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一年一度最可愛的季節(jié)來了。人們之所以喜歡春天,大致是因?yàn)樗暮,那綠的不至于太突兀,紅的又不至于太粗野,淡淡的,有點(diǎn)美,又有點(diǎn)失落,空氣中滿溢著各種花粉的香氣,讓人鼻子陣陣發(fā)癢。
祝敬文坐在他那把豪華的老板椅上,翻著《禮記•月令》,輕輕地讀著:“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他疲憊地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滿院子的春色,心里想著自己簡直越來越像榆木疙瘩了,這個多情而溫馨的季節(jié),草木都蠢蠢欲動了,而他自己,卻成了工作機(jī)器,不知四時之變化,不諳世事之無常,整天就知道瞎忙,空負(fù)了良辰美景,更冷落了心愛的小荷。
正好單位沒什么事,他決定提前一小時回家,早點(diǎn)吃晚飯,然后陪夏小荷出去走走。不,干脆請她出去吃一頓大餐,享受一下二人世界。祝敬文收拾停當(dāng),交代沙小辛有事打他的電話,然后直奔停車場。
一進(jìn)小區(qū),祝敬文老遠(yuǎn)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背對著大門,站在那一排盛開的說不清是桃花還是梨花亦或是杏花旁邊,他是個花盲,很難區(qū)分那都是些什么花,總之都好看。那躑躅的身影在一堆濃郁而鋪張的粉色里迷離著,水粉色的羊毛衫和蔥心綠的絲巾融匯在那團(tuán)粉色的花叢中,一陣微風(fēng)吹過,絲巾愉快地在她的脖子上翩翩起舞,極像一朵盛放的荷花。祝敬文看到她輕輕地抿了一下衣襟,又抱起了肩膀。
他突然覺得思緒被那個畫面攫取了,分明看到了一個凄惶而孤獨(dú)的靈魂,無依無靠地在花叢間飛翔。她慢慢地蹲下去,好像要把自己浸泡在那一地的落花里。
一個保潔工拎著掃把走過去,默默地清掃地上的落花,長滿棘刺的掃把接觸路面發(fā)出刺耳的“刺啦”聲,以及保潔工拖著鐵簸箕的噪音,在這個春天生機(jī)盎然的主題里呈現(xiàn)出離經(jīng)叛道的突兀感。
當(dāng)保潔工提著一簸箕花土混合物走向垃圾箱的時候,夏小荷快步跟過去說了些什么。
祝敬文聽到保潔工粗聲大氣地說話,一點(diǎn)女性的溫柔都沒有,她說:“嗨!您還真有意思,我沒念過什么書,可我看過電視劇,只有林黛玉才那么矯情呢。我們這些粗人干粗活,哪有閑工夫把花瓣埋起來!要是像您這么矯情,一天能收拾幾堆垃圾?工資都得被物業(yè)經(jīng)理給扣光嘍!”
夏小荷好像說這些花真可憐,還有香味兒呢,把她們和垃圾扔到一起,連香味兒都變成臭味了。她說完又蹲下去,靜靜地看那些花瓣,好像那里有她的命運(yùn)一樣。
保潔工一定以為遇到精神病了,拎著垃圾快速離開夏小荷,夏小荷怔怔地站著,輕輕搖了搖頭,慢悠悠地走開了。
祝敬文心里酸酸的,他沒去打擾她,而是悄悄繞到假山后面,順著另一條香氣四溢的小路回了家。他上了樓,從落地窗向下看去,夏小荷呆呆地坐在假山石上,直愣愣地看著汩汩的流水,好像在哭。
從那以后,他盡量推掉應(yīng)酬,多陪著夏小荷。事實(shí)上,根據(jù)諸多癥狀,祝敬文判斷夏小荷已經(jīng)邁向更年期了,那時候他才意識到,夏小荷能那么大度地應(yīng)付他的緋聞事件,并不是像她表現(xiàn)出的那么簡單,這里面有對他的愛,有她的善良、包容,可能也有權(quán)衡利弊之后覺得只有忍耐成本最低的成分。
祝敬文意識到:當(dāng)遇到問題時,人們心里的波瀾其實(shí)是一樣的,只不過有些人能夠用嫻靜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比如夏小荷,她是那么體諒他,而他卻從來沒設(shè)身處地地想過她的感受。他暗暗地自責(zé),覺得作為丈夫,他失職了。他不應(yīng)該沒頭沒腦地扎在所謂的事業(yè)里,那些東西說到底都是人家的,而親人是自己的。
這天,兩口子簡單地吃了飯,準(zhǔn)備出去遛彎,申奧成功了,而且奧運(yùn)場館就建在離他家不到兩公里的地方,這個目前還有些荒涼的地方,馬上就會一派繁華,從申奧成功那天到現(xiàn)在,短短幾個月,房價已經(jīng)翻了一番了。不用懷疑,這里馬上就要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兩個人親親熱熱地互相給對方拿了風(fēng)衣,正準(zhǔn)備出門,門鈴滴滴答答地響了起來,夏小荷抱歉地拍了一下腦門:“是大姐,我給忘了,昨天就說今晚要來吃飯的,瞧我這記性。”
祝敬文知道她最近有些心不在焉,忙說:“沒什么,你陪大姐說話,我再去買點(diǎn)菜,夏小荷說不用,菜夠她吃了,冰箱里還有天福號醬肘子,我給她拿微波爐熱一下,她愛吃的。”
大姐砰砰砰地敲門了。
祝敬文開門,親熱地看著兩鬢已發(fā)白的姐姐:“你怎么還這樣急三火四的?那么大歲數(shù)了手眼都不協(xié)調(diào),動作不能那么快了。”
祝思文說:“瞧瞧你說的,好像我有多老似的。”
祝敬文看到大姐眼睛紅紅的,忙問:“你眼睛怎么了?角膜炎?”
“什么角膜炎,還不是被老爺子氣的?”大姐生氣地說。
祝敬文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他?”
“我今天去給他送餃子,你猜碰上誰了?”
“那有什么好猜的,肯定是王華。”
“不是她還有誰,我真想撕了她。在爸那演戲呢,那家伙哭的,小綿羊一個,竟然還當(dāng)著我的面說她離家出走是咱們倆給擠對的。你說咱倆為了讓爸省點(diǎn)心,輕易都不敢回去,這個搬弄是非的女人!”
夏小荷說她放屁,說完自己滿臉通紅地低下了頭。
祝敬文笑了:“你看把我們家小荷氣的,都學(xué)會罵人了,問題是罵完了自己沒痛快,還不如不罵了。”
大姐說:“你這個人怎么回事?你還有心思笑?還沒聽出來?人家說是離家出走,不是攜款潛逃,離家出走你知道什么意思不?就是要?dú)⒒伛R槍了,既然是出走就可以再回來。”
祝敬文說:“那爸啥意思?”
“虧得我去得及時,正‘執(zhí)手相看淚眼’呢,不然,估計這會兒鴛夢重溫了。”
祝敬文苦笑了一下。
大姐說:“這下我知道什么叫笑得比哭都難看了。”
祝敬文沮喪地?fù)u搖頭:“完了,認(rèn)命吧,擋不住的。”
“不行,這次就是撕破臉我都不能讓她再進(jìn)咱們家門了。”
“撕破臉?你跟誰撕破臉?跟老爺子?王華巴不得咱們跟爸鬧掰呢,她就是要攪得咱家雞犬不寧。”
夏小荷忍不住說:“這人太挑戰(zhàn)咱們?nèi)萑痰拙了。爸有病了她攜錢就跑,咱把爸治好了她又回來蹭吃蹭喝,我不信爸還能讓她回來。”
“這個事咱們好好捋一捋,”祝敬文說,“爸和她是有結(jié)婚證的,沒辦離婚手續(xù),從法律上說想把她攆走站不住腳,這是其一。其二,咱爸那個人,你忘了十年前因?yàn)槟沩斄四桥藥拙洳铧c(diǎn)和你斷絕父女關(guān)系?你還想撕破臉,你以為你的臉那么值錢?撕破臉爸也得跟人家走,不信我就把話給你撂這兒,那個女人,前幾天去找我,我就猜到是這個結(jié)果。”
“什么結(jié)果?”大姐使勁眨了眨眼。
“還能有什么結(jié)果?就是人家回來了,咱繼續(xù)聽吆喝,繼續(xù)忍氣吞聲,該拿錢拿錢,該出力出力,人家繼續(xù)作威作福,就這么簡單。”
大姐直拍大腿:“沒別的辦法?大博士。≡趺淳湍靡粋愚蠢的老潑婦沒辦法呢?”
祝敬文說:“她可不蠢,她只是沒底線,辦法倒是有,可惜你做不到。”
“你說,我這次豁出去了,想盡一切辦法也不能讓她回來。”
“你干脆回家把老爺子綁來,四門落鎖,那女人要回家就得起訴,然后對簿公堂。”
“對簿就對簿,反正房子是租的,她這下啥也拿不去。”
“你這不是笑話嗎?你能做出這樣的事?你能把老爺子綁來?你是大孝女、我是大孝子,咱們家向來孝順傳家,人家就利用咱們的孝順,這不成了笑話了?一幫號稱高智商的人,叫一個小學(xué)沒畢業(yè)的家庭婦女玩兒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這下知道挾天子以令諸侯是怎么回事了,知道那些諸侯是什么滋味了,就像一個無惡不作五大三粗的臭流氓,懷里摟著一個青花瓷瓶,他動動胳膊,瓶子就碎了,你說說,你除了忍著還有什么選擇?”
大姐捶胸頓足:“那你說咋辦吧,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還讓她騎我們脖子上拉屎?”
“認(rèn)栽吧,調(diào)整情緒,別把我們再氣個好歹的,只要有爸一口氣,咱們屁都別放,放了也白放,咱們以為自己不錯,在爸那里,跟人家比起來,什么都不是。”
大姐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把自己扔在沙發(fā)上,哇哇地哭了起來:“這是哪門子的事兒啊!遇上這么個禍害!”
夏小荷搓著兩手:“行了大姐,敬文說得對,你別把自己懊糟出毛病來,我給你做吃的去,聽天由命吧,我們只有等她自己放手。”
祝敬文看了夏小荷一眼,夏小荷明白自己說錯了,讓王華自己放手那就是老爺子病了或死了,她怎么能做這種不孝的假設(shè)呢?她紅著臉:“我這拙嘴笨舌的,想安慰人還說出毛病了,我還是去做飯吧。”
祝敬文好說歹說勸住了祝思文,大家心里都清楚,對于祝老爺子的事,除了接受,沒有別的辦法。
其實(shí),祝家姐弟也想多了,人家王華這次返回的目的很單純,就是找個長期飯票,養(yǎng)精蓄銳,等著姬梅梅重出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