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阿貞走得沒有遺憾,長尾點點頭,輕聲答道:“阿貞,我愿意等待,你是我的最愛,也是我終生的牽掛。要知道,我倆是命中注定的夫妻呀!”
“難道你不懷疑我們還能在陽間再見嗎,長尾哥哥?”阿貞一臉感動地望著長尾,一邊小聲地問道。
“這……”長尾猶豫了幾秒后,堅定地說道,“雖然這件事聽起來匪夷所思,但是我會留意的。只不過,我擔心你可能借他人的肉體還魂,或者你也許會使用其他名字出現(xiàn)在我眼前,到時候我怎么確認哪個人是你呢?無論如何,我們得事先說清楚,看看能不能找個方便識別的信物,到時候好相認?”
阿貞幽幽地嘆息道:“不,這些我都沒法辦到。只有上蒼才會知道我們會在哪兒相會。我只能向你保證,只要長尾哥哥不嫌棄我,歡迎我回來的話,阿貞就一定會回到你身邊。……請你千萬要記住我的話。”
阿貞強撐著說完這段話后,氣若游絲,深情地看了長尾最后一眼后,便合上眼,安靜地離去了。
長尾打心眼里愛慕著阿貞,眼見著戀人離世,他頓時崩潰,痛苦得無以復加。長尾親手為阿貞做了一個靈位牌,供奉在家中的佛壇里,每天焚香祭拜,誦經念佛。
阿貞死后,長尾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他回想起阿貞臨終前所說的每一句話,心中暗暗下定決心:無論阿貞借用誰的肉體歸來與他相認,他一定會與她結為夫妻。另一方面,為了告慰阿貞的在天之靈,他將心中的想法訴諸筆端,寫下了一封信,將書信藏封在阿貞的靈位牌旁。
可是,長尾畢竟是家中的獨子,他的父母自然不能允許他就這么斷了家中的香火。于是,孝順的長尾不得不在家人的壓力下,不得已,與父親挑選的另外一名女子結為夫妻。
婚后,長尾依然每天都堅持給阿貞的靈位牌上香祭拜。他對阿貞的思念之情,隨著日子的一天天過去,反而有增無減。雖然阿貞已經離去多年,但是她的一顰一笑,都深深地刻在長尾的腦海中,并不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有所磨滅。
但是,阿貞的身影和容貌,都只能在長尾的記憶中存活。阿貞的歡聲笑語,卻永遠地消失在歲月中,再也聽不到了。
時光荏苒,轉眼過了好些年。
這些年,長尾幾乎嘗盡了人生的所有不幸:先是父母相繼去世,然后又是妻子重病身亡,唯一的幼子最終也不幸夭折。一連串的噩耗和變故,使得所有親人都與他陰陽相隔,孤零零地活在這世上。
為了忘卻心中的苦痛,長尾決定離開空空如也的家,收拾行囊,踏上旅途,一個人云游四海,尋找心靈依托之地。
一天,長尾來到了一個叫伊香保村的地方,天色已黑,因此他決定在此留宿。這里四面環(huán)山,風景優(yōu)美,水霧繚繞,是遠近有名的療養(yǎng)勝地和溫泉之鄉(xiāng)。
長尾找到了附近的客棧,打算多逗留幾天。
他走進客棧,發(fā)現(xiàn)客棧里有一位很年輕的侍女,她長得美麗動人,長尾第一眼見到她,就感覺十分熟悉,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親近之感。他仔細盯著這位侍女看,發(fā)現(xiàn)她的眉眼間竟然跟死去多年的阿貞十分相似,她的一顰一笑,活脫脫就是在世時的樣子,跟長尾記憶中的阿貞簡直一模一樣!
“難道……難道這是做夢嗎?她竟然長得……跟阿貞一模一樣!”長尾呆呆地注視了良久,又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直到手臂上傳來清晰的痛感,他才終于確定,眼前的一幕都是真實的,并不是他在做夢。
那個女子一直忙碌著,點燈、送酒、準備飯菜,又幫忙打理客房,鋪床疊被,進進出出,來回奔波。舉手投足之間,活脫脫就是一個再世的阿貞——那個與長尾立下了生死契約的美麗女子。
往日的記憶此刻全面蘇醒,初戀時的甜蜜和幸福重新回到了長尾的感知中,他頓時熱淚盈眶,按捺不住心底長久的思念,輕聲呼喚出侍女的名字。
女子應了一聲,轉過頭來,她的聲音清脆甜美,如同清晨時林間小鳥的叫聲,長久以來在長尾心底揮之不去的陰霾終于漸漸散開,得見新的曙光。
長尾鼓足勇氣,開口問道:“姑娘,恕在下冒昧,剛才進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你,我?guī)缀醵紘樍艘惶,因為你長得跟我以前認識的一個朋友非常像。我能不能問一下,你今年多大了,在哪里出生的呢?”
那女子正想開口,突然間,她臉色一變,就像突然間換了一個人一樣,說話的語氣和聲調都變了,用當年阿貞的聲音回答道:“我是阿貞,出生在越前國,我的未婚夫名字叫長尾,從我們倆還未出生的時候起,就已經注定要結為夫妻的?墒牵吣昵埃也恍乙虿∪ナ。臨死之前,我跟長尾哥哥約定,一定要等著我回來,與他再續(xù)前緣。長尾哥哥……你還記得嗎,你曾經將你的誓約寫好了按上手印,放在我的靈位面前,F(xiàn)在,我終于回來了……我們終于又見面了!”
女子說完這些話,立刻不省人事,癱軟在地上,昏睡過去。
等到女子再度清醒過來時,她渾然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就像失憶了一般,再也想不起來了。
后來,長尾便和這女子成了親,小夫妻倆恩恩愛愛,日子過得甜蜜而溫馨。但是,每當長尾問起妻子以前的事的時候,她總會回答:“我不記得了呀!”就連前世叫什么,在哪里長大,她都絲毫沒有印象,更別說記得他們倆締結的生死盟約了。
前塵往事的林林總總,早在他們倆重逢的那一刻,永遠地消逝。不過,對長尾和阿貞來說,前世的羈絆已經不那么重要了,珍惜當下,憐取眼前人,才是最值得做的事情。
許久以前,在大和國的十市郡地區(qū),住著一位名叫宮田安藝之助的鄉(xiāng)士(日本封建時代相對上士、番士而言的武士階級,通常地位較低)。
安藝之助家的庭院中,有一棵高大而挺拔的古杉樹,在烈日炎炎的夏天,安藝之助經常在古杉木下納涼休憩。
這一天的午后,安藝之助邀請了兩位鄉(xiāng)士好友,又準備了小酒佳肴,一起到樹下喝酒聊天。他們一邊品嘗著醇香的美酒,一邊高談闊論,在古杉樹下談笑風生。
或許是因為天氣炎熱,微風陣陣拂來,加上酒精的作用,一時之間,安藝之助只覺得困意上涌,昏昏欲睡。于是,他便向兩位友人說了聲抱歉,然后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地方躺了下來,呼呼大睡。
在迷迷糊糊之間,安藝之助做了個夢。
他隱隱約約地看到,在自家的庭院中間,出現(xiàn)了一列壯觀而又氣派的隊伍,就好像達官貴人出巡一般,越過附近的山丘,緩緩地走過來。
于是,安藝之助不禁站起身來,想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隊伍越走越近,果然既威武又氣派,排場很大。走在隊伍最前頭的,是身著華服的年輕侍傭,他們集體拉著一輛豪華的宮車,那大車色彩鮮亮,冠蓋還垂著長長的寶藍絲絹,極為講究,貴氣十足。
隊伍浩浩蕩蕩地來到安藝之助家大門口停下,這時,一位氣質高雅、風度翩翩的男子緩緩地從隊伍中走出來,向安藝之助走近,用極為禮貌、尊敬的語氣開口說道:
“恕在下無禮,我是常世國的臣子,敝國國王下令派我前來拜訪您,向您請安。同時要我傳達旨意:國王希望您能親自前往敝國,與國王共商要事。接迎公子的車駕已經在外等候,望請公子即刻動身,隨我前往。”
事發(fā)突然,安藝之助頭一次得見如此陣勢,驚訝之余,激動地連話都說不出來。這時,他的意志突然變得模糊起來,身體也漸漸脫離了自己的控制,迷迷糊糊地便跟著常世國王的大臣登上了宮車。同時,家臣向前面拖引宮車的侍傭們揮了揮手,侍傭放下宮車兩旁的門簾,載著安藝之助緩緩地向南駛去。
過了一會兒,車駕在一幢裝修得極具中國風的宮殿前停了下來,屋宇雕梁畫棟,氣勢宏偉,甚為壯觀,安藝之助前所未見,不由得連連贊嘆。
正當安藝驚嘆之時,那位大臣率先下了車,向他鞠躬作揖道:“我先進去稟告國王,請您稍候。”隨即,他便不見了蹤影。
過了片刻,兩位身穿紫色衣袍,戴著高貴禮帽,氣質出眾的人從門里走出來。他們先是深深地鞠了個躬,然后伸出手來,畢恭畢敬地攙扶他走下宮車,又帶領他越過宮門,穿過無數(shù)廣闊的庭院,又通過正面寬達數(shù)里的正殿大門,之后來到寬闊華麗的貴賓室里。
兩人等安藝之助上座之后,便謙卑地退到一邊,隨后,又有侍女端著茶點走了過來,請安藝之助品嘗。
安藝之助用過餐點茶飲之后,兩位穿著紫色宮服的人又上前行禮,并且用十分尊敬的口氣向他說道:“非常抱歉,我們需要向您稟告的是……這次國王特地恭請您來此地,是因為……國王希望您能與公主結為夫妻,成為我們常世國的駙馬……而今天,他希望您與公主舉行婚禮……請您稍候片刻,我們即刻就將帶您覲見國王……國王的尊駕已在殿前等候您多時……不過,在此之前,煩請您先行換上已為您訂做好的宮服。”
說完,兩位紫衣男子便起身往一個有著鑲金大柜子的置衣間走去。兩人打開柜子,從中挑選出做工精細、裁剪精良的宮服及各種衣帶、頭冠,又服侍安藝之助穿戴整齊。
經過這一番修飾后,安藝之助整個人容光煥發(fā),氣宇軒昂,儼然一派駙馬爺?shù)耐L凜凜。
一切準備就緒后,安藝之助隨著紫衣男子來到正殿前。
常世國的國王此刻正端坐在正前方的龍座上,頭上戴著黑色高冠,身著華麗黃袍。文武百官左右排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就如寺院的雕像般,個個神情肅穆,眉頭深鎖。
安藝之助走到龍座前,他依照宮規(guī),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向國王連拜三拜。
國王示意他起身,然后用寬厚慈愛的語氣向他說道:“今日特意把你請到這里來,正如侍衛(wèi)所言,朕決定招你為王婿,F(xiàn)在,朕將親自為你們舉行婚禮。”
國王說完,喜慶的樂聲隨即響起,一群身姿曼妙的宮女優(yōu)雅地排成長列,從羅帳中緩緩走出,引領著安藝之助向公主的宮殿中走去,公主早已經等候多時。
公主的宮殿裝修得極為豪華,外面早已擠滿了前來慶賀的達官顯貴。安藝之助在宮女的簇擁中來到公主的身邊,并在備好的坐墊上坐定。公主長得美若天仙,衣裳是用天藍絲絹細織而成,華麗而且貴氣十足。公主與安藝之助兩人并坐于宮前,接受眾人的祝賀。一時間,眾人情緒高漲,氣氛活躍,場面無比熱鬧。
婚禮儀式結束后,兩位新人來到一間特意為他們布置的新房,房間里堆滿了不計其數(shù)的賀禮、賀金,以及數(shù)不清的珍奇寶物。
過了幾天,安藝之助再次被招喚至殿前。這一次,他得到了比先前還要隆重數(shù)倍的禮遇和尊敬。這時,國王一臉慈愛地對他說道:“在我國西南方的領土上,有一座名叫萊州島的小島,F(xiàn)在,我想將這座島嶼賜封給你。這個島上的百姓溫厚純良,民風淳樸,不過,一切規(guī)章法令尚未建立,民風民情也略為復雜,目前尚無法與常世國本土一致,島民的風俗習慣也有待重新整治。無論如何,朕對你寄予厚望,希望這座島嶼交給你整治之后,你能夠教化島民,修訂律法,富島強民。現(xiàn)在,朕已經將船只和其他裝備準備好,由你途中差遣,你即刻便可以帶領船隊向萊州島進發(fā)。”
安藝之助跪謝了國王的賞賜,隨即與公主離開皇宮,向萊州島駛去。
動身出發(fā)前,又有眾多達官貴人、文武百官以及數(shù)不清的侍衛(wèi)宮女隨行相送,他們一路護送著公主和駙馬爺直至海邊,依依不舍地向他們告別。
然后,安藝之助和公主登上了國王下令特別打造的豪華宮船,踏上了前往萊州島的漫漫征途。
這一路順風順水,安藝之助的豪華宮船不多久便平安地抵達萊州島。島上的百姓早已齊聚在岸旁,等候公主和駙馬的駕臨,對他們的到來表示了極大的熱情。
安藝之助正式成為了萊州島的主人,他事必恭親,順應民意,深得島民們的喜愛。加上他本身的才智,輔治萊州島民并非難事。同時,統(tǒng)治島上最初三年之間,因為還有賢明的官吏在旁輔佐,讓主要的法律規(guī)章都能明確規(guī)定施行,一切漸入軌道;而安藝之助也樂在公事中,日復一日,島上逐漸欣欣向榮。
法令法規(guī)步入正軌之后,只有一些流傳已久的陳規(guī)陋習需要整頓,其他的都不需要特別教化。從人們生活在萊州島開始,此地便風調雨順、物阜民豐、地產豐饒;當?shù)鼐用褚卜浅G趧冢軌蜃越o自足;另外,島上的人民溫和純良,偷到的事情極少發(fā)生,人們常常夜不閉戶,所以幾乎沒有人會做犯法的事情。
安藝之助治理萊州長達二十余年,期間政通人和,政治清明。加上初行新政的三年,安藝之助共在萊州島待了二十三年,每天都過得悠閑自得,經常陪公主出游,期間也從沒有悲傷苦難降臨到他身上過。
俗話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在第二十四年時,一個災難降臨到了安藝之助的身上。
安藝之助的妻子病逝了。公主一生為安藝之助生了七個孩子,五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公主的葬禮極其盛大。她被安藝之助葬在鄱菱江畔的一座秀麗小山上,并在墓旁立了一塊豪華的墓碑,以表達自己對愛妻的深情。
失去公主之后,安藝之助非常悲傷,常常覺得人生索然無味,再也沒有了以前的雄心壯志和樂觀開朗。
皇室接到了公主病逝的消息,國王即刻挑選了一名使者,讓他到萊州表達自己的悲痛之情,并向安藝之助傳達自己的旨意:“萊州統(tǒng)領——安藝之助,請立即啟程返回王城。其七個孩子,都是公主血脈,乃我皇室子孫,朕定會命人妥善安排,請你不為他們擔心。”
安藝之助接了圣旨后,按照國王的指示,收拾行囊準備返回王城。他妥善安排了島上的一切事宜,并將其交給身邊親信之人。一切交接完畢后,島民又舉行了隆重的儀式,為安藝之助餞別。之后,安藝之助就坐上了接其回宮的宮船,宮船慢慢駛向寬闊無邊的大海,萊州島漸漸地退出他的視線,直至最后再也看不到……
突然,安藝之助猛地睜開了眼睛,就像大夢初醒一樣。細看了一下周圍環(huán)境,發(fā)現(xiàn)自己仍好好地待在自己家里。
一時之間,安藝之助有些摸不著頭緒,神志不清,頭腦恍惚。定睛一瞧,他看到兩個好友仍然在旁邊高談闊論、吃酒品茶。安藝之助好像受到很大的驚嚇一樣,表情呆滯、雙目無神,直愣愣的等著兩人,大聲說道:“真的太離奇了,簡直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