。
“我不叫高人,我叫胭脂。”我搖搖頭,解釋。
“那……胭脂小姐,這次可真多虧你搭救,不然……”還未說完,她就裝腔作勢要抹眼淚。
搞什么喲,黃鱔難道也會有眼淚?我撇嘴。這家伙裝人可比我行多了。我?guī)氐胶3氐紫碌某惭ɡ,一左一右盤旋。
她娓娓道來,告訴我她叫望月。
她原本是一條普通的黃鱔,住在京城一座寺廟的放生池里。日子一日復一日過的很平淡,直到某一天,有人在水池邊吃芝麻餅,香氣撲鼻。她嘴饞,熬不住,游上去,可巧一顆芝麻掉在水面上。她就一口吞了,好香好香。這一抹香氣就在肚子里盤旋不散,她竟然一年多都不再吃任何東西。等往后的日子,她就只吃月露精華,竟然意外悟了道行。不過她還很幼稚,不過兩百年光景而已。
我聽得乍舌,哪里的芝麻餅這么厲害,我也想討一個來吃。
她說是一個老頭做的,頭發(fā)懶散,衣衫破爛,但雙眼精光四射,頭頂隱隱仙氣。背上還插著寶劍,腰里掛著酒壺,壺身上一個雙口呂字。哦,我知道了。一定是那個四處誆騙人戲弄妖怪魔神的呂洞賓。這老小子從來不做正經(jīng)事,就只管到處惹禍?纯,一顆芝麻就引得一條黃鱔入了修行,也不知道是福是禍呢。
“那你是怎么到得皇宮里呢?”我轉(zhuǎn)個身,聽得入迷。
望月眼神迷茫,想了一會告訴我。放生池是活水,外通玉泉山,玉泉山的水又引去皇宮。她修行了兩百年后,覺得日子悶就偷偷順水溜出去。
外面人間繁華似錦,看的她眼花繚亂,心馳神往。于是就變幻成人,游戲人間。又聽人說,世間榮華富貴,萬般美景,最不過皇宮里極致。于是她就又跳入水中,順著玉泉山的暗河,游入皇宮,想好好見識一下世面。
皇宮里……真是好啊。她幽幽嘆息,表情迷醉,幽幽嘆息。
嗯嗯,好地方,好吃好喝還有丹琛。我也點頭,嘆息。
我兩一蛇一鱔,癡癡在池底傻笑。
自那日起,便有望月和我作伴。我道行比她高深,可她入世的修行卻在我之上。我在皇宮里睡了十二年,攏共清醒的日子加起來才不過兩年都不到,可望月卻在人間游蕩了五十年,光是皇宮里就待了快三十年。
我問她待這兒難道不厭煩?我在海池底待了兩年不到就已經(jīng)有些厭煩了,要不是師傅那該死的陣法攔著我,早飛出去見世面。
望月掩嘴笑,嫵媚。她說不厭煩,人間呀,看不盡的風情萬種。她有點神神叨叨的,說話半露不露,我懶得追究。
我把全副精神花在吃食上,御膳房有了新品,必然捧場。吃的肚圓腰肥最開心。望月喜歡打扮。脂粉輕推,胭脂慢勻,烏發(fā)盤起,絹花旁插。金步搖,七寶釵,玉耳墜,銀跳脫。留仙裙,藕絲襖,對襟衫,絲羅帶,清天稠。她花樣繁多,層出不窮,看的我眼都花了。因黃鱔免不了腥氣,她搗爛花汁染香裙擺,一步一搖,暗香陣陣,掩蓋。
我是胎生就修煉,從不沾葷腥,不必為氣味煩惱。
她羅裙輕搖,蓮步款款,走的婀娜多姿。我滑下樹,跟著她搖搖擺擺。
哎呀,用腳趾,要踮著點,這才輕盈。不行不行,背不能駝,要挺直,像花枝一樣挺。腿不能軟,人的腿可繞不成圈,露餡了。哎呀呀!她規(guī)矩多,我聽得煩,懊惱,跌坐在石凳上用手扇風。
望月捏著一柄影紅藏花骨柄宮扇,繃著碧螺細紗,繡著蝶戀花。那蝶輕盈,花粉嫩,蝶狂戲,花亂搖,好輕狂。我們一蛇一鱔,化作兩個宮女,在御花園里戲耍偷閑。
望月最喜歡扭捏作姿,對水顧影。遠遠有人看,也不管是誰,就用宮扇半掩面,笑彎了眉眼,挑起嘴角,作姿作態(tài)。這黃鱔好作,比狐貍精還喜歡勾人。也不想想這皇宮里除了皇帝是男人,其他就是女人和不男不女,作給誰看?
給皇帝嗎?他有三宮六院,一屋子沒地放的女人,哪里來的閑情看一條黃鱔作。
我常在旁邊笑話,捧腹。望月脾氣很好,一點也不惱,只是幽幽嘆氣。
“唉,打扮還不就是為了讓人看,讓人贊嘛。長生漫漫不知盡頭,總要找點事情做。”
是咯,全只為找點事情做。
在花影樹蔭下納涼,我于是問她。
“這三十年在皇宮里見了什么世面?”
她搖著扇子慢慢想,慢慢說。
“也沒什么大世面,就是這個皇帝死了,那個皇帝上了。今兒個這個死,明兒個那個死,反正人嘛,終究要死。”
皇宮里人多,死的也多。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死個妃嬪還熱鬧些,吹吹打打,也就一陣煙的時候就消聲滅跡。若是個宮女太監(jiān),那就連一陣煙的動靜都沒了。螻蟻似的。最熱鬧不過皇帝死和皇帝大婚。但皇帝死容易見,皇帝大婚不多見。因為皇帝先是皇子,大多還沒熬出頭就先成婚了。本朝皇帝上位時年輕,所以大婚了一次。
“哦。”我應(yīng)一聲,我怎么沒見著?
“對了,我那時候正睡著呢。”
“那場面可熱鬧了,人烏壓壓的多。大紅的綢緞不要錢似的用,鋪天蓋地快把日頭都比了下去。”望月說
“皇后坐在十六抬的大花轎里,從正宮門進來,可風光了。”
“皇后?皇后是什么東西?”
“皇后就是天底下最風光的女人。”
“為什么?”
“因為她是皇帝的老婆呀,正宮娘娘,獨一無二的存在。”
“那怎么個風光?”
“母儀天下,全天下的女人都要以她為表率,文武百官見了她都得磕頭跪拜行禮。”
“別人給她磕頭對她有什么好?能增壽添福長道行嗎?”
望月語塞,瞪著我,手里的宮扇也不搖了。
“不能。”最后她搖搖頭說。
“那有什么用呀,沒意思。”我一甩手。
她若有所思,卻依然執(zhí)迷不悟。
“對了,你認識丹琛沒?”我又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