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家英偏在這時候醒了,睜開眼看了看路波,問,這是哪里啊,我怎么會在這里躺著?路波趕忙起身,認(rèn)真地看著她:“你醒了啊,可把我嚇壞了,把吳書記也嚇壞了?”
“天亮,天亮在哪?”鄧家英掙扎著想起身,被路波阻止住了。路波說:“書記到院長辦公室去了,你躺著別動。”
“告訴我,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去省城嗎,我怎么會在醫(yī)院?”鄧家英真是記不起了,她腦子里就急著小露。
“你呀——”路波嘆一聲,幫她把被子往上掖了掖,怕著涼,道:“做啥都玩命,還是年輕時候的性子,就不能柔點。流域都這樣了,你還折騰個啥嘛。”路波去流管處見鄧家英,鄧家英正在埋頭整理治理方案,那方案提出好久了,市里會議討論過多次,每次總有這樣或那樣的新想法提出,鄧家英就得一遍遍地改,改來改去,功夫都下在了紙上,實際效果一點也沒有。路波曾經(jīng)嘲諷過,說吳天亮越來越像官僚,越來越會做官樣文章,F(xiàn)在不嘲諷了,感覺很沒意思。他是對這條河不抱指望了,抱不起。希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重。一個被河傷了一輩子的人,再也傷不起傷不動了。
“不行,我不能這么躺著,我得去省城,我要見老秦。”鄧家英忽然說。
“這哪成,你都病這樣了,安心躺著。”正吵著,主治大夫進(jìn)來了,一看鄧家英醒了,臉上立馬有了喜色,簡單了解下病情,提議明天做全面檢查。鄧家英下意識地就說:“我不做檢查,我沒病,輸完這瓶液體我就走。”醫(yī)生笑笑,沒有反駁她,跟路波叮囑,有不良反應(yīng)隨時找他。
第二天醫(yī)院果真要給鄧家英做全面檢查,鄧家英死活不同意,吵鬧著要出院,結(jié)果驚動了吳天亮。吳天亮派市委秘書長過來,協(xié)助做工作。鄧家英還是不同意,她沖路波發(fā)脾氣:“還磨蹭什么,出院啊。”路波不敢不從,他在鄧家英面前向來如此。
主治醫(yī)生是個細(xì)心人,從鄧家英反常的表現(xiàn)中意識到什么,聯(lián)系到發(fā)病原因還有鄧家英的氣色等,心里有了疑惑。不過他沒把這些告訴別人,跟秘書長要了吳天亮辦公室電話,在電話里很鄭重地要求對鄧家英進(jìn)行全面檢查。吳天亮問有什么不對嗎?醫(yī)生說這個我不能肯定,但她的身體絕對有問題,我請領(lǐng)導(dǎo)能重視。吳天亮不說話了,過了半小時,來到醫(yī)院。鄧家英已經(jīng)跟路波離開了醫(yī)院。吳天亮又將主治醫(yī)生和院長叫來,當(dāng)著院長面,主治醫(yī)生什么也不說,只道是作為醫(yī)生,鄧家英沒在醫(yī)院做檢查,他心里不放心。吳天亮察覺出什么,讓主治醫(yī)跟他去辦公室。等到了市委,主治醫(yī)生才把心里疑惑說出來。吳天亮臉登時白了,慘白。
“不會吧?”半天,他喃喃道。
“但愿我的判斷有誤。”主治醫(yī)生說。吳天亮信得過這位醫(yī)生,去年他住院,就是這位主治醫(yī)看的,他沒再說話,但心里已經(jīng)在想辦法了。
鄧家英當(dāng)天就趕到省城,女兒鄧朝露不在。雜木河回來的第二天,鄧朝露陪讀博期間的一位女同學(xué)去了青海,同樣沒跟秦繼舟和所里打招呼。秦繼舟正在發(fā)火呢,鄧家英進(jìn)去了,秦繼舟脫口就說:“你來的正好,你這女兒是怎么教育的,眼里還有沒有組織,有沒有我這個老頭子?”鄧家英本來就委屈,從聽到女兒暗戀秦雨那一刻,她的委屈就像河一樣滾滾而來,這陣更像是火山,根本壓不住,一看秦繼舟盛氣凌人的樣子,不假思索就道:“我女兒怎么了,我女兒哪點讓您不順眼了,我把她交給您,讓您培養(yǎng)讓您教育,您又是怎么教育的?”
“我……”秦繼舟還是第一次遇到鄧家英沖他發(fā)火,一時張口結(jié)舌,怔然地看著鄧家英。鄧家英一不做二不休,連著又說了許多,全是委屈話傷心話,仿佛她今天來,就是沖秦繼舟倒苦水的。站在邊上的副所長章巖這時候才開口相勸:“大姐這是干嘛呀,生這么大氣不值,快請坐,我給大姐沏茶。”鄧家英也像是才發(fā)現(xiàn)房間里還有一個章巖,馬上收起臉上的不悅,換了笑臉道:“不好意思章所長,我今天……”
“沒事,沒事,誰也有不痛快的時候,大姐快坐,天熱,喝口茶消消火。”
秦繼舟卻說:“章巖你去忙吧,我跟家英同志有話說。”秦繼舟這是句牢騷話,剛才所以進(jìn)門就沖鄧家英發(fā)火,還是章巖惹的禍。章巖不停地到他面前告鄧朝露狀,把他給惹惱了。
章巖臉上表情一動,眼里閃過一縷嫉妒,說了句客氣話,走了。秦繼舟讓鄧家英坐,鄧家英愣是不坐,站在那里較勁兒。秦繼舟呵呵一笑:“怎么,脾氣越來越大了嘛。”
“我哪敢,我這命只能受氣。”
“怎么講?”
鄧家英忽然無語。她這么急著趕來,完全是為了小露。小露深愛著秦雨,天啊,小露深愛著秦雨。這鬼丫頭,半個字不向她透露,害得她還四處為她張羅對象呢。怪不得呢,鄧家英既驚又喜,隨后,就徹底不安了。小露沒了愛情,她的愛情還沒來及表達(dá),就丟了,丟了啊。鄧家英眼看要哭了,她原諒不了自己。
當(dāng)媽的怎么能疏忽到這程度!
現(xiàn)在,鄧家英想替女兒挽回,也想替自己抓住些什么。她一輩子不明不白,不能讓女兒也不明不白啊。可這些話她說不出,真的說不出。
她站在那里,僵僵的,恨恨艾艾的目光不知往哪擱,最后竟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秦家人就這么欺負(fù)我們母女啊……”完了一扭頭,沖出了那幢小樓。
秦繼舟這才察覺出什么,等追出小樓,鄧家英已沒了影。副所長章巖緊跟著走出來,問:“怎么走了,中午一起吃飯啊。”秦繼舟怒瞪一眼章巖,又往前追幾步,被幾個研究生擋住了。研究生拿著新寫的論文,想請教授指導(dǎo)。秦繼舟沒好氣地說:“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我沒心思!”
看著秦繼舟發(fā)火的樣,章巖竊竊一笑,拿出手機(jī),給楚雅發(fā)了條短信,哼著歌回去了。
鄧家英沒地方可去,她登記了賓館,可一分鐘也不想待在賓館,她來到黃河邊,望著滔滔東流的黃河水,望著泥沙俱下的這條河,腦子里閃過一幕幕畫面。這些畫面里有她的愛情,有她的悲苦、凄涼,還有無盡的恨……
是的,恨。鄧家英現(xiàn)在最恨的,怕就是秦繼舟,一個折磨她一生的男人,一個把她的心偷走卻再也不去光顧的男人。現(xiàn)在這個可惡的男人又利用他兒子,想讓她唯一的女兒重陷萬劫不復(fù)的深淵。上天啊,你怎么能這么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