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我在周嫦月的床上輾轉不眠,到了后半夜總算有點睡意,卻忽然聽見有人在啜泣。我一個激靈給驚醒了,第一反應就是轉身去開燈。
試想一下,如果此刻我正睡在我自己的房間,那么我只需往右滾上兩圈,之后瀟灑地一躍而下,伸手即能碰到開關?上У氖,我忘了此刻我正躺在周嫦月的床上,而按照我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往右滾上兩圈并瀟灑地一躍而下的結果是,我跳進了周爸周媽為腿腳不便的周嫦月準備的夜壺里……
我悵然一聲長嘆,輕輕地把腳從夜壺里拔了出來。周嫦月半坐起來看我,隔著濃稠的黑暗,聲音顯得有些涼薄:“去衛(wèi)生間沖一下吧,還記得東西的位置嗎?水龍頭右擰有熱水,洗手液在靠近窗子的櫥柜里,不介意的話你可以拿我不用的毛巾擦腳。”
我動了動腳,感覺有些刺痛,估計是扭到了,就沒急著站起來,垂下頭問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許越和那女人的事了?”
“知道啊,”她笑了笑接口,“余藝軒嘛,振楊的美女校醫(yī),四年前許越還沒上大學那會兒我就知道了。她多年輕漂亮啊,比許越也大不了多少,我們兩個,怎么看都是她比較適合許越。”
我愣了一下:“嫦月?”
她安靜了一會兒,慢慢地拖動身子坐好,伸手打開了床頭的小夜燈。暈黃的光線模糊了她的臉。
“其實我想過不要再計較的,可是沒辦法啊。每天每天,只要我閉上眼,就能看見那些我想要完完全全忘掉的臉。許越啊,余藝軒啊,你啊,程錦姐啊……”她的聲音哽咽了一下,“我一直想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我究竟做了什么才落到了今天這個境地?晌蚁氩幻靼装。蚁±锖康鼐捅痪砹诉M去,又稀里糊涂地被你們給丟下……我想喊救命,卻沒辦法發(fā)出聲音……”
我詫異地看著她,好半天才穩(wěn)住心緒,找到自己的聲音:“可是,你不是說你在醫(yī)院躺了兩年后,什么都不記得了嗎?”
她咯咯地笑了兩聲:“怎么可能不記得?換作是你,你也會一直記得的。”
“可是,可是你……”
“沒有可是阿光,當年誰也沒有給我‘可是’的機會,現(xiàn)在這就是事實,我一直記得,其實你們也該一直記著的。”
我張了張嘴,沒發(fā)出聲。
她長舒了口氣,忽然道:“明天陪我去趟榕桐山吧!”
“明天?去后山嗎?那什么,明天我想先回家看看。”
“怎么了,你不愿意陪我去嗎?還是你怕我了?”
“沒有沒有,當然不會。”我擺擺手,“你看我們是從小玩到大的,雖然你在你家里玩,我在我家里玩,但好歹也算是兩小青梅吧,我怎么會怕你呢。只是我從來沒私自跑出家外宿過,我媽估計擔心得要死,我想先回去打聲招呼。”
周嫦月的聲息淡下去,很久才開口:“陪我去完榕桐山。”她說,“去完榕桐山,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我想了想,也只能這樣了,于是起身跳進了衛(wèi)生間。
一夜無話。
第二天,我依周爸周媽的話先去學校請了假,回程時遇見了剛來學校的陳梓杰,見他心情不錯,就順道和他打了聲招呼。
陳梓杰對于我一大早就去爬山感到不可思議,兩只小眼瞪得跟銅鈴似的大,嘴巴張張合合半天也沒憋出來一句話。
我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用覺得情何以堪,真的。你們男孩子嘛,懶一點還是可以理解的。哈哈哈……”
我在陳梓杰像看神經(jīng)病的眼神中走遠,很快就到了周家。
我推開門,周嫦月正坐在天井里。四四方方的小院子,正中一口大缸,仔細看還能發(fā)現(xiàn)有修補過的痕跡。說起這個裂痕,我不得不說:司馬光小朋友真是太禍害人了!
想我當初看了司馬光砸缸的故事之后,就對周家這口缸產(chǎn)生了極為濃厚的興趣,無奈一直沒有表現(xiàn)的機會。終于有一天,周嫦月約我們青梅竹馬三個去她家玩,期間許越在和程錦打鬧的時候不小心把她的頭繩給扔進了缸里,兩人眼看著就要吵起來,我大吼一聲“啊呀呀”,端起缸邊一塊腌蘿卜用的石頭對準大缸底部就猛砸了一下,得意非常地和目瞪口呆的三人說:“不用著急,不用著急,等會兒頭繩就會跟著水流出來的。”
只是天不遂人意,我們四個在那個直徑只有七厘米的洞口前蹲了近五分鐘,程錦的頭繩還是擱淺了,倒是周媽養(yǎng)的小金魚,一條不落地跑了出來,并且在我們四個驚慌失措的尖叫聲中,含恨窒息而死。
我和周嫦月講起這段往事的時候她忍不住笑了,我覺得受到了莫大的鼓舞,遂在去往榕桐山的路上一直回憶著當初我們四人的英勇事跡。
例如程錦曾經(jīng)哭著以她的一罐午餐肉制伏了一只大狼狗,許越一把火燒了一窩螞蟻的同時順帶燒了我家的廁所,我不知者不畏地抓了一條白蛇放進周嫦月的被窩,而周嫦月在一通歇斯底里之后拿火鉗鉗住了那條可憐的白蛇叫她爸給她煮了吃……
我們很快就進了山,換掉輪椅后,一步步走向山腰的亭子里。
時值初冬,榕桐山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霜,霧氣顯得有些濃重,恍惚間我有了一種雞犬升天的感覺。
我在山腰的平地上四處走了走,停在了崖邊一棵老松樹前,留嫦月一個人在亭里發(fā)呆。
其實昨晚周嫦月說得對,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我們誰也忘不了。四年前,就是在這個地方。我、程錦、許越,我們三個眼看著周嫦月跌下了山崖。
我們三個嚇傻了,甚至不敢靠近她跌下去的地方,要不是許朝生擔心許越,過來找我們,或許周嫦月就救不回來了。
此后的兩年里,周嫦月一直處在半昏半醒之間,無法自理,而我們則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同意截去了她的右腿。這些都是我費盡心思想要忘記的事情,卻在這一剎那間那么清晰地涌進我的腦海。
我痛苦地蹲下來用手捂住頭,老松樹的另一邊就是淺崖。不深不淺,三層樓高。當初周嫦月掉下去的時候還是敞開式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豎了幾根木棍,扯了幾條紅布一拉,當作護欄攔上了。忽然,我聽見周嫦月的聲音在我頭上響起:
“很難過嗎?看到這個地方會不會覺得難過?”
我怔了一下,抬頭便看見了她帶笑的眼睛。
她見我沒反應,又重新問了一遍,有種我不回答她就誓不罷休的味道。于是我迅速地思索了一下,無奈實在是把不準她的意圖,只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沒事的,什么都已經(jīng)過去了。”
她皺了皺眉頭,露出一副為難的表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嗎?我掉下去的時候你不是就在邊上看著嗎?怎么會不難過呢?”
我的笑動作僵住,尷尬地哼哼了兩聲:“其實那時我想跳下去抓你來著,你不知道,我們都嚇傻了……”
“那你怎么沒有跳下去?”她打斷我的話,往前走了一步。我訝然地看著她,隱約覺得形勢有些不對頭。
她又朝我走近了一步:“你為什么沒跟著跳下來?其實我掉到下面的時候還沒有暈,我醒著呢。你知道我是怎么從崖上掉下去的嗎?我頭朝下地往下掉,先是撞到了崖壁上突出來的石頭,你看我的疤,就是砸在石頭上砸出來的。后來是腿,又悶又脆的一聲,然后就沒有感覺了。我掉在崖底下的時候還很清醒,我知道是誰把我推下去的。那時我還在想,如果你們愿意向我道歉的話,我會考慮原諒你們的。可是我睡了兩年,醒來后居然連腿都沒有了,你們都可憐我,但沒有一個人覺得對不起我!”
我咽了咽口水,面對著渾身抖得跟篩糠似的周嫦月,也跟著不由自主地抖成了糟糠。
我停頓了一會兒,軟弱還是勝過了氣節(jié),遂討?zhàn)埖溃?ldquo;沒有的,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周嫦月,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你!”
“你撒謊!”
“我沒有!我真的覺得對不起你!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都是因為我你才會變成這樣子。我對不起你,請你原諒我!”
她歪著頭看著我,停了一會兒,緩緩搖了搖:“不行,我不能原諒你。”
我欲哭無淚:“不能再考慮考慮嗎?你看這里這么危險,不如我們先進亭子里?”
她再次搖頭。
我含悲帶憤地偷看了一眼身后,絕望地發(fā)現(xiàn)那些胡亂纏在木棍上的布條,它顯然是無法承受我的重量的,要想利用這塊破布逃生,機會實在渺茫。怨只怨我一個沒留神蹲在了死角,被周嫦月這么一攔已經(jīng)注定了結局兇多吉少。
我和周嫦月僵持不下,恍惚間聽到有撥動蒿草發(fā)出的窸窣的聲響。我探過頭去看,就看見一綠一黃兩道身影從山腰口的草堆里躥出來,一邊躥一邊喊:“嫦月你別做傻事!你站在那里不要動!不要動……”
我睜大了眼睛,一個熱淚它就盈眶了。
是陳梓杰和程錦!
我往后挪了兩步站起來:“程錦!嘿!陳梓杰!我在這里,快來救--”
我的叫聲戛然而止,只感覺一個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跟著搖晃起來。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周嫦月伸出來推我的手,一瞬間所有的感覺器官全部屏蔽,只能模糊聽見破空一聲慘叫。那陣叫聲顯示了它的主人無比寬闊的音域,只可惜沒有把持好,顫音太過明顯。
這聲慘叫是這樣的:“嫦月月月月月……”
以及:“阿光光光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