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衣服雖然襤褸,舉止甚是大雅。二人見禮退出,大家仍舊歸坐。唐敖道:“門生當(dāng)年見世妹、世弟時(shí),俱在年幼;今日都生得端莊福相,將來老師后福不小。”尹元道:“老夫年已花甲。如今已做海外漁人,還講甚么后福!喜得他們還肯用心讀書,因此稍覺自慰。”庸敖道:“近年讒臣參奏當(dāng)日與徐、駱同謀之人,武后每每察訪,因事隔多年,并無實(shí)在劣跡,亦多置之不問。老師之事,大約久已消滅。據(jù)門生愚見,老師年高,此間舉目無親,在此久居,終非良策,莫若急歸故鄉(xiāng)。不獨(dú)世弟趁此青年可以應(yīng)試,就是兩位婚姻之事,故鄉(xiāng)親友也易于湊合。”尹元道:“老夫因年紀(jì)日漸衰邁,未嘗不慮及此。奈現(xiàn)在衣食尚費(fèi)張羅,何能計(jì)及數(shù)萬里路費(fèi)。況被害一事,據(jù)賢契之言,雖可消滅,究竟吉兇未卜,豈可冒昧鉆入羅網(wǎng)。”唐敖道:“老師慎重固是。第久住在此,日與這些漁人為伍,所謂‘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兼之世妹、世弟俱在年輕,以老師之家教,固不在乎‘擇鄰’,但海外之大,何處不可棲身,即如君子、大人等國,都是民風(fēng)淳厚,禮義傳家,何必定居此?”尹元嘆道:
“老夫豈愿處此惡劣之地。左思右想,舍此無可為生,莫可如今幸遇賢契,快慰非常。倘蒙垂念衰殘,替我籌一善地,脫此火坑,得免饑寒,老夫又豈甘為漁人。無如賢契亦在客中,此時(shí)說來恐亦無用,惟望在意。他日歸來,路過此地,尚望上來-看。倘老夫別有不測(cè),賢契俯念師生之情,提攜孤兒弱女,同歸故鄉(xiāng),不致飄流海外,就是賢契莫大之德了。”
唐敖聽罷,思忖多時(shí),忽然想起廉家西席一事,因說道:“此時(shí)雖然有一安身之處,但系西賓,老師可肯俯就?”尹元道:“離此多遠(yuǎn)?是何地名?”唐敖把救廉錦楓之事告知,因又說道:“現(xiàn)在其母極要兒女讀書,因無力延師,是以蹉跎。其家現(xiàn)有空房三間,去歲本有西賓在彼設(shè)帳,以房租作為修金;今歲西賓另就他席,廉家尚未延師。莫若門生寫一信去,老師就在他家處館,再招幾個(gè)蒙童,又有世妹作些針黹,大約足可糊口。惟恐別有缺乏,門生再備百金,老師帶去,以備不虞。日后門生如果回來,自然要到水仙村,彼時(shí)再議同回故鄉(xiāng),也是一舉兩便。”尹元聽了,不覺大悅道:“倘得如此,老夫以漁人忽升西賓之尊,不獨(dú)免了風(fēng)霜?jiǎng)诳;兼且兒女亦可專心讀書,將來回鄉(xiāng)亦便;又得賢契慨贈(zèng),得免饑寒。如此成全,求之師生中實(shí)為罕有!第恨老夫業(yè)已衰邁,只好來世再為圖報(bào)了。”
唐敖道:“老師言重!門生如何禁當(dāng)?shù)闷!剛才門生偶然想起廉錦楓入海行孝-事,自古少有。兼之品貌端正,舉筆成文,可謂才、德、貌三全。門生本欲聘為兒婦,適因他們姐弟同世妹、世弟比較,不獨(dú)年貌相當(dāng),而且門第相對(duì),真是絕好兩對(duì)良姻。門生意欲作伐,成此好事。就是老師在彼,彼此都有照應(yīng),門生也好放心。老師意下如何?”尹元道:“如此孝女佳兒,得能一為兒婦,一為東床,仍有何言!奈老夫現(xiàn)在境界如此,彼處焉肯俯就?
只怕有負(fù)賢契這番美意。”唐敖道:“老師如攜門生信去,此事斷無不諧。就只事成后,世妹、世弟做了晚親,門生未免叨長,這卻于理不順。”尹元道:“這有何妨。但只何以賢契信去此事就能必成?”唐敖就把良氏囑托兒女婚姻之事告訴一遍。尹元不覺喜道:“當(dāng)日既有此話,賢契如有信去,此事必有八九。第如此孝女,賢契不替令郎納采,今反舍已從人,教老夫心中如何能安!”唐敖道:“門生犬子定婚尚可從緩。且此女之外,還有一個(gè)孝女,亦可與犬子聯(lián)姻。將來尚望老師留意。”于是就把東口山遇見駱紅蕖打虎認(rèn)為義女之事,說了一遍。尹元道:“東口山既在君子國境內(nèi),將來到了廉家,略為消停,老夫必當(dāng)至彼,以成這段良姻。況駱年伯當(dāng)日與我同朝,最為相契,此事一說必成。賢契只管放心!”唐敖道:“倘蒙老師作伐,門生感激不淺!此時(shí)諸事既已酌定,門生就此回船,把書信寫來,以便老師作速起身,恐廉家一時(shí)請(qǐng)了西賓,未免又有許多不便。”尹元連連點(diǎn)頭。唐敖即同多、林二人告辭回船,把信寫好。帶了兩封銀子,又取幾件衣服上來,送交尹元。師生灑淚而別。
尹元置了鞋襪,洗去腿上黑漆,換了衣服,帶著兒女,由水路到了水仙村,投了書信。
良氏見了尹家姐弟,十分心歡;尹元見了廉亮,也甚喜愛。于是互相納聘,結(jié)為良姻.一同居住,俟回故鄉(xiāng)再儀合巹。過了幾日,尹元到了東口山,見了駱龍,把駱紅蕖姻事替唐小峰說定;氐剿纱,就在廉家課讀兒子女婿,并又招了幾個(gè)蒙童,兼有女兒紅萸作些針黹,一家三口,頗可度日。
尹元因念駱賓王兩代同僚之誼,見駱龍年老多病,時(shí)常前去探望。未幾,駱龍去世。駱紅蕖自唐敖去后,又殺二虎,大仇已報(bào),即將唐敖留存銀兩,置了棺槨,把路龍?jiān)嵩趶R旁。
良氏聞駱紅蕖是唐敖兒息,既系至親,兼感唐敖周濟(jì)之德,即懇尹元把駱紅蕖并乳母、蒼頭接來,一同居住。隔了兩年,因唐敖杳無音信,恐其另由別路回家,大家只得商酌同回家鄉(xiāng),投奔唐敖去了。
唐敖那日別了尹元,來到海邊,離船不遠(yuǎn),忽聽許多嬰兒啼哭。順著聲音望去,原來有個(gè)漁人網(wǎng)起許多怪魚。恰好多林二人也在那里觀看。唐敖進(jìn)前,只見那魚鳴如兒啼,腹下四只長足,上身宛似婦人,下身仍是魚形。多九公道:“此是海外“人魚”。唐兄來到海外,大約初次才見,何不買兩個(gè)帶回船去?”唐敖道:“小弟因此魚鳴聲甚慘,不覺可憐,何忍帶上船去!莫若把他買了放生倒是好事。”因向漁人盡數(shù)買了,放人海內(nèi)。這些人魚攛在水中,登時(shí)又都浮起,朝著岸上,將頭點(diǎn)了幾點(diǎn),倒象叩謝一般,于是攸然而逝。三人上船,付了魚錢,眾水手也都買魚登舟。
行了兩日,過了毛民國,林之洋道:“好端端的人,為甚生這一身長毛?”多九公道:
“向日老夫也因此事上去打聽。原來他們當(dāng)日也同常入一樣,后來因他生性鄙吝,一毛不拔,死后冥官投其所好,所以給他一身長毛。那知久而久之,別處凡有鄙吝一毛不拔的,也托生此地,因此日見其多。”
又走幾時(shí),這日到了一個(gè)大邦。多九公把羅盤望一望道:“原來前面卻是毗騫國。”唐敖聽了,不覺滿心歡喜。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