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他恨恨地瞪了父親一眼,轉(zhuǎn)身噔噔噔地跑上了樓,砰地摔上了房門。
寧以沫被他一嚇,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辜振捷只好讓保姆王嫂把她拉去衛(wèi)生間清洗一番,親手將那盤肉卷裝好給寧以沫,派人將她送了回去。
“滿意了?”徐曼冷哼了一聲,“你還嫌兒子不夠煩的,非把這個小東西弄回來糟他的心。”
辜振捷在沙發(fā)上坐下,摁了摁額說:“你懂什么?兒子不是討厭她,是不敢面對她。我這是給他機(jī)會,讓他像個男人那樣面對自己的過錯。還教授、知識分子呢,連這個都不懂。”
辜振捷深知,如果兒子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來,長大之后只能是個懦夫。他不想讓兒子成年后回首過往,發(fā)現(xiàn)什么無法彌補(bǔ)的缺憾。
“辜振捷,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徐曼一向強(qiáng)勢,半點(diǎn)也不肯落下風(fēng),“你無非還惦記著你前妻,惦記著你倆那個夭折的女兒!”
“怎么又扯到這個上去了?”辜振捷有些心虛。
他也不清楚為什么看到寧以沫就那么喜歡,今天倒是被徐曼一席話點(diǎn)醒了。他和前妻生的那個女兒過世的時候,比寧以沫小一點(diǎn)。那孩子的樣子,他記不確切了,瞇起眼睛想想,依稀和寧以沫一個模樣。
雖說辜振捷有些畏妻,但在寧以沫這件事情上,他一直沒向徐曼妥協(xié)。他時不時地抱寧以沫來家里玩,指著辜徐行對她諄諄教誨“這是哥哥,以后要聽哥哥的話”,寧以沫便望著辜徐行怯生生地點(diǎn)頭。
徐曼雖霸道,卻也不敢在大方向上拂逆丈夫的意思,只好對他和寧以沫的互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從那以后,寧以沫便正式“登堂入室”,一有空就往辜家跑。
雖然辜徐行不怎么待見她,不是躲著她就是一張冷臉,但是寧以沫一個小孩子哪里懂這些眼高手低,還以為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哥哥在和她玩某種游戲,所以興致勃勃地陪著他玩,見縫插針地黏著他。辜徐行則像躲一只臭蟲那般躲著她。
寧以沫仗著自己人小輕便,總是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他附近,讓他避之不及。比如,有時候辜徐行看動畫片正看到關(guān)鍵時刻,一個小身影就像通了靈一般出現(xiàn)在他身邊,毫不知趣地在他旁邊坐下,和他并排觀影;有時候他正在屋里練鋼琴,冷不丁,一張小包子臉就擱在了琴架邊上,他一頭黑線地看過去,就能看見她那雙無辜的眼睛和花一般燦爛的笑臉。
這樣你纏我躲了一個月,辜徐行也乏了。設(shè)身處地地想一想,假如你看到某動畫片主角在被無數(shù)次打到吐血后,終于變身準(zhǔn)備爆發(fā)時,你會一再為了小小的氣節(jié)棄電視機(jī)不顧嗎?
所以,辜徐行索性也不躲了,直接拿她當(dāng)隱形人,只差真的就從她身體里穿過。
由于大院里別的男孩對自家妹妹的態(tài)度也差不多,所以,寧以沫一點(diǎn)都沒體味到辜徐行不喜歡她,反倒以為“哥哥”就是這樣一種傲嬌的生物。
是年九月,五歲的寧以沫早早進(jìn)了小學(xué)一年級,入了學(xué),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任意纏著辜徐行了。只有周末,她才有機(jī)會跑去找辜徐行。
為了更加徹底地擺脫這個小跟屁蟲,辜徐行索性報了兩個特長班,周末整天躲在外面。他暗忖,那小東西對他的熱情不過是一時興頭,就像孩子玩玩具一樣,興頭一過,再寶貝的東西也會被棄如敝屣。他想,只要一段時間不接觸,她就會找到別的樂子,不再黏他了。
不負(fù)他所望,不到半個月,那個小東西就不再上門了。
他暗暗松了口氣,卻又莫名失落。
那年的中秋來得格外晚,直到9月30日才姍姍而來。
徐曼是個很講究傳統(tǒng)的人,每逢過節(jié)都喜歡把事情張羅得熱鬧喜慶,這天更是了不得,不是叫勤務(wù)員掛燈籠、宰雞鴨,就是讓保姆王嫂在院子里設(shè)香案、擺月餅果品,結(jié)果那頓晚飯直到天擦黑才置辦齊備。
辜徐行剛上桌,就見爸爸牽著寧以沫,同寧志偉有說有笑地走進(jìn)院里。
一見著寧以沫,辜徐行的表情瞬間就僵了。
徐曼眼尖,一把拉住轉(zhuǎn)身就走的他,壓低聲音說:“月團(tuán)圓人團(tuán)圓,你可不能在今天吃晚飯的時候出幺蛾子,你知道你爸那脾氣,在這節(jié)骨眼上惹火了他,有你家伙吃!你要實(shí)在不高興,吃飯的時候就不說話,一吃完就回自己房間去。”
說著,她笑容疏淡地朝寧志偉打了個招呼:“喲,小寧來了?早知道你們也來,真該多備幾個菜。”
言下之意是,我們家沒備你們的菜。
寧志偉尷尬地笑了笑,有些不知所措。剛才他帶著寧以沫去食堂打飯,回來的路上恰巧碰到辜振捷從外面回來,辜振捷見他們父女拿著兩盒飯菜就準(zhǔn)備過節(jié),二話不說就把他們一起接到家里來了。
以寧志偉的性情,吃這頓飯,真比吃槍子兒還為難他。他只是礙于辜振捷的面子,不敢推卻罷了。
辜振捷將他們父女倆拉入席,親自給寧志偉倒了一杯酒:“來來,這可是正宗的茅臺。”
寧志偉唯唯諾諾地接了,忙敬了他一下,小心翼翼地喝了。
辜徐行眉眼疏淡地坐在對面,默默吃著飯。
說來也怪,今天的寧以沫安靜得異常,看也沒看辜徐行一眼,抱著一只鴨腿,小口小口地咬著。
倒是辜徐行有些按捺不住,抬頭掃了她幾眼。直到一頓飯快吃完,寧以沫還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辜徐行忽然就沒了胃口,簡直一刻都不想在飯桌上待下去了。就在他放下碗筷準(zhǔn)備起身的時候,徐曼忽然發(fā)話了:“真奇怪了,這孩子今天怎么這么安靜?”
快到嘴邊的一句“你們慢吃”立時咽了下去,辜徐行不自覺地端起了飲料杯子。
“是啊,今天以沫是怎么了?”辜振捷也有些納悶。
寧志偉忙不好意思地說:“剛才說了她幾句,生氣呢。”
辜振捷這才恍然大悟,放下酒杯逗他:“怎么生氣了?跟伯伯說說。”
“爸爸不給買雞腿……”
寧以沫細(xì)聲細(xì)氣地說著,眼眶里閃了點(diǎn)委屈的淚光。
聞言,辜徐行拿杯子的手不自覺地一滯,飛快地掃了她一眼。
辜振捷意味復(fù)雜地“哦”了一聲,默默又翻了一只雞腿放進(jìn)她碗里。
眼見氣氛有些冷,徐曼忙說:“食堂現(xiàn)在都用良種雞做菜,那些雞腿看著大,其實(shí)一點(diǎn)都不好吃,好像還有激素,小孩子吃不好,我從來都不準(zhǔn)小王往家里打食堂的雞肉。”
寧志偉吁了口氣,忙附和著她說了幾句。其實(shí)實(shí)情是,他一個后勤兵,既要負(fù)擔(dān)老家的老母,又要負(fù)擔(dān)女兒上學(xué),經(jīng)濟(jì)上有些捉襟見肘。這天為了應(yīng)節(jié),他給以沫買了只雞腿,以沫忍不住要在路上吃,不料剛咬了一口,雞腿就掉在泥地了,他不好撿起來,又實(shí)在舍不得再買,見以沫吵著要吃雞腿,就說了她幾句,把她說委屈了。
徐曼這人最怕意頭不好,生怕中秋節(jié)這樣的好日子冷清,頓時打開了話匣子,從“良種雞”說到寧夏的“枸杞雞”,又從雞身上扯到了各地美食。
寧志偉出生在一個漁村,河鮮沒少吃過,他就著徐曼的話題說了會兒著名的美食“明前江刀”,引得徐曼食指大動。
末了,徐曼神往地說:“你可真把我饞蟲引出來了,我就最喜歡吃海鮮河鮮,以前在北京的時候,年年中秋都有特供的大閘蟹吃,個個黃滿膏膩。”
一提到大閘蟹,徐曼明顯對眼前這桌東西意興蕭索了,她滿臉追憶地說:“我兩個兒子都特別愛吃蟹,以前大兒子靖勛在家的時候,老跟他弟弟賽著吃。”
說著,她愛憐地抓過辜徐行的手:“但是這孩子他斯文,無論多急,吃東西都慢條斯理,哪里搶得過他哥哥,才吃干凈一個,他哥哥已經(jīng)胡吃海塞三四個了。最后啊,他也委屈得直想哭,也這樣悶悶的不答理人。”
那邊,寧以沫聽得很入神,眼睛晶亮地看著辜徐行,像是想到了什么,偷偷地樂了。
第二天,放了學(xué)的辜徐行正在客廳看動畫片等晚飯,剛下班回來的徐曼一進(jìn)門就劈頭蓋臉地說了一句:“哎喲,你是沒見你爸爸那干女兒,皮得很!”
辜徐行的視線從電視上斜到媽媽身上,像是在等她的后話。
“我下班去國稅局辦點(diǎn)事,結(jié)果看見她跟著一群地方上的孩子在河里打打鬧鬧。”
國稅局在城東,圍墻外的坡下就有一條小河,夏天的時候,那里就是聿城孩子們的水上樂園。
“真沒見過女孩子像她這樣野的,這么涼的天,赤著腳丫子在河里鬧,弄得一身一臉的水,也不怕感冒。”說著,她搖了搖頭,“這沒媽教的孩子,就是要不得。”
那會兒,所有的軍隊大院都是統(tǒng)一制式,有自己的辦公區(qū)、生活區(qū)、服務(wù)社、食堂、禮堂、俱樂部、游泳池、醫(yī)院、幼兒園,有的大院里甚至還有小學(xué)、中學(xué),就像一個個獨(dú)立的小城市。大院子弟放著配備良好的大院設(shè)施不玩,跑去地方上玩,在徐曼這類人眼里,是非常“下作”的。
辜徐行沒有說話,瞇著眼出了會兒神,若有所思地將視線轉(zhuǎn)回電視上。
吃過晚飯后,辜徐行上樓回房寫作業(yè)。此時,外面天已經(jīng)擦黑了,寫著作業(yè)的他中途停了幾次筆,時不時地瞟桌角的鬧鐘。
寫到后來,他厭煩地丟了筆,起身走到窗邊張望。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張望什么,擔(dān)心什么。
在窗前站了好一陣,他郁郁地回到書桌前,人剛坐下,樓下院子就傳來徐曼的聲音:“你怎么跑這里來了?”
“我來找哥哥。”稚嫩的聲音里,像是透著些畏懼。
乍然聽見寧以沫的聲音,辜徐行騰地站了起來,快步朝門口走去。他人剛下樓,就聽見徐曼不耐地說:“哥哥在寫作業(yè),忙著呢,沒工夫和你瞎胡鬧。這么晚了,還不趕快回家去?”
“我有東西給哥哥。”寧以沫垂著頭,雙手藏在身后,小聲說著。
“什么東西?給我吧,我給他。”徐曼沒好氣地說。
寧以沫往后縮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一眼就看見從徐曼身后走出來的辜徐行。
辜徐行面無表情地越過徐曼,走到離她不到兩米的地方站定,垂眸看著她。
她果然玩得很野,不但鞋襪全濕透了,褲子也濕了大半,連帶著整個外衣都浸濕了。彼時,院子里已升起華燈,透過黃燦燦的燈光,隱約能見被她身上熱度蒸騰出來的水汽,如果估計不錯,她是一路跑回來的。
辜徐行越看眉皺得越緊,深吸了一口氣,正準(zhǔn)備開口訓(xùn)話,寧以沫忽然獻(xiàn)寶似的伸出手:“給你。”
辜徐行一驚,定神看去,只見她手上拎著一個注滿了水的紅色塑料袋,里面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動。
“都是什么呀?”徐曼眼尖,立馬發(fā)現(xiàn)那袋子不對勁,快步上前搶過袋子打開一看,當(dāng)場叫了起來,“螃蟹?”
只見厚厚的袋子里裝了十幾只大大小小的河蟹,一個個正橫著身子往上爬。
辜徐行一怔,腦中像有一道光閃過,一下子全明白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在他心里翻滾著,他緩緩垂頭,目光對上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那里面寫滿了一個孩子童稚的熱望。
“你弄這個東西來干什么?”徐曼一把擰緊袋子,嫌惡地問。
寧以沫低低地說:“你昨天說哥哥喜歡吃。”
“天啦,大閘蟹不是……”
“媽。”辜徐行忽然打斷徐曼的話,伸手接過袋子。頓了頓,他轉(zhuǎn)向?qū)幰阅f,“東西我收到了,你……回去吧。”
“嗯。”
寧以沫老老實(shí)實(shí)地轉(zhuǎn)身往門外走去,像是想到什么,她忽然回過頭朝辜徐行露出一個極歡快的笑,那笑容像一道閃亮的光,只一閃,便隨著她消失在遠(yuǎn)處的黑暗里。
辜徐行目注于她在水泥地板上留下的,濕漉漉的鞋印,清冷的眼里終究還是糅進(jìn)了些許暖意。
后來,辜徐行將那些蟹養(yǎng)在了自家的魚池里。而寧以沫則很不幸地被徐曼說中,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感了一場冒,直到十月中旬才漸漸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