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公私憎愛于天下人豈能無別，故而雜然者此人生，千狀萬態(tài)，終歸難以衡量。看之大觀，無論上下貴賤、苦樂相伴，幸福則均一者耳。人之職分，實千種萬類者也。雖從其一，奏偉功、揚芳名，終不足耳。而大苦之下可見大樂，則可謂天道酬人。此可知至公至平。試看古來偉人之行跡，辛苦艱難，一難將去一難又至，多無寧日。此豈非大苦者耶？然又觀其一言一行能左右天下之氣運，知其一舉一動能震撼乾坤，亦能感其無上愉快耳。況英名赫赫照青史，千秋之下猶為人敬仰者是也。此豈非人生一大快事哉？吾輩碌碌之徒如是，行尸走肉、蠢蠢爾無所作為，飽食暖衣間度過一生，倦怠天賦之職分，失人生之真義，靜動存亡于社會毫無影響，墳土未干其名早既為人所忘者也。此豈非人生悲痛之極哉？以知苦樂相伴幸福均一之妄說，無能設(shè)令為震天撼地之大業(yè)，猶誓不廢一事一業(yè)，芳名終不能垂竹帛之上，猶盟失照稗史野乘，浮利虛名固希求不足。然空以醉生夢死畢，神圣之天賦奈之何也？惟陽明先生能為此大苦大樂之人也，身起為文臣，建蓋世之偉功，烝烝英名永照千秋。真是可謂百世之上至百世之下感奮興起者也。先生終世遭逢辛苦，吾人即其行跡藉以磨練心膽、策振氣象之龜鑒者也。
凡聰明敏活、能洞察幾微，又能妙計案出者是有智之人；天真惻怛、感憤人類之不幸，感慨國家之非運者是有情之人；豪健勇猛、臨大節(jié)無為所動，大敵當(dāng)前無懼者是有意之人。有智之人得不惑，雖時難免失冷刻；有情之人待人接物有欽慕悅服之長所，然時難免馳于慷慨激越；有意之人臨事有泰然自若之利，然時難免壓制弱者之弊。庸常之人大抵偏長三者之一而止，若能二者兼達(dá)則必為杰士得成命世之偉業(yè)。況于能三者調(diào)和發(fā)達(dá)之人哉？先生屬于如何種類之人哉？有智之人、有情之人，或有意之人？之于其事跡所征，或如長于智，或如長于情，或如長于意，其或三者完備之者乎？夫先生明代大宗，為古今諸家所等見，近者我邦（日本）學(xué)者之言所征，齋藤拙堂①翁曾評道：“明氏中業(yè)最者當(dāng)推王新建，救戴銑，因忤劉瑾謫、遭杖恤，吾可見其氣節(jié)。能懷柔京軍無犯，阻許泰、張忠之計，吾可見其智略。南中數(shù)十年破定寇亂，旬月平朱宸濠，吾可見其用兵之神。《傳習(xí)錄》《五經(jīng)臆說》諸書難免遭后人議，然其要亦有一己見解，吾可見其學(xué)問之深。其余，騎射之微，筆札之小，以一無不曉也。而文章雅健，為一代大宗，可稱朱明第一人物。誰人謂不可哉？”蓋謂當(dāng)適評，陽明先生豪健是由其意志鞏固，思想深邃、武略縱橫是由其智力卓越，共語者感奮之、相接者悅服之是由其熱情所發(fā)，是由言語眉睫間之所表。茅鹿門②評先生道“文成公百世殊絕之人”，亦固毫無溢美之詞。抑或成大業(yè)之人專乘機在者，人生百事皆以用兵比況成敗之機，只在毫發(fā)之間。成功續(xù)以成功者則見機明敏乘之成勇壯者，但惟有拔群技倆，雖無一點邪欲之念，其舉動必丑陋不足觀。讀先生傳記者，復(fù)當(dāng)見其明敏乘之機、勇壯其行、熟察其心事之高潔者也。
夫英杰之士無待刺激能感奮興起，然常人所不能。剛毅之士無待輔助能堅忍不拔，然庸人所不能。雖設(shè)令英杰剛毅之士，亦猶得刺激輔助，愈以得勇邁強健者也。然則讀古來偉人傳記，追想其人物事業(yè)，翻其遺書感其英靈，有觸及神韻之效果。由智愚所異是觀，庸常之士率智識淺劣意志薄弱，故每見聞其心志所從難免動搖變移，吾人以是常講求刺激得輔助須之策，或與當(dāng)時杰士相交鑒其言動，或揭偉人肖像以強一己敬慕之意，或翻先賢傳記以盛一己私淑之意，或誦圣賢遺訓(xùn)為己修養(yǎng)之資，或玩哲人遺愛以賞其氣韻，或訪豪杰遺跡以追憶其之雄圖，或吊英雄墳?zāi)�，燒香獻花以慰其魂魄，孰可為精神修養(yǎng)一助也。若薄志弱行之徒為之，缺少適當(dāng)刺激輔助，放辟邪侈無所不至，遂一生禽獸一無是處。若彪悍獰猛之徒為之，缺少適當(dāng)制裁指導(dǎo)，殘虐暴戾無所不至，終必毒害至社會。
先生傳記有感奮人極大者，惰氣生時讀之生勇氣，邪念起時讀之歸正義之念，胸中沉郁時讀之灑然如洗，志氣浮靡時讀之活動心生，厭世之念起時讀之歸樂天之念，人生不安之念起時悟人生之穩(wěn)健，怨恨嫉妒之心生時讀之恰如把雪片投諸烘爐，浮榮虛譽之念起時讀之忽焉歸恬淡高潔，陷玄遠(yuǎn)空虛時讀之歸活用實學(xué)，流于支離散漫時讀之歸簡易直截，蓋先生一生極其多變又多趣。其多變多趣之所成即于上述諸件及讀者的刺激輔助成其所以者。余甚好翻讀古今人物傳記，然未曾有見如讀先生的傳記，趣味津津令人感奮興起者也。故爾余不顧文采谫陋，斗膽論述先生詳傳之所以然，乞請讀者勿責(zé)文辭拙劣，于言外則當(dāng)接近先生之風(fēng)流余韻耳！
高瀨惺軒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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