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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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已是上燈時候,繼之趕回來了,逐一見禮。老太太先拉著我姊姊的手,指著我道:“這是他的姊姊,便是你的妹妹,快來見了。以后不要回避,我才快活;不然,住在一家,鬧的躲躲藏藏的嘔死人!”繼之笑著,見過禮道:“孩兒說一句斗膽的話:母親這么歡喜,何不把這位妹妹拜在膝下做個干女兒呢?況且我又沒個親姊姊、親妹妹。”老太太聽說,歡喜的摟著我姊姊道:“姑太太,你肯么?”姊姊道:“老太太既然這么歡喜,怎么又這等叫起女兒來呢?我從沒有聽見叫女兒做姑太太的。”老太太道:“是,是,這怪我不是。我的小姐,你不要動氣,我老糊涂了。”一面又叫擺上酒席來。繼之夫人便去安排杯箸,姊姊搶著也幫幫手。老太太道:“你們都不許動。一個是初來的遠客;一個是身子弱得怕人,今日早起還嚷肚子痛。都歇著罷,等丫頭們?nèi)ヅ?rdquo;一會擺好了,老太太便邀入席。席間又談起干兒子干娘的事,無非說說笑笑。
飯罷,我和繼之同到書房里去。只見我的鋪蓋,已經(jīng)開好了。小丫頭送出繼之的煙袋來,繼之叫住道:“你去對太太說,預(yù)備出幾樣?xùn)|西來,做明日我拜干娘,太太拜干婆婆的禮。”丫頭答應(yīng)著去了我道:“大哥認真還要做么?”繼之道:“我們何嘗要干這個,這都是女人小孩子的事。不過老人家歡喜,我們也應(yīng)該湊個趣,哄得老人家快活快活,古人斑衣戲彩尚且要做,何況這個呢。論起情義來,何在多此一拜;倘使沒了情義的,便親的便怎么。”這一句話觸動了我日間之事,便把兩次到我伯父那里的話,一一告訴了繼之。繼之道:“后來那番話,你對老伯母說了么?”我道:“沒有說。”繼之道:“以后不說也罷,免得一家人存了意見。這兼祧的話,我看你只管糊里糊涂答應(yīng)了就是。不過開吊和出殯兩天,要你應(yīng)個景兒,沒有甚么道理。”我不覺嘆道:“這才是彼以偽來,此以偽應(yīng)呢!”繼之道:“這不叫做偽,這是權(quán)宜之計。倘使你一定不答應(yīng),一時鬧起來,又是個笑話。我料定你令伯的意思,不過是為的開吊、出殯兩件事,要有個孝子好看點罷了。”又嘆道:“我旁觀冷眼看去,你們骨肉之間,實在難說!”我道:“可不是嗎!我看著有許多朋友講交情的,拜個把子,比自己親人好的多著呢。”
繼之道:“你說起拜把子,我說個笑話給你聽:半個月前,那時候恰好你回去了,這里鹽巡道的衙門外面,有一個賣帖子的,席地而坐。面前鋪了一大張出賣帖子的訴詞,上寫著:從某年某月起,識了這么個朋友;那時大家在困難之中,那個朋友要做生意,他怎么為難,借給他本錢,誰知虧折盡了。那朋友又要出門去謀事,缺了盤費,他又怎么為難,借給他盤費,才得動身。因此兩個換了帖,說了許多貧賤相為命,富貴毋相忘的話。那朋友一去幾年,絕跡不回來,又沒有個錢寄回家,他又怎么為難,代他養(yǎng)家。象這么亂七八糟的寫了一大套,我也記不了那許多了。后頭寫的是:那朋友此刻闊了,做了道臺,補了實缺了;他窮在家鄉(xiāng),依然如故。屢次寫信和那朋友借幾個錢,非但不借,連信也不回,因此湊了盤費,來到南京衙門里去拜見;誰知去了七八十次,一次也見不著,可見那朋友嫌他貧窮,不認他是換帖的了。他存了這帖也無用,因此情愿把那帖子拿出來賣幾文錢回去。你們有錢的人,盡可買了去,認一位道臺是換帖;既是有錢的人,那道臺自然也肯認是個換帖朋友云云。末后攤著一張?zhí),上面寫的姓名、籍貫、生年月日、祖宗三代。你道是誰?就是那一位現(xiàn)任的鹽巡道!你道拜把子的靠得住么?”我道:“后來便怎么了?”繼之道:“賣了兩天,就不見了。大約那位觀察知道了,打發(fā)了幾個錢,叫他走了。”
我道:“虧他這個法子想得好!”繼之道:“他這個有所本的。上海招商局有一個總辦,是廣東人。他有一個兄弟,很不長進,吃酒,賭錢,吃鴉片煙,嫖,無所不為。屢屢去和他哥哥要錢,又不是要的少,一要就是幾百元。要了過來,就不見了他了,在外面糊里糊涂的化完了,卻又來了。如此也不知幾十次了,他哥哥恨的沒法。一天他又來要錢,他哥哥恨極了,給了他一吊銅錢。他卻并不嫌少,拿了就走。他拿了去,買上一個爐子,幾斤炭,再買幾斤山芋,天天早起,跑到金利源棧房門口擺個攤子,賣起煨山芋來。”我道:“想是他改邪歸正了?”繼之道:“什么改邪歸正!那金利源是招商局的棧房,棧房的人,那個不認得他是總辦的兄弟;見他蓬頭垢面那副形狀,那個不是指前指后的;傳揚出去,連那推車扛抬的小工都知道了,來來往往,必定對他看看。他哥哥知道了,氣的暴跳如雷,叫了他去罵。他反說道:‘我從前嫖賭,你說我不好也罷了;我此刻安分守己的做小生意,又怪我不好,叫我怎樣才好呢?’氣得他哥哥回答不上來。好容易請了同鄉(xiāng)出來調(diào)停,許了他多少銀,要他立了永不再到上海的結(jié)據(jù),才把他打發(fā)回廣東去。你道奇怪不奇怪呢?”我道:“這兩件事雖然有點相象,然而負心之人不同。”繼之道:“本來善抄藍本的人,不過套個調(diào)罷了。”
我道:“朋友之間,是富貴的負心;骨肉之間,倒是貧窮的無賴。這個只怕是個通例了。”繼之道:“倒也差不多。只是近來很有拿交情當兒戲的,我曾見兩個換帖的,都是膏粱子弟,有一天鬧翻了臉,這個便找出那份帖子來,嗤的撕破了,拿個火燒了,說:你不配同我換帖。”說到這里,母親打發(fā)春蘭出來叫我,我就辭了繼之走進去。
正是:蓮花方燦舌,萱室又傳呼。不知進去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