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殺敬王母子,首先得見到他們,沒有李卒,皇宮大內(nèi)我寸步難行,所以要留在他身側(cè)。
這是我第一次嘗試著等一個人,從沒這么迫切過。
以前無任務(wù)可做時,我極愛睡覺,可這段時間怎么也睡不好,盼著他,擔(dān)心阿梓的安危。
他是年后回來的,帶著驚蟄天的響雷和閃電,在烏沉沉的大雨里,滿身泥濘而回。
聽說是打敗了,損兵折將。
所以,他才會到我這兒來,不是為了尋找安慰,也不是在我身上發(fā)泄憤怒,只是在這兒思考些事情。我不太懂他那些軍陣圖示,但見他看得認(rèn)真,便不擾他的清凈,盡管我心里也很急,但曉得不能讓他看出來,否則他不會在我這兒躲清凈,我必須讓他專心。
大雨斷斷續(xù)續(xù)下了三天,四處水浸水淹,連一品樓這種地方都變得無人問津,可見雨水多猛。
午夜,本該是最熱鬧的時候,如今卻被大雨沖得一片零丁。
我把剛碾完的丁香粉收進瓷盅,轉(zhuǎn)頭看向身后那個仍在伏案研圖的男人,已經(jīng)兩個時辰了,他居然始終維持著同一個姿勢。
起身,推開窗扇,外面雨水依舊,窗邊的梧桐剛發(fā)新葉,燈光照來,新葉一片晶閃。
我倚在窗臺處回頭看他,兩天了,他從殿前復(fù)命之后便一直窩在這間駐桑居,一步都沒踏出過,若非口渴肚餓,他連姿勢都不會變,可見心思有多集中。若是此間我的任務(wù)是殺他,想必早已成功了吧?
我踩著沁涼的木地板,來到他身后,跪坐下來,拔下綰發(fā)的銀釵,點壓他背上的穴道。我這是頭一次給人按摩,實在是因為看不過他兩天不眠不休,甚至不與我說話。
按了大概一刻,他方開口,但眼睛仍看著軍陣圖:“回去受罰了?”
他難得兩天開第一次口,我真是受寵若驚,對他那寬闊的脊背揚眉:“是啊,心疼嗎?”
“做錯了什么?”他不理我的嬌嗔,只對我受罰的原因感興趣。
“還不都是因為你,把人家踢走,又要回去,耽誤了人家的事,自然要受罰,被紅背蛛咬去了半條命,差點回不來。”我傾身往前看他。
他也微側(cè)過身看我,眉梢輕揚:“這次呢?到我身邊又是所為何事?”這應(yīng)該算是笑吧?他要是沒有伸手捏我的下巴,我都快將他的笑理解成對我?guī)退茨Φ莫勝p了。
在那探索的雙眸中,我是有點怯的,但不得不極力控制著穩(wěn)住視線,逃避只會讓我的意圖更加明顯,因此我勾唇生笑,以掩飾心虛:“還能是什么,殺人唄。”有時候?qū)嵲挷攀亲詈玫闹e話。
他緩緩松開我的下巴,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許識破了我,也許沒有,轉(zhuǎn)身繼續(xù)專心做他的事:“困了就睡吧。”
我仍然僵在原處,為剛才的謊話審視自己的應(yīng)對是否有異樣。
“我想陪著你。”我好一會兒才坐直身子對他道。
一陣穿堂風(fēng)吹來,夾著雨絲,打在皮膚上,冰寒沁涼。我伸開雙臂從身后環(huán)住他的腰,臉貼住他的脊背,不為取暖,只是擔(dān)心他再次莫名其妙地轉(zhuǎn)身看我。
“王爺—”在我半夢半醒之間,胡生在門外出聲,“仲大人已到樓下。”
“請他上來。”我身前的男人淺道,聲音有些沙啞,也許是終于累了。
我打個哈欠,從他的背上抬首,但見窗外天色微亮,想不到一個盹居然打到了天亮。
他做正事時,很少會邀我出席,所以這種見客的場合我要退避。不過這兒是一品樓,他既在這兒見客,想必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人,因此我只退到了屏風(fēng)后,隔著一層紗,半臥在絲被里,繼續(xù)打我的盹。
來人是個瘦高個兒,一身灰袍,因白紗遮擋,看不清臉面,只聽到聲音很不錯,低低的,略帶清亮。
瘦高個兒入座前看了我這方一眼,因為李卒在外一向是一板一眼,不像是會在妓院里養(yǎng)窯姐的人。
“外面的人尋了你三天,想不到你會到這里躲清閑。”瘦高個兒的口氣很溫和,聽起來像他的多年老友。
“兵權(quán)易主,還讓我回去做什么?”氣餒的言辭卻出自他帶笑的語氣,說話之際,他順手給對方倒茶。
“勝敗乃兵家常事,何況你的功勛也不是一次敗仗就能抹平的,陛下不也沒有治你的罪?”瘦高個兒接過他手中的茶碗,“最近有幾名官員在家中遇刺,她很擔(dān)心你,給她去個信,至少讓她安心。”
對這話,李卒只喝茶,不作答。
談話因其中一方不配合而不得不停頓。
半天……
“前些日子,她讓我?guī)兔μ幚砹藥讉人的后事。”瘦高個兒盯著李卒如此說,似乎想看他對這件事的評價。
“嗯。”李卒卻只應(yīng)了一聲。
“當(dāng)年的事,你還放不下?”
李卒繼續(xù)沉默不語。
“你明知道這件事會連累她,為什么就不能勸她不要再繼續(xù)查下去?她是在為你涉險,何況這件事若是讓陛下知曉,她在宮中又該如何自處?”
說到此間,我終于明白了那個“她”是誰,定是皇宮里的那位安夫人。
“你不是勸過了?她想繼續(xù),誰也阻止不了。”李卒放下茶碗,兀自再為自己倒上一杯。
“你心里應(yīng)該清楚,當(dāng)年‘成柳府’的事干系著王室帝位,能不碰最好不碰,你不也放下不查了?何苦再讓她繼續(xù)?”
“你到這種地方來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
“不全是,御林軍的統(tǒng)領(lǐng)找你找不到,只能把任命送到我這兒來。”瘦高個兒將一只囊袋摁到李卒面前,“去不去述職,隨你。”
停了半天,李卒才出聲:“就這點事?”
不歡而散,我只能這么評價兩人的談話。
胡生送早飯進來時,我才從屏風(fēng)后出來,而那只鑲金絲的黑緞囊袋依舊擺在桌上,他碰都沒碰。
“聽墻腳可不是個好習(xí)慣。”他拿起筷子時,這么評價我的偷聽。
我也拾起筷子,夾來一只熱包子:“若是什么機密事,你又怎會任我蹲在墻腳?”不過是些爛事情,對我毫無用處,“你被貶職?”我用筷子示意一下桌上的囊袋—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送任命書,顯然他的職位在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之下,可見他這次失敗得有多徹底,從兵權(quán)在握的三軍將領(lǐng)一路退到了平凡人行列,“我以為你不是個輕易認(rèn)輸?shù)娜恕?rdquo;他不該是個耍性子的小男人,被貶職就不述職,這種事不該是他做得出來的。
“既是少年得志,就該有少年的樣子。”他如此回答我的疑惑。
這么說,他是故意耍性子給外人看的?
“你活得真累。”
“彼此彼此。”他一口咬下包子,一邊嚼著一邊看我。
因他的話,他的眼神,我有些失措,不禁以笑意來掩飾。
殺人對我來說很簡單,鉤心斗角可不曾學(xué)過太多,畢竟用得不多。之前與他相伴,因為無欲無求,所以不必費神,何況他也懶得把精力放在我身上,如今他閑了,而我也有了秘密,事情似乎麻煩了起來。
“笑不是掩飾的最好方法。”他給我建議。
我抬手摸摸嘴角,不禁暗嘆,這男人專心起來還真不好騙。
“上次你用的那味可以睡覺的藥可還有?”他吃下三只包子后,拾起手邊的濕巾擦拭嘴角。
“足夠你睡上幾天的。”看來他終于打算休息了。
我放下手中吃到一半的包子,起身到窗邊的梳妝匣中取來睡香,小心將香料放進熏爐中,燃上。
香氣繚繞間,這個兩天兩夜不眠不休的人終于睡去了,當(dāng)著我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的面,毫無芥蒂。連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操行,他怎會這么自信我不會殺他?