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密東北鄉(xiāng)東南邊隅上那個小村,是我出生的地方。村子里幾十戶人家,幾十棟土墻草頂?shù)姆课菹∈璧財[布在膠河的懷抱里。村莊雖小,村子里卻有一條寬闊的黃土大道,道路的兩邊雜亂無章地生長著槐、柳、柏、楸,還有幾棵每到金秋就滿樹黃葉、無人能叫出名字的怪樹。路邊的樹有的是參天古木,有的卻細(xì)如麻桿,顯然是剛剛長出的幼苗。
沿著這條奇樹鑲邊的黃土大道東行三里,便出了村莊。向東南方向似乎是無限地延伸著的原野撲面而來。景觀的突變使人往往精神一振。黃土的大道已經(jīng)留在身后,腳下的道路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成了黑色的土路,狹窄,彎曲,爬向東南,望不到盡頭。人至此總是禁不住回頭;仡^時你看到了村子中央那完全中國化了的天主教堂上那高高的十字架上蹲著的烏鴉變成了一個模糊的黑點,融在夕陽的余暉或是清晨的乳白色炊煙里。也許你回頭時正巧是鐘聲蒼涼,從鐘樓上溢出,感動著你的心。黃土大道上樹影婆娑,如果是秋天,也許能看到落葉的奇觀:沒有一絲風(fēng),無數(shù)金黃的葉片紛紛落地,葉片相撞,索索有聲,在街上穿行的雞犬,倉皇逃竄,仿佛怕被打破頭顱。
如果是夏天站在這里,無法不沿著黑土的彎路向東南行走。黑土在夏天總是黏滯的,你脫了鞋子赤腳向前,感覺會很美妙,踩著顫顫悠悠的路面,腳的紋路會清晰地印在那路面上。但你不必?fù)?dān)心會陷下去。如果挖一塊這樣的黑泥,用力一攥,你就會明白了這泥土是多么的珍貴。我每次攥著這泥土,就想起了那些在商店里以很高的價格出售的那種供兒童們捏制小雞小狗用的橡皮泥。它仿佛是用豆油調(diào)和著揉了九十九道的面團(tuán)。祖先們早就用這里的黑泥,用木榔頭敲打它幾十遍,使它像黑色的脂油,然后制成陶器、磚瓦,都在出窯時呈現(xiàn)出釉彩,盡管不是釉。這樣的陶器和磚瓦是寶貝,敲起來都能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繼續(xù)往前走,假如是春天,草甸子里綠草如氈,星星點點、五顏六色的小小花朵,如同這氈上的美麗圖案?罩续B聲婉轉(zhuǎn),天藍(lán)得令人頭暈?zāi)垦。文背紅胸的那種貌似鵪鶉但不是鵪鶉的鳥兒在路上蹣跚行走,后邊跟隨著幾只剛剛出殼的幼鳥。還不時地可以看到草黃色的野兔兒一聳一聳地從你的面前跳過去,追它幾步,是有趣的游戲,但要想追上它卻是妄想。門老頭子養(yǎng)的那條莽撞的瞎狗能追上野兔子,那要在冬天的原野上,最好是大雪遮蓋了原野,讓野兔子無法疾跑。
前面有一個池塘,所謂池塘,實際上就是原野上的洼地,至于如何成了洼地,洼地里的泥土去了什么地方,沒人知道,大概也沒有人想知道。草甸子里有無數(shù)的池塘,有大的,有小的。夏天時,池塘里積蓄著發(fā)黃的水。這些池塘無論大小,都以極圓的形狀存在著,令人猜想不透,猜想不透的結(jié)果就是浮想聯(lián)翩。前年夏天,我?guī)б晃慌笥褋砜催@些池塘。剛下了一場大雨,草葉子上的雨水把我們的褲子都打濕了。池水有些混濁,水底下一串串的氣泡冒到水面上破裂,水中洋溢著一股腥甜的氣味。有的池塘里生長著厚厚的浮萍,看不到水面。有的池塘里生長著睡蓮,油亮的葉片緊貼著水面,中間高挑起一支兩支的花苞或是花朵,帶著十分人工的痕跡,但我知道它們絕對是自生自滅的,是野的不是家的。朦朧的月夜里,站在這樣的池塘邊,望著那些閃爍著奇光異彩的玉雕般的花朵,象征和暗示就油然而生了。四周寂靜,月光如水,蟲聲唧唧,格外深刻。使人想起日本的徘句:“蟬聲滲到巖石中。”聲音是一種力呢還是一種物質(zhì)?它既然能“滲透”到磁盤上,也必定能“滲透”到巖石里。原野里的聲音滲透到我的腦海里,時時地想起來,響起來。
我站在池塘邊傾聽著唧唧蟲鳴,美人的頭發(fā)閃爍著迷人的光澤,美人的身上散發(fā)著蜂蜜的氣味。突然,一陣濕漉漉的蛙鳴從不遠(yuǎn)處的一個池塘傳來,月亮的光彩紛紛揚揚,青蛙的氣味涼森森地粘在我們的皮膚上。仿佛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全體青蛙都集中在這個約有半畝大的池塘里了,看不到一點點水面,只能看到層層疊疊地在月亮中蠕動鳴叫的青蛙和青蛙們?nèi)吥切┌咨臍饽摇T铝梁颓嗤軅兓煸谝黄,聲音原本就是一體——自然是人的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在天安門集會,青蛙在池塘里開會。
還是回到路上來吧,那條黃沙的大道早就被我們留在了身后,這條黑色的膠泥小路旁生了若干的枝杈,一條條小徑像無數(shù)條大蛇盲目爬動時留下的痕跡,復(fù)雜地臥在原野上。你沒有必要去選擇,因為每一條小徑都與其它的小徑相連,因為每一條小路都通向奇異的風(fēng)景。池塘是風(fēng)景。青蛙的池塘。蛇的池塘。螃蟹的池塘。翠鳥的池塘。浮萍的池塘。睡蓮的池塘。蘆葦?shù)某靥。水葒的池塘。冒泡的池塘和不冒泡的池塘。沒有傳說的池塘和有傳說的池塘。
傳說明朝的嘉靖年間,有一個給地主家放牛的孩子,正在池塘邊的茅草中蹲著干一件事兒,聽到有兩個男人的聲音在池塘邊上響起。談話的大意是:這個池塘是一穴風(fēng)水寶地,半夜三更時會有一朵奇大的白蓮花苞從池塘中升起。如果趁著這蓮花開放時,把祖先的骨灰罐兒投進(jìn)去,注定了后代兒孫會高中狀元。這個放牛娃很靈,知道這是兩個會看風(fēng)水的南方蠻子。他心中琢磨:我給人家放牛,一個大字不識,一輩子不會有什么出息了,但如果我有中了狀元的兒子,子貴父榮,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盡管我現(xiàn)在還沒有老婆,但老婆總是會有的。放牛娃回去把父母連同爺爺奶奶的尸骨起出來,燒化了,裝在一個破罐子里,選一個月明之夜,蹲在池邊茅草里,等待著。夜半三更時,果然有一個比牛頭還要大的潔白的荷花苞兒從池塘正中冒了出來,緊接著就緩緩地開放,那些巨大的花瓣兒在月光的照耀下像什么只能由您自己去想象。等到花兒全部放開時,總有磨盤那般大小,香氣濃郁,把池塘邊上的野草都熏蔫了。放牛娃頭暈眼花地站起來,雙手捧住那個祖先的骨灰罐子,瞄得真切,投向那花心,自然是正中了。香氣大放了一陣,接著就收斂了,那些花瓣兒也逐漸地收攏,縮成了初出水時的模樣,緩緩地沉下水去。放牛娃在池邊干完了這一切,仿佛在夢境中。月亮明晃晃地高掛在天中,池塘中水平如鏡,萬籟俱寂,遠(yuǎn)處傳來野鵝的叫聲,仿佛夢囈。此后放牛娃繼續(xù)放他的牛,一切如初,他把這事兒也就淡忘了。一天,那兩個南方蠻子又出現(xiàn)在池塘邊,其中一位,頓足長嘆:“晚了,被人家搶了先了。”放牛娃看到這兩個人痛心疾首的樣子,心中暗暗得意,裝出無事人的樣子,上前問訊:“二位先生,來這里干什么?懷里抱著什么東西?”那兩個人低頭看看懷中的骨灰罐子,抬頭看看放牛娃,眼中射出十分銳利的光線。后來,這兩個蠻子從南方帶來了兩個美女,非要送給放牛娃做老婆,所有的人都感到這事情不可思議,只有放牛娃心中明白。但送上門來的美女,不要白不要,于是就接受了,房子也是那兩個蠻子幫助蓋好。過了幾年,兩個女人都懷了孕。一天,趁放牛娃不在家,兩個南方人把兩個女人帶走了。放牛娃回來后,發(fā)現(xiàn)女人不在了,招呼了鄉(xiāng)親,騎馬去追,追上了,不讓走,南方人也不相讓,相持不下,最終由鄉(xiāng)紳出面達(dá)成協(xié)議,兩個女人,南方人帶走一個,給放牛娃留下一個。過了半年,兩個女人各生了一個兒子。長大后,都聰慧異常,讀書如吃方便面,先生們?nèi)缱唏R燈般地?fù)Q。十幾年中,都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舉人,然后進(jìn)京考進(jìn)士。南方的那位,在北上的船頭上,豎起了一面狂妄的大旗,旗上繡著:“頭名狀元董梅贊,就怕高密哥哥小藍(lán)田。”進(jìn)場后,都是下筆千言,滿卷錦繡。考試官難分高下,只好用走馬觀榜、水底摸碑等方式來判定高低。董梅贊在水底摸碑時耍了一個心眼,將天下太平的“太”字一點用泥巴糊住,使他的同父異母哥哥摸成了天下大平,于是,董梅贊成了狀元,而藍(lán)田屈居榜眼……這個傳說還有別樣的版本,但故事的框架基本如此。
如果干脆舍棄了道路,不管腳下是草叢還是牛糞,不要怕踩壞那一窩窩鮮亮的鳥蛋和活生生的鳥雛,不要怕被刺猬扎了你嬌嫩的腳踝,不要怕花朵染彩了你潔凈的衣裳,不要怕酢漿草的氣味熏出你的眼淚,我們就筆直地對著東南方向那座秀麗的、孤零零的小山走吧。幾個小時后,站在墨水河高高的、長滿了香草、開遍了百花的河堤上,我們已經(jīng)把那個幸運的放牛娃和他的美麗的傳說拋在了腦后,而另外一個或是幾個在河堤上放羊的娃娃正在睜大了眼睛,好奇地看著你。他們中如果有一個獨腿的、滿面孤獨神情的少年,你千萬可別去招惹他啊,他是高密東北鄉(xiāng)最著名的土匪許大巴掌一脈單傳的重孫子。許大巴掌曾經(jīng)與在膠東縱橫了十六年的八路軍司令許世友比試過槍法和武術(shù)。“咱倆都姓許,一筆難寫兩個許字。”這句很有江湖氣的話不知道出自哪個許口。至今還在流傳著他們在大草甸子里比武的故事,流傳的過程也就是傳奇的過程。那孤獨的獨腿少年站在河堤上,揮動著手中的鞭子,抽打著堤岸上的野草,一鞭橫掃,高草紛披,開辟出一塊天地。那少年的嘴唇薄得如刀刃一樣,鼻子高挺,腮上幾乎沒有肉,雙眼里幾乎沒有白色。幾千年前蹲在渭河邊上釣魚的姜子牙,現(xiàn)在就蹲在墨水河邊上,頭頂著黑斗笠,身披著黑蓑衣,身后放一只黑色的魚簍子,宛如一塊黑石頭。他的面前是平靜的河水,野鴨子在水邊淺草中覓食,高腳的鸕鷥站在野鴨們背后,尖嘴藏在背羽中。明晃晃一道閃電,喀啦啦一聲霹靂,頭上的黑云團(tuán)團(tuán)旋轉(zhuǎn),頃刻遮沒了半邊天,青灰色的大雨點子急匆匆地砸下來,使河面千瘡百孔。一條犁鏵大小的鯽魚落在了姜子牙的魚簍里。河里有些什么魚?黑魚、鲇魚、鯉魚、草魚、鱔魚。泥鰍不算魚,只能喂鴨子,人不吃它。色彩艷麗的“紫瓜皮”也不算魚,它活蹦亂跳,好像一塊花玻璃。鱉是能成精作怪的靈物,尤其是五爪子鱉,無人敢惹。河里最多的是螃蟹,還有一種青色的草蝦子。這條河與膠河一樣是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母親河。膠河在村子后邊,墨水河在村子前面,兩條河往東流淌四十里后,在咸水口子那里匯合在一起,然后注入渤海的萬頃碧波之中。有河必有橋,橋是民國初年修的,至今已經(jīng)搖搖欲墜。橋上曾經(jīng)浸透了血跡。一個紅衣少女坐在橋上,兩條光滑的小腿垂到水面上。她的眼睛里唱著五百年前的歌謠。她的嘴巴緊緊地閉著。她是孫家這個陰鷙的家族中諸多美貌啞巴中的一個。她是一個徹底的沉默,永遠(yuǎn)緊繃著長長的秀麗的嘴巴。那一年九個啞巴姐妹疊成了一座高高的寶塔,塔頂上是她們的夜明珠般的弟弟——一個伶牙俐齒的男孩子。他踩在姐姐們用身體壘起來的高度上,放聲歌唱:“桃花兒紅,蓮花兒白,蓮花兒白白如奶奶……”這歌聲也照樣地滲透在他的姐姐們的眼睛里。每當(dāng)我注視著孫家姐妹們冷艷的鳳眼,便親切地聽到了那白牙紅唇的少年的歌唱。這歌唱滲透到他的姐姐們豐滿的乳房里,變成青白的乳汁,哺育著面色蒼白的青年。
發(fā)生在這座老弱的小石橋上的故事多如牛毛。世間的書大多是寫在紙上的,也有刻在竹簡上的,但有一部關(guān)于高密東北鄉(xiāng)的大書是滲透在石頭里的,是寫在橋上的。
過了橋,又上堤,同樣的芳草野花雜色爛漫的堤,站上去往南望,土地猛然間改變了顏色:河北是黑色的原野,河南是蒼黃的土地。秋天,萬畝高粱在河南成熟,像血像火又像豪情。采集高粱米的鴿子們的叫聲竟然如女人的悲傷的抽泣。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滴水成冰的寒冬,大地沉睡在白雪下,初升的太陽照耀,眼前便展開了萬丈金琉璃。許多似曾相識的人在雪地上忙碌著,他們仿佛是從地下冒出來的。這就是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雪集”了。“雪集”者,雪地上的集市也。雪地上的貿(mào)易和雪地上的慶典,是一個將千言萬語壓在心頭,一出聲就要遭禍殃的儀式。成千上萬的東北鄉(xiāng)人一入冬就盼望著第一場雪,雪遮蓋了大地,人走出房屋,集中在墨水河南那片大約有三百畝的莫名其妙的高地上。據(jù)說這塊高地幾百年前曾經(jīng)是老孫家的資產(chǎn),現(xiàn)在成了村子里的公田。據(jù)說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領(lǐng)導(dǎo)人要把這片高地變成所謂的開發(fā)區(qū),這愚蠢的念頭遭到了村民的堅決抵制。圈地的木橛子被毀壞了幾十次,鄉(xiāng)長的院子里每天夜里都要落進(jìn)去一汽車破磚碎瓦。
我多么留戀著跟隨著爺爺?shù)谝淮稳ペs“雪集”的情景啊。在那里,你只能用眼睛看,用手勢比劃,用全部的心思去體會,但你絕對不能開口說話。開口說話會帶來什么后果?我們心照不宣。“雪集”上賣什么的都有,最多的是用蒲草編織成的草鞋和各種吃食。主宰著“雪集”的是食物的香氣:油煎包的香氣,炸油條的香氣,燒豬肉的香氣,烤野兔的香氣……女人們都用肥大的袖口捂住嘴巴,看起來是為了防止寒風(fēng)侵入,其實是要防止話語溢出。我們這里遵循著這古老的約定:不說話。這是人對自己的制約,也是人對自己的挑戰(zhàn)。蘇聯(lián)的著名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主人公保爾•柯察金說不抽煙就不抽煙了,高密東北鄉(xiāng)人民說不說話就不說話了。會抽煙不抽煙是痛苦,但會說話不說話卻是樂趣。難得的是來這里的人都憋著不說話。當(dāng)年我親眼目睹著因為不說話使“雪集”上的各項交易以神奇的速度進(jìn)行著。因為不說話,一切都變得簡捷明了,可見人世上的話,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廢話,都可以省略不說。閉住你的嘴巴,省出力量和時間來思想吧。不說話會讓你捕捉到更多的信息。關(guān)于顏色,關(guān)于氣味,關(guān)于形狀。不說話使人處在一種相互理解的和諧氣氛中,不說話使人避免了過分的親昵也避免了爭斗,不說話使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拉上了一層透明的帷幕,由于有了這層帷幕,彼此反倒更深刻地記住了對方的容貌。不說話你能更多地聽到美好的聲音。不說話女人的嫣然一笑更加賞心悅目、心領(lǐng)神會。你愿意說話也可以,但只要你一開口,就會有無數(shù)的眼睛盯著你,使你感到無地自容。大家都能說話而不說,你為什么偏要說?人民的沉默據(jù)說是一個可怕的征兆,當(dāng)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詈罵著時,這個社會還有救;當(dāng)人民都冷眼不語裝了啞巴時,這個社會就到了盡頭。據(jù)說有一個外鄉(xiāng)人來到“雪集”,納悶地說:“你們這里的人都是啞巴嗎?”他受到了什么樣的懲罰?請你猜猜看。
不要在此流連,關(guān)于“雪集”,我會在一部長篇小說里再次對你說起,非常的詳細(xì)。下面,請你注意那條狗。那條瞎眼的狗,在雪地上追逐野兔。我在本文開篇時為這條狗下了一個定語:莽撞。其所以莽撞,是因為瞎眼;正因為盲目,所以就莽撞。其實他追逐著的,僅僅是野兔的氣味和聲音。但它最終總是能一口咬住野兔子。使我想起了德國作家聚帕特里克•斯金德的小說《香水》,那里邊有一個怪人,通過對氣味的了解,比所有的人都更加深刻地了解了這個世界。日本的盲音樂家宮城道雄寫道:“失去了光之后,在我的面前卻展現(xiàn)出無限復(fù)雜的音的世界,充分地彌補(bǔ)了我因為不能接觸顏色造成的孤寂。”這位天才還聽到了聲音的顏色,他說音和色密不可分,有白色的聲音,黑色的聲音,紅色的聲音,黃色的聲音,等等,也許還有一個天才,能聽出聲音的氣味來。
就不去西南方向的沼澤地了吧?也不去東北方向的大河入海處了吧?那兒的沙灘上有著碩果累累的葡萄園。也不去逐個地游覽高密東北鄉(xiāng)版圖上那些大小村鎮(zhèn)了吧?那兒的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的燒酒大鍋、染布的作坊、孵小雞的暖房、訓(xùn)老鷹的老人、紡線的老婦、熟皮子的工匠、談鬼的書場等等等等都沉積在歷史的巖層中,跑不了的。請看,那條莽撞的狗把野兔子咬住了。叼著,獻(xiàn)給它的主人,高壽的門老頭兒。他已經(jīng)九十九歲。他的房屋坐落在高密東北鄉(xiāng)最東南的邊緣上,孤零零的。出了他的門,往前走兩步,便是一道奇怪的墻壁,墻里是我們的家鄉(xiāng),墻外是別人的土地。
門老頭兒身材高大,年輕時也許是個了不起的漢子。他的故事至今還在高密東北鄉(xiāng)流傳。我最親近他捉鬼的故事。說他趕集回來,遇到一個鬼,是個女鬼,要他背著走。他就背著她走。到了村頭時鬼要下來,他不理睬,一直將那個鬼背到了家中。他將那個女鬼背到家中,放下一看,原來是個……這個孤獨的老人,曾經(jīng)給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當(dāng)過馬夫。據(jù)說他還是共產(chǎn)黨員。從我記事起,他就住在遠(yuǎn)離我們村子的地方。小時候我經(jīng)常吃到他托人捎來的兔子肉或是野鳥的肉。他用一種紅梗的野草煮野物,肉味于是鮮美無比,宛如動聽的音樂,至今還繚繞在我的唇邊耳畔。但別人找不到這種草。前幾年,聽村子里的老人說,門老頭兒到處收集酒瓶子,問他收了干什么,他也不說。終于發(fā)現(xiàn)他在用廢舊的酒瓶子壘一道把高密東北鄉(xiāng)和外界分割開來的墻。但這道墻剛剛砌了二十米,老頭兒就坐在墻根上,無疾而終了。
這道墻是由幾十萬只酒瓶子砌成,瓶口一律向著北。只要是刮起北風(fēng),幾十萬只酒瓶子就會發(fā)出聲音各異的呼嘯,這些聲音匯合在一起,便成了亙古未有的音樂。在北風(fēng)呼嘯的夜晚,我們躺在被窩里,聽著來自東南方向變幻莫測、五彩繽紛、五味雜陳的聲音,眼睛里往往飽含著淚水,心中常懷著對祖先的崇拜、對大自然的敬畏、對未來的憧憬、對神的感謝。
你什么都可以忘記,但不要忘記這道墻發(fā)出的聲音。因為它是大自然的聲音,是鬼與神的合唱。
會唱歌的墻昨天倒了,千萬只破碎的玻璃瓶子,在雨水中閃爍清冷的光芒繼續(xù)歌唱,但較之以前的高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雨中的低吟了。值得慶幸的是,那高唱,那低吟,都滲透到了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人的靈魂里,并且會世代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