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華新本來打算輕輕松松地帶著盧花去溫暖的南方過,可是,想不到的事情總是會打亂計劃。他公司一批銷往歐洲的貨出現(xiàn)了意外的不合格,因為某一個細節(jié)的忽視,需要全部返工。已經(jīng)快要過年了,廠里的工人大部分都走了,華新不得不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不計成本地招聘熟練的縫紉工。于是,盧芽來到了華新的工廠。
盧芽本來就在那天回家,她買了份報紙想在車上打發(fā)時間,她看到了華新服裝廠的招聘啟事。她還沒看完,就跳起來給盧花打電話。
盧花,華新是不是你那家的主人?我記得以前看過名片,是叫這個名字吧?是吧?
那天盧花正在胡思亂想,她想起了六個月之前,那時候她中學畢業(yè)了,在家。她在家嫌娘啰唆,嫌樹上的蟬吵,她在家里成天心神不寧。
她要去南京找盧芽,盧芽回來過年的時候跟她說過,你畢業(yè)了就去南京找我。盧芽好像知道她考不上高中,考不上高中難道能像樹一樣種在村里?所以,她要去南京找盧芽。她十七歲了。她跟娘說,我十七歲了,我要去南京看看有沒有掙錢的機會。
娘有些不放心,娘說就去咱縣城看吧,挨家近。
縣城才多大?鄰村好多姑娘都去南京了。盧花看不上縣城。
娘晚上為她收拾了春夏秋冬的衣服,強行塞進家里唯一的一個有拉鏈的塑料背包里,塞啊塞啊,拉鏈塞壞了。只好又拿出來重新裝進蛇皮口袋里。蛇皮口袋不好看,逃荒一樣,她心里想。但是沒有辦法。她想等我到了南京,我到了南京有錢的話就先買一個包吧,買一個拉鏈不會壞的包。
她來南京的那時候是六月,天很熱,她就那樣渾身是汗地抱著蛇皮口袋坐了一段路的汽車,又上了一輛綠皮的火車。她的票上寫著無座。車上有很多空位。她不知道能不能坐,她是無座的。
來來來,小姑娘,坐這邊來。你老站著干什么,還抱這么大個包。叫她的人是個胖女人,胖女人旁邊坐著個男孩,男孩在胖女人的示意下,很不情愿地站起來,接過她的蛇皮包,扔到了行李架上。
你怎么老站在那里?胖女人等她坐好,又問了一遍。
我,我的票是無座的。她說。
。抗,你是第一次坐火車吧?胖女人大聲地笑起來,旁邊的男孩也將頭扭過來,他看了她一眼,有些鄙夷的樣子。
你去哪里?胖女人問。
南京。她說。
去南京干什么?
我去找盧芽,她過年回來的時候讓我去找她的。
盧芽在南京干什么?
掙錢!她掙了很多錢。她在南京兩年就掙了不少錢。她爹娘現(xiàn)在就在家享福,連地都不用下了。
盧芽做什么工作掙那么多錢?
我不知道。她說不辛苦的。她過年回來的時候可好看了,要是辛苦就不會那么好看了。
姑娘你多大了?
十七啦!盧芽十九了,比我大兩歲,不過她去南京的時候也是十七。
車又停下來了。
這車,屁大的站都停。那個男孩嘟囔了一句。
等你有錢了你坐一站都不停的快車好了。胖女人眼睛忽近忽遠地看著門口進來的人,不緊不慢地說。
盧花看著胖女人的眼睛,她想:盧芽說過外面壞人多好人少,老是跟你說話的也不一定是好人。那么,這個胖女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你看著吧,我會有錢的。男孩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是的,我也會有錢的。盧花想,我要是有錢了,就先買一個拉鏈不會壞的包。
現(xiàn)在盧花有錢了,但是她還是沒有去買包。她常常想,明天吧,明天我就去買包,可是現(xiàn)在,她好像也用不到她想要的包。她一直想要那種結實的可以塞下很多東西的還能當箱子用的大紅色的包,又洋氣又實用。可是現(xiàn)在,她要那個干什么?她有華新送給她的拎包、挎包、雙肩包,她一直想要的結實的箱子一樣的紅包已經(jīng)跟她沒什么關系了。
那天盧花在火車上做了個噩夢,夢見胖女人將她拐到了荒野,醒來手腳全麻了,她是被胖女人推醒的。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抬起頭,正好看到對面的胖女人,胖女人變得青面獠牙。然后她看到前后左右的人都看著她,窗戶開著,風呼呼地吹著盧花,她瞪著對面的胖女人。
你做不好的夢了吧?胖女人問她。
她瞪著胖女人,不說話。
媽你真會多管閑事,人家做夢也要煩。男孩顯得不耐煩,他掃了盧花一眼。
這時候走過來一個乘務員。
出什么事兒了嗎?乘務員問。
沒事,這孩子做夢。胖女人說。
哦,乘務員看了她一眼說,肯定是個噩夢。
請問,還有多久到南京?盧花拉住乘務員問。
快了,中途不讓車的話再有兩個小時就過長江了。乘務員說。
那還會不會讓車呢?
我們也不知道,慢車就是這樣的,說讓就要讓的。乘務員不想再解釋,一邊說一邊走了。
下次我一定不坐這個破車。男孩又嘟囔了一句,他對這車恨之入骨的樣子。
胖女人開始削一個蘋果。
胖女人將蘋果削好分成三瓣,遞給盧花一瓣。
不要不要,我包里有。盧花紅著臉推辭。
那一瓣三角狀的蘋果掉到了地上,又滾進了座位下面。盧花爬到車座下?lián)炱饋,她不好意思地握著那塊沾了灰土的蘋果。
不要了,臟了,現(xiàn)在車上也沒水洗了,扔掉吧。我這里還有。胖女人說。
不,我擦擦,扔掉可惜的。盧花用手擦了擦,又放在衣擺上擦了擦,然后將它送到嘴邊。這個蘋果很甜,她對胖女人說。
男孩又看了盧花一眼,他手上拿著果核,一抬手,果核飛出了窗外。
那個總是很不屑地斜著眼睛看她的男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盧芽的男朋友了,他非常喜歡盧芽,盧芽跟他約會、和他一起吃飯,但盧芽說不喜歡他,盧芽說,他要是有錢就喜歡了。盧花說,他沒錢。盧芽說,是啊,他沒錢,所以我不喜歡他。
現(xiàn)在,盧花穿著白底碎花的優(yōu)質(zhì)睡袍,她手里拿著一瓣蘋果,她不吃,她已經(jīng)吃厭了蘋果。她在想,那個男孩,以后會不會有錢呢?那輛綠皮列車聽說已經(jīng)淘汰了。但是,這一切會不會也是夢?
這時候,電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