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fēng)驟緊,香客的輿騎漸已稀少。徐尚書“愛莫能助”,他似是在跟我打啞謎。我難以確定他是否知曉這謎底。這是我未曾料想到的冷遇。我已無人可求,無處托庇。
我再次轉(zhuǎn)回到這寺院,再次經(jīng)過這鐘鼓樓和放生池。這《夜宴圖》藏在《棲霞無盡圖》的立軸中,而這幅山水的畫師早已棄世多年,我便只能來這棲霞山上。董北苑多以江南真山水入畫,既然那幅立軸題為“棲霞無盡圖”,我便冀能在這山上解開這謎團。
作為本朝最有名望的山水畫大師,董北苑擅畫峰巒煙云和洲渚林木,人說他的水墨用筆草草,近視幾不類物象,遠觀則景物粲然。而在那幅《棲霞無盡圖》中,山水依然是他那平淡天真的畫風(fēng),依然有云霧繚繞的峰巒,畫面卻更突顯山中的寺院,而畫境的主體并非妙因寺的毗盧寶殿,而是這座雕工精美的石塔。正是我眼前的這座七級舍利塔。此時此刻,正有幾位香客在繞塔,而我只是站在遠處觀望。(編者注:舍利子對于佛教在中國早期的傳播意義非比尋常。有舍利子才有塔,禮佛的方式就是繞塔,而塔才是寺廟的中心,這與今日前殿后塔的寺廟規(guī)制迥別。)
一只白鹿自千佛嶺那邊奔來,一路蹦跳著朝那寶塔跑去。我跟著那輕捷的身影走向那座白塔,又見那白鹿縱身躍過塔基的圍欄。
我來到塔基的浮雕前,那白鹿卻倏忽不見了蹤影。
寶相精嚴(yán),塔光朗照。這是天底下最高的舍利塔。隋文帝楊堅當(dāng)年偶遇神尼智仙,智仙贈其數(shù)百顆舍利子。楊堅登基后深信自己是得佛祖保佑,便詔令天下八十三州各自建塔,供智仙像,藏舍利子。他將舍利子分贈八十三州舍利塔,而最先得舍利子者就是這棲霞山。
這是父親與諫議大夫高越出資重建的寶塔。昔年的木塔毀于唐會昌年間法難,重建后的這座石塔自是更為堅固。明天的這個時辰,父親或許就不在人世了,而這石塔或?qū)⒁倭⑶甓坏埂_@舍利塔是父親心愛的造物。明年的此刻,父親或?qū)⒒饕欢芽莨。沒有誰會為他修建這樣一座寶塔,我也不知何處將是他的葬身之地。賜御酒。賜自盡。賜全尸。我佛慈悲!彼時他見路邊有枯骨,便伏地禮拜。佛說此一堆枯骨或是我前世祖先,多生父母,以是因緣,我今禮拜。
一切如來,護念加持。佛說寶塔所在之處有大神驗。
塔鐸泠然,經(jīng)幡輕揚。我仰望塔身上那尊披堅執(zhí)銳的武士像(編者注:棲霞山舍利塔塔身第一層有二天王二力士像,披堅執(zhí)銳者應(yīng)為天王像,原著者將天王像寫成武士像,或是有意為之。)那武士英姿凜凜,揚眉怒目,一手攥拳向上,一手前伸緊握,那身形酷似一個執(zhí)鑿揮錘的石匠。我恍若看見父親的身影。凜然可畏的身影。風(fēng)塵仆仆的身影。躍馬麾兵的身影。那個身影正在遠去。剎那間,我忽覺自己竟記不起父親的模樣了。
父親此刻還活在這人世間。我不使自己有疑懼。我為驅(qū)除這疑懼而默禱。我默念塔室倚柱上的六喻般若偈——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
秋煙漠漠,松濤隱隱。云霧中傳來幾聲猿啼。
正欲轉(zhuǎn)身離去,便有一個聲音將我喚住。那時我正站在舍利塔前的梅樹下。
“林公子哪里去?”
一陣涼風(fēng)襲過,那人于一片薄霧中現(xiàn)身。來者是一披發(fā)仗劍的女道人。那女道風(fēng)神散朗,步履輕疾,鶴衣玉貌,宛然仙人。她手拿一株斷腸草。我不曾見識此人,她卻知我是林公子。
“公子有厄難!官兵畫影圖形海捕,你當(dāng)盡快藏身。”
腳踏云尖鳳頭履,腰系攢絲雙穗絳。這女道碧目深邃,灼然如秋水之波。我默然呆立,只是瞥一眼她手中那株斷腸草,又眼巴巴地望著梅樹上那只鳥。適才我原本正望著她來的那方向,舍利塔后就是千佛嶺,那方向卻并無人影。我正欲轉(zhuǎn)身下山,她就在那邊喚我,我卻不知她是何以出現(xiàn)在我背后。這些年我在太學(xué)里學(xué)到了君子慎言的訓(xùn)條,我不語非為講求所謂君子風(fēng)度,我不語是因我深知在生人面前尤當(dāng)謹慎,更何況正處于這危困之時。我默然不語,只是呆呆地望著樹上那只八哥。(那種鳥本名是“鴝鵒”,蓋因“鵒”、“煜”同音,為避國主李煜名諱,彼時南唐人將鴝鵒改叫作“八哥”。而今我早已不再有何避諱,其實我更是不屑于提及他那名字。而今李煜早已歸陰,我也垂垂老矣。)
“林統(tǒng)軍遭此荼毒,可也未必就有大難。”
我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詫異。此人顯然知曉我父親的險情,她也曉得我是林公子。
她那道袍上黏著一片蛇藤葉。我忽然感到一種迫近的兇險。我理應(yīng)打探一下她的來路。
“為救父親脫難,我當(dāng)萬死不辭。”
“只恐你也是徒然送死,這山上更是留不得。”
我循著她的視線遠望,望著那條塵土飛揚的山道,就見有大隊的禁軍已開到了山腳下。
“國主或是別有所圖……”
“你我素昧平生,如何便知我家里事?”
“相遇何嘗不是重逢,這里頭是有個大因緣。”
“敢問……道長尊姓?”
“道不言姓,亦不言壽。說來自個竟也忘了許久,人卻還呼我為耿先生。”
驀然間我想到先朝那位耿先生。那位耿先生時常出入宮中,也曾有那煉雪成金的奇聞。那該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那位耿先生也是一位女道人。我想那位耿先生或許應(yīng)是更年長些。我不知她們是否為同一人。
“聽說有那煉雪成金的耿先生,卻不知先生是也不是。”
“有時候也是。”這女道只是淺淺一笑。
我雖是困惑不解,卻也感覺此人大有來歷。
“先生說國主別有所圖,只不知所要是何物?”
“貧道也是不得而知,可你總歸要找到才是。”
“若有此物,必能救家父脫難么?”
“或許……可也未必……”
“晚生愚昧,得求……道長指示。”
“看你頗有些根器,我就多言幾句罷。宮里有香室,佛前有命燈,而你當(dāng)在燈滅前尋獲那寶物。”
“寶物?”
“既是秘藏,就定歸是寶物了。要找這寶物,或許林統(tǒng)軍留有線索……”
“沒……家父沒留下甚么……”
“這么說真是有線索?或許也是某種秘藏?”
“這只是你說……”
“你這身上可不就有么?”
我尚未有所反應(yīng),她便猛一把抓住我的背囊。我甚至都沒看清她是如何快步走近。她那出手的瞬間好似袖底藏風(fēng),那袖口微露出暗紅色的指爪。我驚慌退后幾步,而她隨即又閃身退開,只是瞇眼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