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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第三章
  許越和周嫦月越走越近后,許朝生就開始懷疑了,老是來我這探口風(fēng)。但我心里記著許越叫我不準(zhǔn)亂說的警告,沒透露一星半點(diǎn)。直到一天晚上,我被一道奧數(shù)題弄得焦頭爛額,于是打電話向許越求救。就是那么一個電話,打散了我們幾個的關(guān)系。
  人生中有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開口說話,第一次蹣跚行走,第一次學(xué)會自己吃飯,第一次單獨(dú)去上幼兒園。而當(dāng)我第一次和許朝生面對面坐著喝湯的時候,我知道我將失去我人生中所有的關(guān)于許越的第一次。
  我和許朝生在餐館里對峙,面前的兩碗湯,沒人動過一口。我忘了我是怎么打的許朝生,也忘了他是怎么徹底丟掉風(fēng)度對我還擊。那天殘存的一點(diǎn)印象,似乎是許越拼命攔著許朝生讓我快跑,以及站在餐館門外不知所措的周嫦月她蒼白無力的面孔。
  后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完全脫離了我們的掌控。我不知道許越和余藝軒之間的糾葛,我只知道嫦月她很傷心,非常傷心。于是我?guī)退s了許越在榕桐山的山腰見面,想讓他們一次把話都說清楚。
  我真心以為那會是一次美好的談話,我是說真的。我以為我們四個,無論是誰,都可以快樂而又安詳?shù)厣钕氯ァ?墒俏胰家詾殄e了。我從來沒見過那么暴躁的周嫦月,沒聽過那么刺耳的爭吵,等到我反應(yīng)過來,卻只看見周嫦月決然地返身跳下山腰的身影。
  我嚇破了膽,頭腦卻無比清晰。我潛意識里想跳去拉住周嫦月,手下卻拼命按著已經(jīng)探出去快半個身子的許越,不讓他在掙扎間也掉下山崖。
  之后,我和滿手是血的許越呆坐在崖邊,雙眼空洞地盯著周嫦月,看著她的身體猶如一個失去控制的木偶,在無盡的深淵里下墜、下墜。
  我那么清晰地聽到巖塊撞開皮肉發(fā)出的富有質(zhì)感的呻吟,聽到巖塊碾碎骨腱響起鋪天蓋地翻涌而來的怒吼,聽到,掩埋在我親愛的嫦月的咽喉里,無法釋放出來的絕望的吶喊。
  嫦月!我的嫦月……
  刀子很快就落在了我的臉上,恍惚間我似乎看見了浮在傷口處密密匝匝的血泡,在那一個瞬間炸裂開來,如同我的心肺,荒蕪成一團(tuán)爛泥,模糊看不清的曾經(jīng)。
  手術(shù)之后我們在彭城停了兩天,這兩天里我仗著我的病患身份以及寧則鈺的幫襯,過得那叫一個呼風(fēng)喚雨,撒豆成兵,無所不用其極……
  到了第三天,我的生龍活虎顯然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難以控制的地步,黎秉承也因此深知這兩天里被我以及寧則鈺所蒙騙,當(dāng)即決定離開彭城趕往藤濱,即刻乘飛機(jī)北上。
  寧則鈺大致是覺得對他不起,于是無言地接受了這一安排,同時也無言地接受了他一路上的風(fēng)馳電掣。然而正是因?yàn)樗娘L(fēng)馳電掣,釀成了我們到達(dá)藤濱機(jī)場時還余兩個多小時才能登機(jī)的悲劇。無奈這座以無比龐大而又快捷的交通系統(tǒng)而發(fā)展起來的城市,它的休閑娛樂功能實(shí)在太過萎縮,于是我們商議來商議去,只能決定去吃一頓不知道算是中飯還晚飯的飯來消磨時間。
  很久以后我想,這頓飯對于我來說,到底是個禍端,還是福祉?
  我在劇烈的喘息中停下步子,茫然地走在這座陌生城市的街頭,全身上下除了手術(shù)后留在我身上的傷口,就只剩因?qū)ur過敏而迅速腫脹起來的腫塊。
  是夜。
  我摸了摸同錢袋一樣扁的肚子,在街對面大樓外懸掛著的電視屏幕里“會呼吸的面點(diǎn)”的背景聲中,淚流滿面地找了一條長椅上躺下。隔天,我盤腿坐在長椅上,看著人來人往的大街,以及被人遺棄在大街邊今早的晨報,暗忖那句“尋找十七歲失落少女”是什么意思。半晌之后我恍然大悟:看來此地不宜久留啊!
  我伸手按住餓得沒了知覺的胃,小跑著躥上街頭,想要穿過馬路去對面的小超市問問招不招小時工,事情就發(fā)生在這一瞬間。
  假如你的左前方有一輛標(biāo)明是“BMW”的、緩緩而來的淺黑色越野車,右后方有一輛不知是什么牌子的、速度卻略微偏快的咖啡色敞篷車,而你又不可避免地要撞上一輛,你會選擇往前跨半步還是退后一小步?
  面對如此驚心動魄的場景,一般人都會選擇對自己傷害最小的那種,因此我也這么選擇了。可惜的是,我作為一個無錢又無權(quán)還被人家拿重金懸賞的失蹤少女,在金錢與肉體的掙扎之中,不可避免地選擇了金錢。
  兩輛車瞬間已近在眼前,我一個狠心,往后猛跨了一步。
  當(dāng)然,那時的我并不知道敞篷車是個什么概念,單純的我單純地以為那只是一輛掉了頂蓋的破車,并滿懷著一股“就算撞壞了也比糟蹋了一輛寶馬車比較能讓人承受”的壯烈心情飛撲了過去。可見,當(dāng)我知道那是一輛意大利進(jìn)口的“馬殺兒拉地”新款跑車,并在中國很少有維修網(wǎng)點(diǎn)的時候,我的震驚程度足可以讓上了篷的它正式爆棚。但所幸那時的我見識短淺,在四下“現(xiàn)實(shí)版碰瓷門啊”的驚呼中,我只是慶幸終于成功地躲過了一輛小寶馬。
  一聲刺耳的剎車聲過后,我的身體成功地沖上了車前蓋滾了兩滾,由于慣性作用,我的頭也跟著砸上了車前的擋風(fēng)玻璃。
  在昏迷之前,我不得不深深地感嘆一句:上天果真將降大任于鄙人也,以致先苦吾心志,勞吾筋骨,餓吾體膚,此刻還讓吾由假碰瓷演變成了真碰車,遂終令小命難保矣……
  我一覺睡到自然醒,一睜眼,就看見一個黑洞洞的長條狀圓形直筒在我跟前晃悠。我一驚,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后一翻。
  根號下0.1秒之后我重新著陸,驚恐地指著那個圓筒大叫:“你是個什么東西?”
  圓形直筒晃了晃,晃出一張臉來:
  “不好意思,我嚇到你了嗎?”
  我又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聲,但很快安靜下來:“你……”
  對面蹲著的男人微微笑了笑,說:“我怎么了?”
  “你……”我努力地在腦海里回想了一下,忽然拍手跳起來,“對!就是你!奶茶店記得嗎?榕樹里的奶茶店,你本來想坐在我前面的位置,結(jié)果被我給趕走了。那天你穿了,穿了一件襯衣……你還,還隨身帶了一架相機(jī)……啊就是你手里這樣的。你,記得嗎?”
  “是啊,榕樹里奶茶店內(nèi)張牙舞爪的小貓,”他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記得。”
  我很開心地笑了笑,問他:“那我怎么會在這里啊,這是你家?你是誰?”
  他抬手放掉相機(jī),扶起我,把我安置在沙發(fā)上:“那就說來話長了。因?yàn)槟阍谖议_車的時候突然沖了出來,導(dǎo)致我剎車不及撞上了車道邊的護(hù)欄,撞壞了車的同時還引發(fā)了長達(dá)半個小時的交通堵塞。又因?yàn)槟阋恢痹诨杳,?dǎo)致這場事故的肇事者無從查起,我因而被迫支付了全部罰款,所以把你帶回家來抵債啊。我叫邊暮城,是個混飯吃的美術(shù)學(xué)教授,不過我更喜歡人家叫我攝影師。”
  我的大腦有那么一瞬間的錯亂:“是要讓我抵債嗎?那要多少錢?其實(shí)我不是故意要撞你的車的……”
  邊暮城卻忽然大笑起來:“和你開玩笑的,不過我的損失確實(shí)挺大。”說完轉(zhuǎn)身拐進(jìn)了一個房間,隔了一會兒端出一碗熱粥來給我,“先吃點(diǎn)東西,吃完了再聊天。”
  我猶豫了一會兒,緩緩接過,小心地喝了一口,下一刻淚水立即斑駁了我的臉。
  邊暮城在一邊沒說話,只是伸手抽了張紙巾遞給我。
  我低著頭接過紙巾擦了擦臉,又甕甕地擤了擤鼻涕,捏著勺子在碗里攪著:“你……這是你家沒錯吧?你一個人住嗎?”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了一聲。
  “我之前在榕樹里遇到你,你去那兒,是因?yàn)橛姓J(rèn)識的人在那兒嗎?”
  他頓了頓,好半天才說:“我的家在那兒。”
  我了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喝了一口粥:“我家也在那兒,就在榕樹里偏角的一座小樓里。我一直和我媽住在一起,不過最近我媽走掉了,把我一個人留下,也不知道會不會回來。你呢,你家在榕樹里的哪里?”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又遞了張紙巾給我:“我不記得了。”
  “嗯?”我詫異地抬頭去看他。
  “因?yàn)槲壹依锏牧硪粋人和你媽媽一樣,也走掉了,永遠(yuǎn)沒回來,只把我一個人留在那兒,所以我沒有再回去,也不記得在哪兒了。”
  “你瞎說,不管怎么樣,家的位置總該記得吧。”
  他卻固執(zhí)地?fù)u搖頭:“不記得了。”
  我頹然地垂下頭,把手里的粥碗放在了茶幾上。
  “不要了嗎?才喝了沒多少。”
  “不要了。”我搖搖頭,低下臉不去看他。他也沒再開口,輕輕地伸手摸著我的背,無聲地安慰著。
  時間像是過去很久,久到我快要睡著了,我終于下定了決心,偷偷抬眼看他:“我現(xiàn)在回不去家了,你能不能暫時收留我一會兒?”
  他的動作頓了頓,說:“我上次見你的時候,你還背著書包,不用讀書了嗎?”
  我愣了愣神,有些挫敗。他像是看出了我的無措,猶豫了好一會兒,重新把粥碗端起來放進(jìn)我手里:“我不知道你媽媽為什么走了,但我相信她肯定會回來的。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不好,暫時先在我這住一段日子吧,等你好了點(diǎn),我送你回家。”
  “可是萬一我媽不回來了呢?”我直盯著他的眼睛,“萬一呢?”
  他的瞳孔瞬間縮緊,但很快就恢復(fù)如常,伸手一拍我的頭:“沒有萬一,如果真有萬一,那我來照顧你好了。”
  “你?”我十分驚訝,“我們此前并不認(rèn)識。”
  “說的話真讓人傷心,我們的家不是都在榕樹里嗎?在這座城市里,還有誰和你關(guān)系更親?”
  我想了想,也真是這樣,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謝謝你啊,你是個好人,不過我不會永遠(yuǎn)賴在這兒的。你離開家了可以自己生活,我也可以,等我賺錢了,我會報答你的。”
  邊暮城只是笑笑,努了努嘴,示意我先把粥喝了。我就這樣在邊暮城的公寓住了下來。
  “無聊的時候你可以進(jìn)書房看看書,覺得沒事做就玩會兒電腦,想活動了就下去小區(qū)公園里逛逛,我有事就先走了。哦對了!要是小區(qū)保安問你是誰,你記得說是我侄女兒,家里出什么事了,你也可以找他幫忙,知道了嗎?”
  “知道了。”
  “哦還有,你臉上這個繃帶是時候去弄掉了,傷口應(yīng)該不疼了吧?真是的,女孩子家怎么會弄傷臉,還好這能弄回來,不然以后就嫁不出去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行了,你快走吧,真啰唆。”
  “居然嫌我啰唆,你去問問,誰能跟我一樣這么心胸開闊,留一個只見過兩面的女娃在自己家里?好了不說了,晚上我會回來,到時候帶你去買幾件衣服。”
  我點(diǎn)點(diǎn)頭,在他臨出門前又問了一句:“那要不要我給你做飯?”
  他一怔:“你會?”
  “試試看唄。”
  他挑眉笑笑,徑直出門去了。
  日子過得不緊不慢,不知不覺間我已經(jīng)在邊暮城的公寓里度過了一個除夕夜外加一個元宵節(jié)。也不知道是我天生比較自來熟,還是邊暮城真的很好相處,半個多月下來,我們倆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從偽叔侄發(fā)展到了真閨密,而他也逐漸撕下了好好先生的面具,露出了他收留我的真正目的,整天奴役我?guī)退杉覄?wù),時不時還拉著我給他當(dāng)模特,說是最近學(xué)校放假,他手下那些可以給他當(dāng)模特的人都不在身邊,只能委屈委屈他,拿我將就一下。
  這天天氣正好,邊暮城臨出門前叫我待在家里別亂走,晚上可能要麻煩我配合他拍套組圖,說是要拿去參加一個攝影大賽。
  我聽了,立即脫了外套跑到陽臺上感受了一下,確定今天的風(fēng)不大,且溫度不低,這才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他。沒辦法,攝影師似乎都喜歡反季節(jié)地干活,分分鐘就能冷熱顛倒,四季循環(huán)一番。
  邊暮城看了看我沒說話,嘴角含笑,瀟灑地一個轉(zhuǎn)身出門了。
  是夜,華燈初上。滕濱這顆璀璨的新星在黑夜來臨之時披上了它奢華萎靡的外衣,裝點(diǎn)著隨處可見的紙醉金迷。我跟在邊暮城后頭走出位于市中心的銀泰,懷里摟著一條價值人民幣三千元整的長裙,走得分外沉重。
  說起來,林宜然在試圖把我培養(yǎng)成文藝青年前,曾試著把我培養(yǎng)成服裝設(shè)計師,并且還手把手地教我怎么畫圖、選料、配色、裁剪,一度讓我懷疑她不是從外語系畢業(yè)的,而是從平面美術(shù)系畢業(yè)的。可惜的是,自從我把家里唯一一條印著富春牡丹圖的床單--重點(diǎn)是這床單只價值人民幣六十八元--給改成了吊帶裙后,她就果斷放棄了這一打算,并且狠狠地揍了我一頓,之后還徹底摒棄了她曾灌輸給我的“創(chuàng)意讓生活更美好”這一信仰。所以當(dāng)我眼看著邊暮城連價也不還,直接掏卡買下這么一條和我當(dāng)初自制的那條差不多花色的裙子,不得不說,十分痛心。
  邊暮城像是感覺到了我的沉重,回過頭來問我緣由,我只能搖搖頭,痛惜道:“叔啊,你真的是,太不會打算盤了……”
  他不明所以,也不想搭理我,直接拉開車門把我推了進(jìn)去:“廢話別多,趕緊換上衣服,拍完我們就回去了。這天氣好像要變了,陰風(fēng)陣陣的,別到時候沒拍完就下雨了。”
  我一抬頭,可不是嘛,這都已經(jīng)開始飄小雨了,于是麻溜地?fù)Q上了衣服,翻身從車上跳了下來。
  “好,先保持這個姿勢不要動!”邊暮城突然一聲大喝,就著我的姿勢迅速拍了幾張,“很好,保持住這個表情別動!不對,是之前那種迷茫的表情而不是面部癱瘓。沒錯,就是這樣……注意不要面癱了!好的,現(xiàn)在聽我的,先退幾步到街上去,然后露個側(cè)臉,露多一點(diǎn),再多一點(diǎn)……叫你露多點(diǎn)沒讓你全轉(zhuǎn)過來。你給我轉(zhuǎn)回去!好的!現(xiàn)在假想一下你是個無所不能女王,傲視睥睨,分治天下……我說的是女王不是女巫,嗯……也不是女仆。算了你還是當(dāng)平民吧。好的,現(xiàn)在慢慢地往前走。對,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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