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后面的張綺,對什么美男的興趣只有這般大,她喜歡的,也就是這個氣氛而已。站在歡喜喧囂的人群中,她會感覺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員。她的性格再沉靜,連續(xù)幾個月處于孤立排斥厭惡中,還是很讓人孤獨的。
這時,張綺瞟到,蕭莫看了她一眼后,提步朝門內(nèi)走去。略怔了怔,張綺忖道:他那一眼分明是在示意我跟上他。難道說,我那幅畫賣出去了?
想到畫卷賣出去了,張綺不由得激動起來?墒撬廊挥悬c猶豫,不敢提步。剛才蕭莫與張錦的親近,看到的人不少,若是再有人看到自己也與他走得近,不知那閑言閑語……
咬了咬唇后,張綺忖道:我小心一點便是。
側(cè)頭看了一下左右,見到幾個姑子已纏著張錦,隨著人流擁向前方。那張錦頻頻回頭尋向蕭莫,可哪里看得到他的人影?直到張錦不甘愿地隨著人流消失了,張綺才回頭走向宅子里。
走了一陣,她終于看到了蕭莫的背影。他走在春天樹木新發(fā)的林子中,腰背挺得筆直,長袍高冠,木屐飄然,實是說不出的灑脫和自在。張綺緊走幾步,忍不住又向四下張望著。
“沒有人的。”蕭莫低笑道,“不必緊張至斯。”張綺靦腆一笑,低著頭向他靠近。離他五步處,她便停下腳步盈盈一福。
蕭莫低頭看著她,見她嘴唇翕動,卻沒有發(fā)音,不由得笑道:“你便沒話跟我說?”
張綺扇動長長的睫毛,再次朝他一福,吞吞吐吐地說道:“蕭郎,不知那畫?”
蕭莫低啞的聲音如晨鐘暮鼓,動人心魄:“阿綺便只想問那畫?”
他的聲音似有情似無情,那般動聽,那么讓人心酥……
張綺抬起頭來。她的眼,對上了他的眼。
她愣愣地看向他。
迎上她純凈得有點木然,又滿是不解詢問的眼,蕭莫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伸手在額頭上一拍,嘟囔道:“俏媚眼拋給瞎子看了。”他的聲音含混不清,見到張綺還在傻乎乎、純真無比地看著自己,他咳嗽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個薄薄的,用綢包起來的物事放在張綺手中,“你那幅繡畫賣掉了,共得金八十兩。我想你一個姑子拿著那么多的黃金,怎么收都不安生,便幫你在邊郊置了十畝地和一個二進的小院子。這里面,便是那院子和田地的地契。”對上眨巴著眼的張綺,他笑容如春風(fēng),說不出的溫暖,“你不喜歡?”
她當然喜歡!
她以為,那畫最好,也不值八十兩金的。此次若不是蕭莫出手,而是她自己和阿綠,能得到三分之一的金已是了不起。更何況,她便是有了金,要置些什么,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是大不易。
現(xiàn)在蕭莫一次性給自己解決了。
這個世代雖然混亂,可建康一直安穩(wěn)。因為安穩(wěn),它的地價和房價也是居高不下,八十兩金能得到十畝地和一個小莊子,也是蕭莫使了力的。
她看著他,一時之間,竟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自己的感激。好一會兒,她盈盈一福,啞聲說道:“蕭郎之德,阿綺沒齒難忘。”
蕭莫輕聲道:“以后你可以過得輕松些了。”瞟了一眼遠方漸漸出現(xiàn)的人影,他轉(zhuǎn)身便走。走了十幾步后,他低沉溫柔的聲音飄然而來,“以后張錦再欺負你,且告訴我……”說罷飄然遠去。
目送著他離去后,張綺急急朝回走去。走著走著,她已是小跑。
她無法掩飾自己的興奮。她要馬上回到房中,看一看里面的地契和房契!
沖回房中,阿綠還沒有回來,張綺把房門一關(guān),便把錦包打開。里面果然是一張房契一張地契。兩張契紙上,張綺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寫在那里。張綺拿過一張契紙,對著陽光照了照,又照了照,不知不覺中,已是淚流滿面。
她有家了!
她終于有家了!
她居然在建康這等風(fēng)流之地,有個院子,還有十畝地。以后,便是被拋棄,便是被趕出家族,她也不會被餓死!
她不再是一無所有的了!
伸手堵著嘴,無聲地哭泣著的張綺,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時刻,外面突然發(fā)出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許是姑子們齊聲歡叫的緣故,那聲音特別尖亮。
張綺回過神來,掏出早就準備的木盒,把契紙收好后,再拿到早就挖好的坑洞埋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張綺一屁股坐在榻上,直覺得一顆心,總算落到了實處。縮在榻里,她傻傻歡笑了一陣。
她也知道,十畝地請人耕種,上交給她的糧食,也僅能維持她與阿綠的正常消耗,至于兩進的院子更是不大。那兩張契紙,真是僅僅讓她有片瓦遮身,有口糧進肚而已,可張綺還是覺得很開心。連帶的,她對蕭莫已是由衷地感激起來。
張綺傻傻地歡喜著,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一個婢女的叫聲:“阿綺小姑可在?主母喚你。”
張綺站了起來,她這陣子好像沒有做出格的事啊,無緣無故的,那個應(yīng)該把自己給忘記了的張蕭氏,怎么會要見自己?張綺把頭發(fā)向下扒拉幾下,應(yīng)道:“是荷姐姐嗎?阿綺這就出來。”出門對上這個尖臉清瘦的十六歲婢女,張綺笑得甜甜的,“勞煩姐姐了,阿綺這就隨你去。”
兩人一邊走著,張綺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道:“荷姐姐,母親為什么想到傳喚我?”她一臉擔憂著,“也不知我會不會受罰?”她聲音嬌脆,語調(diào)中有著十二三歲小姑子的天真。荷姐姐看了她一眼,忍不住說道:“好似提到了你的姐姐張錦……”
張錦?
在張綺低頭沉思時,兩人已經(jīng)一前一后,來到了張蕭氏所在的院落。
張綺候在門外時,已有兩個姑子依次退出。這兩個姑子張綺在學(xué)堂里見過,她們是與她共父的姐妹,與張錦不同,這兩人都是庶出的姑子。
這時,里面?zhèn)鱽韽埵捠系穆曇簦?ldquo;進來吧。”
“是。”張綺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跨入了堂房。
張蕭氏正盯著她。直到張綺大氣也不敢喘地在她面前站定,張蕭氏還在盯著她打量。
一陣難堪的安靜中,張蕭氏終于開口了:“聽說你與蕭莫很熟?”張綺一驚,愕然抬頭,怔怔地說道:“主母是說蕭郎?他何等身份,怎會與阿綺很熟。”
她的話說完了,張蕭氏卻是很久都沒有吭聲。
就在低著頭的張綺,忍不住要揣測她的心思時,張蕭氏的聲音傳來:“你這小姑子膽子不小,當著主母也敢胡言抵賴?”說到最后,已是聲音高提,表情冷厲!
撲通一聲,張綺跪在了地上。她白著小臉,慌亂地說道:“不是的,不是的。”連連搖頭,張綺淚水都出來了,“阿綺只是與蕭郎說過兩句話……阿綺這般地位相貌,哪有可能讓蕭郎另眼相看?便是他與阿綺說了話,那也是蕭郎心地仁善。”
張蕭氏盯了一眼涕淚橫飛的張綺,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
直到張綺把頭磕得砰砰作響,她才淡淡地說道:“起來吧。”
張綺咬著唇,慢慢爬起,這時的她,已完全低著頭,連呼吸聲也小了許多。
看來還是個知道敬畏的。張蕭氏又瞟了她一眼,慢騰騰地說道:“阿錦在祠堂里……你且去大夫人那里一趟,便說阿錦是你慫恿的。大夫人如果問起,你便說是你愛慕蕭莫。”
事發(fā)了!
低著頭的張綺,此刻唇抿得死緊。張錦犯錯,卻要她去抵罪!
她一個私生女兒,本就處境艱難,如果再失去閨譽,那是生是死、是做侍妾還是做奴婢,豈不是別人一句話就可以決定的?到那時,便是她的父親十二郎對她心存憐憫,也無法干涉了吧?
再說,這抵罪的事有了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
這事無論如何不能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