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扯扯已經(jīng)過肩了的頭發(fā),半晌找不出言語應對,卻在剎那間猛然想起,此刻的程錦應坐在與藤濱相隔一個市的澎城理工大學上課才對,遂驚疑道:“對了你怎么在這兒?”
她也跟著愣了一會兒,臉唰的一下就白了,支吾了下道:“我就隨便出來玩玩。”
“真的?”
“真的,大四嘛,空得很,以后你讀了大學就會知道了。”她躲避著我的目光,嘴唇微微翕動,“對了,你怎么會在藤濱?聽你小媽說,你是趁亂從飯店里跑出來的,那是怎么一回事?還有這一個多月你都去哪兒了?吃喝住穿的問題是怎么搞定的?”
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在外的這幾天,不得不說,實在有夠狗屎。我本想找個詞給高度概括一下,可惜文學功底不夠,于是只聳了聳肩道:“那真的是說來話長了,不過我一切都好。”說罷盯著程錦笑起來。
程錦微微扯出一個笑容,伸手拍了我一下:“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回來?我必須得說阿姨找你快找瘋了。”
我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臉。思緒在腦海里翻涌逃竄,好似原野上奔騰的野馬,馬蹄凌亂激越,似乎快要踏穿我的腦殼。我晃晃頭,強迫自己把那些有的沒的想法全拋開,告訴程錦:“馬上。嗯……至少不會太久。”
她點點頭:“你知道的,我從來都不擔心你,雖然你總?cè)堑,有時候還很任性,但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處世法則,知道你絕對是個理性大于感性的姑娘。我并不擔心你學壞,我只擔心你在外面受人欺負。”她用力地抿了抿嘴,像是在尋找合適的措辭,“奎光,不要自責,那不關你的事。”
我的眼睛瞬間潮濕,痛苦地彎下腰:“不要說了,你什么都不要說。”
程錦保持著安靜,只溫柔地摸了摸我的背。
良久我才直起身,好笑地看著程錦:“我覺得好好笑啊,感覺一輩子的眼淚都要在這時候流干了。實話說吧,剛開始那幾天很糟糕,幾乎每次睡覺都能夢見嫦月,夢見她問我為什么要推她,問我說,我們不是好姐妹嗎?程錦姐,你說我們是好姐妹嗎?可我分明,我分明把她當妹妹看的呀。算了不說了,這些破事……”我擺擺手,自嘲道,“我需要一個時間去告別,雖然我能肯定我不可能完全放下,但至少說個簡單的再見,之后我馬上就回榕樹里。”
她探手抱了抱我,欲言又止,最后只說了一句:“歡迎回來。”
我嗯了一聲:“這幾天有空幫我去看看我媽,也幫我安慰安慰她。哦,順帶也去安慰安慰我小媽吧,感覺挺對不起她的。”
她扯開嘴角一笑:“是呀,挺狼心狗肺的。”
我贊同地點了點頭:“真有點狼心狗肺。”
“行了,你媽可不僅僅是你媽,我也算是她拉拔著長大的,這輩子認定了她是我第二個媽,就算你不說我也會照顧好她的。哦對了,我聽說席皓轉(zhuǎn)學了,新學校離藤濱市挺近的,也不知道存著個什么心思。你可要小心點,別被他撞上了,這小子有點固執(zhí)的。”
“我都記得了,會留意的。那我先走了,你要小心。”
她點點頭,忽然叫了我一聲,伸手拽住我,眼里一晃而過的痛楚:“你身上有錢嗎?”
我愣了一下:“什么?”
“沒什么,你當我沒問。”她垂下頭,又問,“我怎么樣才能找到你?雖然我承認給你一個自我修復的空間很重要,但我必須保證能隨時找到你。”
我低頭看著她揪著我衣襟的手,原本胖得骨頭都望不大見,現(xiàn)在已經(jīng)瘦得節(jié)骨分明了。
猶豫了一會兒,我說:“我明天開始去商貿(mào)區(qū)一家叫映色江南的服裝店上班,你去那里找我吧。”
程錦點點頭,松開了手,我立刻轉(zhuǎn)身狂奔起來,背后她的目光灼得我后背生疼。記憶恍惚間回到了月前——
雜亂的飯店,哄鬧的人群,寧則鈺驚慌失措的叫喊,我的,奔跳如雷的心……
邊暮城曾隨口跟我說過,說映色的工作制度十分人性化,其員工的工資待遇以及社會保障也高于行內(nèi)其他一些企業(yè)。但相應的,其員工必須具備無可挑剔的服務素質(zhì)、處變不驚八面玲瓏的接待能力、獨到的審美觸感、靈敏的交際嗅覺、嚴謹?shù)墓ぷ鲬B(tài)度、優(yōu)秀的職業(yè)道德。最重要一點是要嚴格恪守員工守則,違者二話不說格殺勿論。于是隔天一大早我就起來了,誠惶誠恐地趕去商貿(mào)區(qū),可惜依舊受到了一個無比隆重的歡迎儀式。
我捏著邊暮城給的胸章戰(zhàn)抖著交給一個面帶肅殺之氣的店員,然后心驚膽戰(zhàn)地看那個肅殺臉的店員把胸章呈給另一個更為肅殺的西裝女。肅殺的氣氛加上整個店的店員都聚在一起肅殺地看著我,讓我有種大喊“大俠饒命”的沖動。
半晌,西裝女開口了:“你就是林奎光?”
我忙點頭:“正是在下,正是在下。”
西裝女的眉頭皺了皺:“頭一天報到就遲到了五分零二十七秒,我真的非常不喜歡你這樣的工作態(tài)度。不過既然你已經(jīng)拿到了工作證,我也沒話好說,就留在這兒干吧,不過我不會容忍一個只是抱著‘玩玩看’的心態(tài)來工作的小妹妹,在我店里逗留太久。”
我聽得心驚膽戰(zhàn),但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那么我就算通過面試了?難道不需要讓我論述一下玉皇大帝和如來佛祖哪個大?”
“不管玉皇大帝還是如來佛祖,只要進了這店門,通通我最大。我是這家店的理事,全權負責店內(nèi)事宜,你的去留權也在我的手里,好好工作吧,不要露出小辮子讓我抓到,我會先安排人帶你熟悉一下情況,還有,下次不要再遲到了。”理事隨意拍了拍西裝袖子站了起來,鄭重地把胸章放進我的手里,抬手招過來一個員工,一邊講一邊往外走,“這幾天你就留在這邊統(tǒng)計一下銷售情況吧,隔兩天再抽個空去車間看看生產(chǎn)狀況,工作室那邊就不用你操心了。新人由你帶著,帶得出來那很好,帶不出來就算了……”
我心驚膽戰(zhàn)地送走理事,正不知道要怎么辦,之前送理事出門去的那個員工回來了,伸手一摟我的肩膀:“是不是嚇到了?她叫樸素,樸理事。她就是這樣的人,喜歡給人下馬威。我叫夏眉,你呢,多大了?”
“十八。”我笑笑,感激地看著她。
“嗯,很年輕!”
“是嗎?夏眉姐也很年輕。”
“我嗎?”她故作驚訝道,“我兒子都已經(jīng)三歲了,算是中年婦女了。”
“哦!是嗎?”我笑了笑,“我完全,沒有看出來……你確定這個店里沒有愚弄新人的慣例嗎?你看上去很年輕的樣子。”
夏眉爽朗地大笑了幾聲:“謝謝夸獎謝謝夸獎!現(xiàn)在讓我先帶去你熟悉一下環(huán)境吧。”
我在樸素的店里干了一個星期,各項工作都已經(jīng)入手了。這天我和往常一樣跟一群同事在休息室吃飯,叼著一雙不銹鋼筷的夏眉忽然朝我招了招手,指著窗外低聲說:“阿光你快看!你看你看!看見店門口那個男的沒?”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沒找到她指定的目標,說:“豈止一個男的呀,剛才還走過去好幾對男的。你指哪一個?”
夏眉:“……”
“到底哪一個,你還要不要我看了?”
夏眉作勢朝我揮了揮拳頭:“對待前輩態(tài)度要尊重小子!我說的是站在那輛白色廂型車前的那個。對,就是一看背影就知道是個帥哥的那個,你快去拉他進來!”
我又仔細看了看說:“那個半個身子在車里,屁股撅起在外頭的?你哪里看出來他是帥哥?”
“哪兒都看出來了。和你說,這可是我們店的老總,就那身前那車,都要三百萬呢。你再看他那腰身,那腿形……哎你還愣著干嗎,趕緊把人給請進來!”
我說:“他這么厲害你怎么不去?”
“你傻啊!”夏眉往四周看了看,又壓低了點聲音,“我讓你去是想讓你在他跟前混個臉熟,說不定以后還能靠他升個職什么的。再說了,我去了不僅我老公,我兒子都會吃醋的。”
我被她的關心感動了一下,但還是不滿于她的措辭,遂在臨走前夾走了她碗里最后一根烤香腸。
我噌噌幾步躥到門前,那個所謂的帥哥兼老總恰好推門進來,我一看他的臉,忙背過身子蹲下,試圖神不知鬼不覺地吞下剩下的半根香腸。而那個帥哥顯然不打算放過我,在躊躇了幾秒鐘后,也走過來蹲在了我身邊,修長寬大的手落在我背上,嚴肅而認真地說:“你還是吃慢點吧,本來吃相就不好看。”
來人正是一整個星期沒回家的邊暮城。
我蹲在地上,一邊咳嗽一邊瞪他。大冬天的,他只披了一件素色偏黃的立領風衣,衣服看上去挺高檔的沒錯,但這人我怎么看怎么一般。
邊暮城替我拍完背順完氣,伸手把我扶了起來:“吃完了嗎?吃完了跟我走一趟。”
“去去……去哪兒?”
“去去……去個地方。”
“我還有五個小時才下班。”
“那就請假唄!我在郊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地方,特意過來帶你去看看。”
我說:“這不太好吧……”
“這有什么不好的?我在外面觀察了一會兒,確定你們理事不在才進來的,你就跟你們領班的說一聲,她肯定會準你假的。”說罷還沖我眨了眨眼,見我還在猶豫,又眨了眨。
我情不自禁地搓了搓滿是雞皮疙瘩的手臂,幾乎是逃命似的飛撲進休息室,無視夏眉無限詫異的表情:“小眉姐我想請個假!求你了!”
前不久我看了部韓劇,講的是一個大齡無業(yè)女青年勵志求職外帶求到了愛情的故事。劇中她那不知是被門板還是鋼板夾了頭的老板,曾無比羅曼蒂克地帶她去了趟游樂園實現(xiàn)夢想。于是自我坐上邊暮城那輛價值“三百萬”的白色廂型車之后,就在琢磨,莫非他也要帶我去實現(xiàn)一下夢想?問題是他似乎沒問過我的夢想。
車子開了將近二十分鐘,邊暮城終于在一個長滿了蒿草的小山坡上停了下來。
這坡長得頗為瓷實,遠遠一看跟個饅頭似的。而這饅頭坡上除了坡后頭那條黑魆魆的水溝外,就只剩下一段廢棄了的鐵路,襯出點些芳草凄迷的味道來。只坡上一棵大樟樹,映著一輪暮陽的暖光,勉強入得了眼。
我下車,茫然了好一會兒,不知道這一雜草叢生的地兒跟羅曼蒂克有啥關系,直到耳邊傳來無比歡快的“咔嚓”聲,我的“茅廁”終于頓開:
我高估了自己尚可原諒,畢竟當年我也是榕樹里挺拔的一棵草,但問題是我怎么能去高估邊暮城呢?怎么能呢!他像是會羅曼蒂克的人嗎?他像嘛!
閃光燈閃過幾下,他忽然停了下來,隨手在蒿草叢里一抓,拽下老長一根枯草,沖我奸邪地招了招手。
我下意識地目測了一下那根枯草的橫截面,確定了它不會對我的生命造成毀滅性的傷害,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側(cè)過身去。”
“什么?”
“側(cè)過身去。”他又說了一遍,伸手扯掉我發(fā)辮上的橡皮繩,隨意捋了兩下,手指翻飛之間打了一個粗略的麻花辮,又拿那根雜草打了個粗略的草結,最后他粗略地笑笑,“就這樣吧。你站回去,讓我拍兩張。”
我摸了摸斜垂在頸項算長不長算短不短的一尾麻花。遠處的日頭欲落未落,煦暖的柔光打在邊暮城瘦削的臉上,微微顯出點蒼白。
“怎么了?”
“沒事沒事。”我擺了下手,“我要站在哪里?”
“退后一些隨意找個地方站著就好了,我今天也就是想隨便拍幾張。”
我忙不迭點頭,退后幾步站著,視線對上邊暮城手里那黑洞洞的鏡頭,隱約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四處走幾步吧,表情不要太嚴肅了,隨意些就好。”
我哦了一聲,忽然不想去看他緊抿的嘴角,于是轉(zhuǎn)了個身,學著他的樣子彎腰拔了一根草,擇去根部塞進嘴里,往小坡頂上走去。
突然——
“林奎光!”
我回頭:“嗯?”
他伸出手茫然地在空氣里抓了兩把,然后笑起來:“對了你是林奎光。”
我把嘴里的東西吐出來,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說:“神經(jīng)病。”
我不再理他,仰頭去看坡頂?shù)拇笳翗;秀甭犚娪新曇粼趪@息:
夕陽無限好,哪知近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