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正在塘邊觀魚,忽的一乘二人轎子到院。方驚以為有客答拜,原來就是柏公兒子怕泥濘,拄杖失足,用轎來接。柏公要告辭回家,孝移意欲挽留,柏公說道:“我的重孫兒六歲了,教他在我床前念書。早晨認會了‘一而十,十而百’四句,午后該認下四句,我如回去遲了,耽擱工夫,如何好吃孫子媳婦做的飯呢?”說著又大笑起來;厥滓还,上轎而去。
這譚孝移因柏公教曾孫,這教子之念,如何能已,歸志又定下了一多半了。
卻說張升一日討咨文投遞禮部投咨分貲,孝移只得與了。
投咨回來,說:“休要誤了下月初一日過堂。”
這孝移在京,原拜了本省戚、尤二公,后來請了席。那丹徒至親的一二位京官,彼此答拜、請酒的話,亦不必言。
到了次月初一日,禮部過堂。尚書正坐,侍郎旁坐,儀制司書辦唱名。方曉得各省保舉賢良方正,人文到部者,只有七省。那遠省毫無舉動。不覺暗道:“婁潛齋家居秀才,料事如此明鑒。將來發(fā)達,必是諳練事體之員。”
出了禮部,過堂回來,整閑無事。因往書肆中購些新書,又向古董鋪買了些故書舊冊,翻披檢閱。又兼睹皇居之壯麗,官僚之威儀,人煙貨物之輻輳,自覺胸懷比前宏闊。兼以翻閱書籍,學(xué)問也較之舊日,越發(fā)博洽。
又一日,只見張升來了,說道:“禮部出來一個條子,抄來看看。”孝移接看,上面寫著:禮部示諭各省保舉賢良方正人員知悉:目今人文到部只有九省,候滇、黔、兩粵陸續(xù)到部時,一同考試,啟奏,引見。各宜邸寓靜候,不得擅自回籍,貽誤未便。特示。
原來嘉靖之時,禮部是最忙的,先是議興獻皇帝的典禮,數(shù)年未決。繼又辦章圣皇太后葬事,先營大峪山,后又祔葬純山。又兼此時,皇上崇方士邵元節(jié),繼又崇方士陶仲文,每日齋醮,草青詞,撰祈文,都要翰林院、禮部辦理。因今保舉賢良,尚有遠省未到,不敢啟奏,又怕有守候已久,私自回籍者,所以出這條子。孝移看完,只得旅邸守候。也虧得是富家,資斧不窘,有河南順人來往帶家書,捎盤費。
荏荏苒苒,已到九月末旬。忽一日邸鈔中夾著一張《河南鄉(xiāng)試題名錄》,內(nèi)見第十九名“婁昭,祥符學(xué)生,五經(jīng)”,驚喜不勝。不覺拍手失聲道:“潛齋中矣,潛齋中的好!”少一時,一喜之中又添一慮。喜的是知交密友,發(fā)達伊始;慮的是托過妻、子之人,來春赴京,不能代理。孝移中夜思量,次日寫了一封遙賀潛齋的書札,一封王氏、端福的家信,一封閻相公的書,一封孔耘軒的書,一個王中的諭帖,又與周東宿一封候起居的書,內(nèi)托轉(zhuǎn)付家音話說。繕寫已明,包封停當,帶了鄧祥,去拜河南提塘官,央他包封于河南祥符儒學(xué)京報之中,順塘路發(fā)回。
河南路近京城,不半月,這周東宿拆開京報看時,內(nèi)有一束是譚忠弼拜懇轉(zhuǎn)付家音的。說道:“正好,正好。”即差胡門斗送至譚宅,又吩咐道:“即請譚宅少相公,兼到北門請新科婁爺少相公,俱于明日早晨到學(xué)問話。”
這是什么緣故?原來科場已畢,新學(xué)院上任,交代之畢,即要坐考開祥。這些關(guān)防詐偽,以及場規(guī)條件,剔弊革奸告示,不用瑣陳。這學(xué)院乃是一個名儒,首重經(jīng)術(shù),行文各學(xué),責(zé)令舉報“儒童中有能背通《五經(jīng)》者,文理稍順,即準入學(xué)充附”、“中州乃理學(xué)名區(qū),各該教官不得以本州縣并無能誦《五經(jīng)》之儒童,混詳塞責(zé)取咎”云云。
這牌行到祥符學(xué)署,周東宿即請陳喬齡商議這宗事體。說道:“弟蒞任日淺,寅兄在此十年有余,誰家儒童殫心《五經(jīng)》,好備文申送。”陳喬齡道:“我以實告,這事我就全不在行。我當日做秀才時,卷皮原寫習(xí)《詩經(jīng)》,其實我只讀過三本兒,并沒讀完。從的先生又說,經(jīng)文只用八十篇,遭遭不走。我也有個抄本兒,及下場時,四道經(jīng)題,俱抄寫別人稿兒。出場時,連題也就忘了。如今做官,逢著月課,只出《四書》題,經(jīng)題隨秀才們自己揀著做,就沒有經(jīng)文也罷。我如何能知曉,誰家儒童能讀《五經(jīng)》哩。”周東宿道:“這也不難知道。童生讀《五經(jīng)》,必定有先生父兄教他。只拿過今科生員花名冊一看,看誰是《五經(jīng)》,便知道他家子弟,他的門徒,即旁人家子弟讀《五經(jīng)》的,他也聲氣相通。”陳喬齡搖頭道:“不作準。我看他們《五經(jīng)》,多是臨場旋報的,希圖《五經(jīng)》人少,中的數(shù)目寬些。一科不中,第二科又是專經(jīng)。未必作準,姑查查看。”東宿叫書辦拿過生員點名冊一查,內(nèi)中程希明、婁昭、王尊古、趙西瑛、程希濂五個人是《五經(jīng)》。喬齡道:“婁昭是中了,聽說他就要上京哩。不如把程希明請來,問問他看誰家子弟能背《五經(jīng)》。他就在本街南拐里住,叫門斗請他來。”
果然門斗去不多時,程嵩淑到了。見了二位老師,作揖,坐下。此番卻毫無酒意,問道:“老師見召,有何見諭?”喬齡道:“今科進場,你與令弟俱是《五經(jīng)》么?”程嵩淑笑道:“榜已張了兩個月,老師忽然下問及此,恐是禮部磨勘敗卷,要中這落第的秀才么?”東宿笑道:“不是這樣說。這是新學(xué)臺一定要背誦《五經(jīng)》的童生。想這童生讀《五經(jīng)》,必定有先生父兄教他。因查這科《五經(jīng)》下場的,有貴昆仲,及婁年兄等五人,所以請來一問。”嵩淑道:“門生的《五經(jīng)》,還是初年讀過。舍弟的《五經(jīng)》,是今年六、七月讀的。”東宿道:“府上子弟有讀《五經(jīng)》的么?”嵩淑笑道:“小兒是晚子,今年五歲,還沒見《三字經(jīng)》哩。”東宿笑了。又問道:“令徒哩?”嵩淑道:“門生不教學(xué)。”東宿道:“那三位《五經(jīng)》朋友,年兄可知道么?”嵩淑道:“兩位在鄉(xiāng),門生與他不甚熟。若說這婁昭,是個真窮經(jīng),是老師的好門生。他還說他要著一部《五經(jīng)正解》哩。如今中了舉,想就顧不得著書了。”東宿道:“他不是譚年兄西席么?”喬齡道:“是么。”東宿道:“他教書想必是以《五經(jīng)》為先的。”嵩淑道:“他教的是他令郎與譚宅相公,昨年已聽說讀完四經(jīng)了,只怕如今《五經(jīng)》已完。”東宿道:“看來有這兩位了。別的再打聽。”嵩淑笑道:“譚孝移是今春上京,婁潛齋是今冬上京,兩家公子將來又以《五經(jīng)》應(yīng)童子試,可謂橋梓并秀。但進賢者蒙上賞,老師將以何者為賞?”東宿笑道:“年兄所舉,俱系城內(nèi)知交;若說‘辟四門’時,年兄又說鄉(xiāng)間全不知道,未免覺得有遺賢良。”嵩淑道:“但愿老師于門生,常常欲加之罪(醉)而已,亦何患無辭。”師弟各粲然大笑。
嵩淑辭去,東宿正思量此事,忽然孝移有京中書信,托以轉(zhuǎn)達。即令門斗送去,并請譚、婁兩學(xué)生到學(xué)署問話。這門斗去后,次日王中引著兩個學(xué)生到學(xué)署,二位學(xué)師相邀,穿過明倫堂,到私宅相會。行禮已畢,坐下吃茶。東宿看見兩個學(xué)生品貌超俗,早已喜不自勝。問了兩家尊人赴京的話,兩學(xué)生應(yīng)對明敏。東宿道:“今日奉請二位世兄到學(xué),因?qū)W臺有文,要童生內(nèi)背誦《五經(jīng)》者,即準入學(xué)。聞兩世兄《五經(jīng)》熟誦,要備文申送,指日恭喜。”婁樸道:“恐背誦不熟,有辱師爺薦舉。”喬齡道:“咱先考一考,試試何如?”東宿拿過案頭《御頒五經(jīng)》,各抽幾本,隨提隨接,毫無艱澀之態(tài)。兩學(xué)生俱是如此。大喜道:“即此便是神童。”喬齡道:“有這兩位,不丟體面了。”即叫學(xué)書取童生冊頁二紙,細問兩人,填了三代、年貌,廩保上填了蘇霈,業(yè)師上填了婁昭名字。即刻照學(xué)院來文傳稿謄真,用印簽日,申到學(xué)院去。東宿賞了湖筆二封,徽墨兩匣,京中帶的國子監(jiān)祭酒寫的扇子兩柄。喬齡獎賞了糖果四封。著門斗同王中送回各家。
卻說學(xué)院行文各州縣,要這熟讀《五經(jīng)》童生。這各縣中文風(fēng)盛的,便有申送;那文風(fēng)次的,也難以無為有。文書匯齊之日,開封一府,也有十數(shù)個。學(xué)院掛牌,上寫道:提督學(xué)院示:祥符等縣申送默誦《五經(jīng)》童生婁樸等共十四名,俱限十二月初二日當堂面試,勿得臨期有誤。特示。
到了那日,各學(xué)教官、廩保,率領(lǐng)各縣童生十四名,齊集轅門伺候。學(xué)院閃門,正坐在玉衡堂上。眾人俱各魚貫而進。
挨次點名一遍,復(fù)照冊點名面試《五經(jīng)》。這十四人中,有三個生疏者,其余俱是提一句接一句,直如順風(fēng)流水一般,學(xué)院大加夸獎。內(nèi)中惟有婁樸、譚紹聞太覺年幼,學(xué)院問了歲數(shù),點點頭兒。說道:“臨場時,各學(xué)教官俱于背誦《五經(jīng)》童生卷面上寫‘面試《五經(jīng)》’四字,用印鈐蓋;交卷時另為一束,勿得臨時錯誤。”說完,云板響亮,大人退堂。各童生出了衙門,各縣親友,俱在衙前擠看,只見處處作揖,聲聲恭喜。
及考完,各縣《五經(jīng)》童生,隨縣進了七人。其未入榜者,學(xué)院有撥入府學(xué)的話兒。忽然院門前一面牌道:“祥符等縣背誦《五經(jīng)》童生婁樸等十四人,俱限十五日獎賞。”至日,各學(xué)教官、廩保帶領(lǐng)已進、未進十四人,仍在轅門伺候。學(xué)院大堂點名,開首便叫婁樸、譚紹聞,問道:“你二人前日為何卷不完幅,只有一個破承小講呢?”婁樸、譚紹聞跪下稟道:“童生并不曾讀文字,不曉得文字是怎么做的。先生還說,讀《五經(jīng)》要講明白!段褰(jīng)》之外,還讀幾部書,才教讀文章哩。”學(xué)院道:“你的業(yè)師是誰?”婁樸難言父名,東宿代稟道:“是婁昭。今科中第十九名,是開祥一個名宿。”學(xué)院笑道:“應(yīng)是如此。”又命兩學(xué)生站起來說話。“你二人《五經(jīng)》雖熟,文不完幅,于例不合,難以進你。然要之,也不在此。你二人年僅周紀,即令文字完篇,本院也斷不肯將你兩個進了,恐怕?lián)p了你兩個志氣,小了你兩個器量。前日背《五經(jīng)》時,本院已有成見在胸了。如今本院送你兩個幾部書。”遂回顧道:“將書搬來。”只見兩個門役到后堂,各抱五、六套書,放在公案上。學(xué)院指道:“這十二套書,是三部,一部是《理學(xué)淵源錄》,一部是本朝列圣御制群臣賡和詩集,一部是先司農(nóng)的文集。你兩個各領(lǐng)三部而去。你兩個休說本院不踐前言,你父師心里明白。”東宿命二人磕頭謝訖。學(xué)院復(fù)向東宿道:“明白本院意思否?”東宿道:“卑職仰窺一二。”學(xué)院道:“這兩個童生,玉堂人物,繼此以往,將來都是閣部名臣。本院藻鑒,是定不差的。”各學(xué)教官,都點頭道:“是,是。”學(xué)院又叫來登榜者,說道:“你們場完時,五人俱撥府學(xué)。”因命職堂的各與了花紅紙筆。婁、譚抱書不盡,學(xué)院命巡役代送出衙。炮聲震天,鼓樂喧鳴,這十四人一齊出了學(xué)院門。有詩贊這學(xué)院道:
爭說公門桃李林,儒臣別自具深心;
髫齡默寄鼎臺望,不在青青一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