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戰(zhàn)栗著雙腿的七月扶著茅廁的木門,臉色煞白地發(fā)起抖來。
第七趟,想不到栽在自己的藥里,聰慧如她,居然沒有帶……解藥!
“姑娘,是不是水土不服呢?怎么剛進了公子的府邸就上吐下瀉,讓公子看著好生心疼啊。”醇厚的聲音驀地從頭上傳來,那張妖孽的臉在七月咬牙切齒下笑得那么溫柔。
心疼?!她狠狠地抬頭,怒目而視著某人,他哪點像是心疼的樣子?估計在這里看了自己好半天的笑話了吧。但是,更可氣的是還不能和他正面挑明,只能啞巴吃黃有苦不能言了。
她正想再度把自己的怒意轉(zhuǎn)換成愛意表達一番,肚子一疼,又轉(zhuǎn)頭進了茅廁。
半晌,她終于軟綿綿地,雙手撐著膝蓋,彎著背出來了。
月已經(jīng)上了中天,她恍惚地走著,清風吹過,精神許多了,也感覺終于回到人間了。
酥軟的聲音冷不防在她耳邊響起:“姑娘身體好點了嗎?”
已經(jīng)被他鍛煉得心臟承受能力好了許多,她暗自嗤笑一聲,估摸準了他的位置,順勢往后狠狠地踩了一腳,又蹍了蹍才甘心。
“嗯。”悶哼一聲,他那白面緞金邊的靴上就印了個腳印,俏白的臉色沉了沉,但是她已經(jīng)立即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一臉疼惜:“怎么是公子啊,我剛才沒注意到,疼吧?我從小干粗活,所以力氣特別大。”
“不疼。”他深吸了口氣,“換一雙鞋就是了,誰讓這鞋子硌了姑娘的三寸金蓮呢?”
七月彎下身,抽出手絹:“我?guī)湍敛痢?rdquo;
他一彎腰把她拉了起來:“嗯,不用了,夜色已深,我今天晚上也忙得有點累了,我還是回去歇息了,你明天早起過來拿靴子去換洗一下就好。”
是啊,果然看戲看得很累吧。七月忙不迭地點頭,聽到這個瘟神說要走高興了:“那公子趕緊回去休息。”
他剛邁出的腳步,又收回來了:“不過……”
不過,不過什么?她一下子就警惕起來了,每每不過,每每倒霉。
他長長的睫毛攏下,面露哀愁,雙手沉重地握住了她的肩膀,深邃的眼眸看向七月的。她又是一陣晃神,仿佛看到了雪山上的千年積雪徐徐融化,看到了江南柳岸的柳梢拂過碧綠的水面。
“不過,我覺得我要走,你似乎很高興?”
“沒有!真不是……”她連忙否認。舉起兩根手指發(fā)誓,一心只想把這個瘟神送得有多遠就多遠。
“我就知道七月舍不得我。”她被他一把抱進懷里,溫柔的聲音夾著笑意,“那不如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我估計真的是吃壞肚子了!公子,我想先行告退,改日一定好好伺候公子哦。”她在他耳邊呵了口氣,愣是將話給堵了回去。
肖子騫放開她,一臉心疼:“那……好吧。早點休息。要不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
真是太謝謝您的好意了!
真心謝謝您趕緊給我滾吧!
三更時分,更聲清脆,睡意全無的七月掀開被子。
院子里靜悄悄的,估計人都睡了,這個時候太適合出去走走了。她準備得了東西好閃,這等水深火熱的日子她真是過夠了!
很快,她摸到了藥房。到處一片黑蒙蒙的,只有月色朦朧如紗。
風微微涼,她剛往里走了幾步,就見明晃晃的燈籠倏地從前面的小道里亮起來,她驚得一身冷汗,趕緊躲在了路邊松柏后面,蹲下來瞅著。
“趕緊的,去叫公子。”
“去請李大夫和張大夫。”
“燒熱水。”
……
這些人神色匆忙,好像不是來抓她的,不過……叫大夫?難道府中有病人嗎?嗯,最好的大夫不就是在這里嗎?她心里不禁得意了一下,又蹙眉,不過看他們亂成一團,那人的病情很嚴重嗎?
身子被人拉了一下,眼前突然一黑,她本能地去掰那雙蒙住她眼睛的手,回頭正對上肖子騫微笑的臉。
“你怎么會在這里?”她問完就后悔了……這是人家的家啊,自己躲在樹后面才奇怪吧?可是接下來,她又問了句更讓自己后悔的話:“你跟蹤我。”
“是的。”她一愣,想不到他應(yīng)得這么痛快。
“你……”她早就亂了陣腳,想著要不要實話實說?傊畠蓷l路:第一,利誘。挑明了自己想要那龍涎香,愿意千金相換;第二,威逼。就是搬出師父來,我打不過你,嚇死你!實在不行,就只能真的刀光劍影地搶了……
她打定主意,暗暗摸了摸藏在靴子里的匕首。
“想知道為什么跟蹤你嗎?”他沉下聲音,眼神飄忽不定,看著她清秀的面容,柔聲道,“因為,我想你了。”
“是嗎?我也是好想你……”她被自己惡心得一陣反胃。
“那為什么不來找我?”肖子騫捏著她的下巴,拉近自己。
“因為,我迷路了。”她覺得自己胡謅的功夫真是以日見長啊。
“長相思不如長相守啊,不如今夜我們就……”手被握得緊緊的,在七月絞盡腦汁想要怎么和他繼續(xù)瞎掰下去的時候,他的話戛然而止。
“公子!冷香姑娘她又犯病了!”一個眼尖的侍女發(fā)現(xiàn)了他們倆,焦急地過來道。
“情況怎么樣?請兩位大夫過來看了嗎?”肖子騫愣了愣,神色亦重。
侍女吃驚地打量著他懷中的七月,而七月清楚地看到她眼里流露出兩個字:奸情。
對方不屑地瞥了一眼七月,連忙回話:“已經(jīng)請了大夫了,不過情況還是不容樂觀。”
“我過去看看。”說罷,便放開七月往前走去。
侍女急忙跟上,還不忘回頭狠狠瞪了七月一眼,眼神凌厲,七月嚇得一愣。
果然是太張揚了嗎……
不過這下四處都這么亂,正好可以趁亂去藥房探索一番,有時間還可以去肖子騫的房間轉(zhuǎn)一轉(zhuǎn)。
打定主意,七月施展輕功飛上了一根粗的樹干,正欲奔向藥房卻被人一把摟住了腰肢。好家伙,她差點從樹上栽下來!
來不及驚呼卻已穩(wěn)當當?shù)芈舆^了數(shù)棵樹木,她定睛一看,是肖子騫深沉的側(cè)臉。
又被當場逮到啊……
“你想怎么樣?”七月儼然習慣了。
“和我去救人!”他篤定地道。
“啊,哦。”看病人總比被挑逗強。而一時著急,她也沒有問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是一個大夫的。只覺腰間一緊,就見他足下幾點,很快掠過屋頂和樹梢,猶如一只白鶴一般掠過黑夜。
不一會兒便停在了院子里,一陣香味撲鼻而來。
冷香閣。
七月見院子里站著很多下人,手里有的端著熱水,有的拿著毛巾,有的拿著各種草藥?吹剿麄儚奶於,又是一陣驚呼。當然不是驚呼公子的輕功多么高超,而是驚呼七月一腳不穩(wěn)直接撞翻了一盆熱水。
“好燙,好燙。”某人連忙吹著手掌,試圖緩解疼痛。
“趕緊進去救人。”
一聲冷斥穿過耳膜,再不似以往柔和,在夜里微微有些寒。第一次看到肖子騫臉上露出這樣凝重的神色,而他看到她又吹又跳的樣子,眉頭微蹙不滿。
她也意識到自己的不妥,忍下肌膚被燙得一陣火辣辣的痛楚,點了點頭:“好。”
眾人皆驚愕,這個新來的小女婢居然能救人?
進到屋子后,七月信手回頭把門關(guān)上:“外面太吵鬧了,生怕影響了病人。”
肖子騫應(yīng)了一聲。
屋子里充斥著一股濃重的藥味,憑多年行醫(yī)的經(jīng)驗,恐怕這個病人已經(jīng)病了很多年了,而且這個病還很棘手。
“用了這么多名貴的藥。”她低聲說了一句。
肖子騫側(cè)臉看了看她:“你懂?”
“我不懂你怎么會來找我?”她反笑。
肖子騫沒有解釋。
層層的粉色幔帳微微搖曳,屋子里四處都插著新鮮的梅花,是試圖用來緩解一下這陳舊的藥味吧。
屋內(nèi)只有兩位老大夫和一個侍奉她的婢女,而鋪著珍貴熊皮的軟榻上躺著一名女子。
“咳咳……”不斷有咳嗽聲傳來。
“冷香。怎么樣?大夫,她病情怎么突然加重了?”肖子騫先她一步過去,握起了那女子蒼白荏弱的手。
榻上人虛弱地喘著,但即使是在病中也依然美麗動人,處處是刻意打扮過的樣子,就連發(fā)鬢也不見一絲凌亂。
淡粉色的華衣裹身,內(nèi)里是翠綠的小襖,翠色和粉色相映,病態(tài)頓時去了不少。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
真猶如從畫中走出來的神女一般。
月見是那種冷艷的美,而她雖然冷,但實質(zhì)卻帶著一種嬌柔天然而成的嫵媚,不像這位美人。
“我來看看。”
“這位小姑娘是?”老大夫面面相覷,不過顧及主子在,心里雖然忿忿也沒有作聲。他們都看不好的病,請這個姑娘來何用。
冷香虛虛地望了一眼她,唇邊帶笑:“有勞姑娘了。”
七月?lián)u搖頭,當做響應(yīng),而后手指搭上她的手腕,靜心聽脈。
“余毒未清。”很快,她搖搖頭。
“我們都知道。”張大夫哼了一聲,“小小年紀,只懂一點藥石之理就拿出來賣弄。”
七月并不在意,繼續(xù)緩緩地道:“每天都進補各種名貴藥材,反而讓體質(zhì)越發(fā)虛弱,而且人參、靈芝這些東西都是大熱,而姑娘體內(nèi)的毒是大冷。”
張大夫?qū)χ髯有湃芜@個小姑娘看起來十分不平,拂去李大夫拽著他袖子的手,爭辯道:“那既然是大冷難道不是應(yīng)該用大熱來驅(qū)寒清毒嗎?”
“并不是這樣的,如果是一般的毒或許就可以了,但是這位小姐的毒素已深入五臟六腑,需要的是慢慢調(diào)理,慢慢誘出毒素,就好比一塊已經(jīng)燒熱了的磚石,突然之間放到冷水里……”
“我懂了。”肖子騫接上,“就會斷裂。”
“所以應(yīng)該用一些溫和的藥物,再輔上一味可以做引子的藥來引出毒素。”
“藥引這點,大夫做得又是對的。而她中的毒,是一種蠱毒,除非是蠱主本人親自引出最后的毒素,否則天下只有……”她的聲音沉下去,望著旁邊香爐里冉冉升起的青煙,一絲一縷地飄蕩,沉郁的香氣里夾著檀香,她現(xiàn)在才知道他身上的檀香是從哪里來的了。
是和這味藥一起混合的。
這味藥……龍涎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